“那就好,你当时那样子还怪吓人的,血葫芦似的。”
他自认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乔朗却没有笑,而是盯着他问:“文芮让你来的?”
谢知屹正色:“我代表她向你道歉,你不要怪她,她……是有原因的。”
“书湘生了什么病?”
“就猜到你要问这个,抱歉,没有文芮的许可,我不能跟你说。”
“她在哪里?”
“这个……”谢知屹满脸为难,“我也不能告诉你。”
乔朗点头表示理解:“那我们无话可说了。”
他站起来,个头高出谢知屹半个脑袋,面无表情道:“请你回去告诉文芮,她不说我也能查出来,只不过过程繁琐一点,一旦我开始查,那我什么都会挖出来,请她做好选择,是自己说,还是我来查。”
谢知屹泛起苦笑:“你这是威胁?”
乔朗看他一眼:“你可以这么认为。”
“文芮会气疯。”
“这我管不了。”
“……”
谢知屹对他这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态度很是头疼,在他的印象里,乔朗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他捏了捏鼻梁,说:“我劝你不要冲动,惹恼了文芮对你没好处,她现在是书湘的监护人,你要是逼急了她,她一气之下带着书湘远走高飞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你找人就更加困难了。”
乔朗皱眉:“她为什么会是书湘的监护人?她父母呢?”
谢知屹脸色一僵,半晌,捂脸苦笑。
“糟了,说漏嘴了。”
乔朗心中疑窦重重,到底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书湘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生了什么病,文芮又为什么突然避他如洪水猛兽?
谢知屹看他眼神越发不解,只能说:“总之你先别轻举妄动,什么事都等我问过文芮再说,她才是你要稳住的人,懂了吗?”
乔朗说:“我只等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十二点之后,我自己动手查。”
“成,”谢知屹点头同意,“不管文芮答不答应,明天十二点之前,我一定给你答复。”
“多谢。”
“不用谢。”
谢知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才是对书湘好,文芮现在有点风声鹤唳了,当然,这不能怪她。”
他提到书湘,乔朗的心不免又拉扯了一下。
他抬手揉了揉心口,只觉得那一块儿空空的,像破了个大洞,他不用低头,都能听见风从中穿过的声音。
但愿他赌对了,文芮不会希望他出手。
第74章 🔒沙百灵
第二天上午十点, 乔朗接到文芮打来的电话,但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谢知屹。
“我们在楼下。”
乔朗抬手看了眼腕表:“五分钟。”
迅速换好衣服出门,临出门前, 他想起自己头上的绷带, 又折回去找了顶棒球帽扣上。
今天也许能见到书湘, 他不想自己的样子吓到她。
楼下停了辆奔驰S600。
谢知屹坐在副驾上, 车窗半降,对他说:“上车, 什么也不要问。”
乔朗点头,拉开后座车门上车,果然开车的是文芮,她目不斜视启动车子,没有看他一眼。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路静得出奇。
将近半个小时的驾驶后,车子在一幢白色建筑前停下。
谢知屹扭头冲他说:“下车吧,会有人带你进去的。”
乔朗盯着那高大的围墙和森严的铸铁大门,表情有点难以置信。
“这里?”
“这边很安静, 而且里面环境也好,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乔朗指的并不是这个。
“她昨天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这边与他公司所在的市中心都不是一个区,至少有十五公里的路程。
谢知屹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说:“对, 书湘她有时候……会有点亢奋, 她是昨天凌晨五点多翻墙偷跑出去的。”
凌晨五点,说明他在快餐店看见她时, 她已经徒步走了七个小时, 还没穿鞋, 难怪她的脚那么脏。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
她一个人光着脚,行走在漆黑的街道时,在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害怕?她明明是那么怕黑的女孩子。
乔朗不敢再往深里想。
文芮不耐烦地按了下车喇叭,催促他快点下去。
他下了车,铁门已经打开,一个护士负责带他进去,里面的环境确实如谢知屹所说,看着比外面要好,很清幽,前坪有草地与喷泉,白色的小洋楼很气派,但看得出久经风雨,外墙上长满碧幽幽的爬山虎,一种旧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护士告诉他,这里原先是民国某个大官的公馆,后来被政府征用为特别行动处,建国后饱受摧残,几经时代变迁,最后被某个儒商拍卖下来,建作私立疗养院。
她在前面讲述,乔朗就在后面观察,他看得很仔细,一寸细节都不肯放过。
他首先注意到,草坪上散落着三两病人,大部分是老年人,见到他这个陌生人,目光都朝他扫过来,他们没穿病号服,而是统一穿的白色衣服,男人长衫长裤,女人穿裙子,老太太也一样。
那裙子就是书湘昨天穿的那种款式,长袖,裙长到膝盖下方。
这些病人貌似在自由活动,但乔朗发现了,有几个护士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一直在盯着他们,保证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过来处理。
这让他心头沉重了几分。
他想到了书湘,她也会像这样被当个犯人看管起来吗?
小洋楼内部比外观更像所精神疗养院,一进去,就是铺天盖地的白,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护士服是白的,病人穿的衣服也是白的。
带路的护士又说,这样有利于稳定病人的情绪,色彩太鲜艳容易引发某些想象力丰富的病人的妄想,白色意味着纯洁,安定。
乔朗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冰冷、刺目。
遇到的病人更多了,越来越多的视线黏在乔朗身上,那些人打量他的眼神不像是看陌生人,而是看某个闯入他们世界的活物。
护士很尽职尽责,也许是被文芮和谢知屹提前叮嘱过,带他参观了活动室、音乐治疗室、沙盘室、食堂等地,介绍的事无巨细。
她说这里收容的重症精神病患者比较少,大部分是罹患阿兹海默症与其他因为各种原因记忆受损的病人,因此老年人比较多。
他们大部分都很温和,不用担心会被攻击,偶尔有几个情绪暴躁的,会被集中看管起来。
乔朗忍不住打断她:“书湘在哪儿?”
护士小姐微微一笑:“别急,她在后面那栋楼,你跟我来。”
乔朗被她领着走出小洋楼后门,经过一条结满葡萄藤的大理石长廊,终于来到后面一栋小楼,这里比前面更幽静,也看不见病人,只有几个护士偶尔走过,都听不见脚步声,这里的墙壁不再是刺目的白,而是刷成了浅绿色。
不知是不是冷气打的太低,六月的天,一进去竟然有股森冷。
护士带着他上了三楼,最后在一扇铁栏杆门前停下。
门上挂了锁。
乔朗指着门问:“她住这里?”
护士掏出钥匙开锁,一边说:“不是常住,只有她控制不住自己时,才会过来住几天。”
她贴心地没有使用“关”这个字眼。
乔朗一下想起来她刚刚说的,这里的病人都很温和,只有脾气暴躁、表现出攻击倾向的才会被强制看管起来。
看来书湘属于其中一例。
门后是一条长廊,两侧都有房间,房门紧闭着,门上有探视窗口,可以容人看清里面的情况。
他跟在护士身后,一个个的房间看过去,里面的病人大多身形消瘦,面孔呆滞,还有一名穿着束缚衣的中年男子,那种衣服会将他的双手交叉绑在肋骨处,以此来限制他的行动。
护士说,他是躁狂症患者,有严重自残倾向,必须这样才行。
自残。
乔朗想到书湘在他家地板上以头抢地的模样,他无法想象她也被这么捆着,像牲畜一样,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
走到尽头,护士指着右边一扇门。
“就是这儿了。”
他抬眼向里望去,看到一个呆坐在床沿的小小身影,她注视着窗外,头发乱蓬蓬的,一动不动。
那是书湘。
是的,只需要一个背影,他就认出那是书湘。
乔朗震惊地后退了半步。
即使他一路走来,做了无数心理建设,脑海里冒出许多大学时接触过的精神疾病学名,抑郁症、躁狂症、双相障碍、精神分裂,无论是哪一个,他想他都可以接受,不就是生病了么,他做好了准备。
可亲眼见到的那一秒,那种心理上的冲击还是无法描述的。
他发现他接受不了。
书湘呆呆地坐在那里,了无生气,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子,过去她总是那么的鲜活有趣,带给人欢笑,她不该是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乔朗在那一刻,心脏像被人活生生用刀刃剖成两半,他竟然无法顺畅地呼吸。
他的书湘,他可怜的、招人疼的、委屈巴巴的文书湘。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护士担心地扶住他:“你还好吧?你的脸色很苍白,是低血糖吗?”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她生的什么病?”
护士被他抓痛,皱了下眉,但没甩开他的手,而是说:“她的病,有点复杂。”
乔朗松开她。
“你说。”
护士揉了揉发红的手腕,问:“乔先生,你知道短时记忆吗?”
“知道,”乔朗点头,“大学时辅修心理学,学过一点。”
“那你就更好理解了,书湘的病学名叫做顺行性遗忘,她的短时记忆机制出了问题,所以她记不住每天发生的事,只记得以前的事,但这些记忆也很紊乱,她有时候以为自己十八岁,有时候以为自己八岁,总之,她的记忆系统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乔朗惊愕不已,这根本超出了他的预料。
“为什么会这样?”
“大脑受创。”
“怎么受的创?”
护士面色为难:“抱歉,没有她家人的许可,我不能告诉你。”
又是文芮。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阻拦他?
乔朗深吸一口气,换了个问题:“她的记忆,到什么时候为止?”
护士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领会了意思,她以为还要花费一番工夫来解释。
“十九岁,十九岁之前的事,她都记得,十九岁之后,她的记忆是空白的。”
“所以她是十九岁那年出的事?”
乔朗皱眉,这与他的记忆不符,书湘二十岁那年,他们在一起过一段时间,而那时她还好好的。
果然护士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护士一下答不上来,认真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照实说:“我们也不知道,像书湘这种失忆症很罕见,临床病例都很少,医学上的解释是她的海马体、颞叶受损,所以导致短期记忆丧失,但医生觉得不应该只有器质性原因,也许还有心理上的因素,可能她只想记得快乐的事。”
快乐的事。
十九岁这一年有什么特别的呢?
乔朗很快记起,就是那一年,他迫于颜洁的威压,与书湘提了分开,他亲眼目送她进入机场,而她离开时,他还没来得及给她过十九岁的生日。
他再次走到门外,通过透明玻璃往里看,书湘还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护士陪他一起看,圆脸上泛起柔和的微笑。
“她很安静对不对,她可以一直这么坐着,看一整天。”
“她在看什么?”
“鸟儿,”护士说,“窗户外面有一棵榆树,你看见了么?树杈上搭了只麻雀窝,她很喜欢看。”
第75章 🔒黑颈鹤
护士将他送到大门外, 文芮和谢知屹正站在车旁聊天。
铁门生了锈,拉开时吱啦响,两个人的目光移过来,文芮照样面无表情, 没有开口的打算, 还是谢知屹主动问道:“见到了?”
乔朗没有回答他, 而是紧紧盯着文芮:“为什么要把她送来这里?”
文芮抱臂冷漠回视:“你什么意思?”
谢知屹预感可能要吵架, 连忙将乔朗拉开,一边劝道:“这里挺好的, 你刚才不是进去看了么?”
挺好?
乔朗甩开他的手,指着那两扇铁门,愤怒使他理智全无,语气激越。
“那里是精神病院!你告诉我哪里好?你们把她和疯子放在一块儿,要不就是死气沉沉的老人, 她不想被关,逃出去,光脚走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而你们过了一天才找到她!如果她路上遇到了危险呢?是不是她死在外面,你们也无所谓?”
谢知屹呆呆地看着他。
文芮气得一声冷笑:“所以你这是在谴责我?”
她的脸阴下来, 指着乔朗厉声说:“告诉你, 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资格骂我,就你乔朗没资格, 怪罪别人之前, 不如好好想想自己都做过什么!我妹妹变成这样, 不是没有你的原因的!”
乔朗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什么意思?”
文芮不理他,转身拉开车门:“老谢,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