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昱树微微直起腰,退开一段距离。
腿虽然没有拿开,但新鲜空气已经可以涌入两人之间。
段之愿深呼吸了一口气。
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在浓稠的暗色中分辨出他眼睛的位置。
眸间带着丝光亮,似是凌晨两点半不被灯塔照耀的海面。
依旧能借着月光独自起舞,随着海潮冲向沙滩。
“你相亲去了?”张昱树从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她。
这一问倒是把段之愿问愣住了,他怎么知道……
段之愿突然想起来了,问他:“路遥告诉你的?”
“老贺。”
段之愿抿了抿唇:“路遥告诉老贺了。”
“老子问你话,你管谁告诉的。”
他明显在压着情绪,但也很明显,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学会将情绪控制得稳一点。
段之愿怕他着急,实话实说了。
包括回来这么晚的原因,是因为同事生病去医院。
这期间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一些,就会触动声控灯。
段之愿就能看见张昱树忽明忽暗的脸,并试图从中辨别出他的情绪。
知道他爱生气,却也知道他比谁都好哄。
所以说话的过程中,她的手一直攥着他的衣摆。
只要她服了软,一直把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张昱树就会心疼她,就不会像之前几次那样,走得那么决绝,吝啬到多几句话都不肯给她说。
将白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统统说给他后,段之愿才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叫我去给她壮胆,明明我看上去更弱……”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声控灯再次熄灭。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剩门外的风声偶尔从耳边经过。
许久,张昱树终于开口:“抓我衣服干嘛?”
“……怕你走。”
“好不好笑啊段之愿?”他嗤了一声,语气不屑:“这话居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他掐着她的脸颊强迫她抬头,眸中狠戾一闪而过:“当初不是走的比谁狠吗?”
终于开始翻旧账。
终于肯和她说这个话题了
分开四年多,她知道他有气。
可这几次见面却不见他提,提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段之愿简直怕极了这种风轻云淡,似是细针扎进心脏,又疼又痒却不见针扎过的痕迹。
“我那时候,是真的没办法接受……”段之愿咬着嘴唇看他,眼圈突然红了。
“你换位思考一下嘛,如果——”
“如果是我。”张昱树看着她:“我不会一走就四年,也做不到连一句打听的话都没有。”
张昱树咬着牙:“段之愿,最狠的还是你。”
有点委屈。
他怎么就知道她没有打听。
而且,思念又没有声音,他又怎么知道她没有想他。
段之愿的眼睫颤了颤,垂下眼不说话。
他突然放开她,支在她膝间的大腿也退出去。
推开她的手,理了下被她捏皱的衣摆。
“所以这是后悔了?四年以后又回来找我了?”
“嗯。”她点头,声线细又轻。
张昱树笑了一声,从鼻间发出的一声不屑的气音。
“你说回来就回来,凭什么就觉得老子一定会要你?以为老子缺女人啊?”
他不缺。
段之愿都知道。
烧烤店里不就有一个吗。
可她也知道,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认准了一个就不会放弃,再也不会让其他人轻易走进自己的心。
狠话说得再狠那也只是气话,在气头上呢,有几个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的。
谁还没说过几句气话了。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
段之愿还记得当初他发给她的短信,透亮的瞳仁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只要我没当面跟你说分手,你就不会跟我分手的吗?”
“反悔了。”张昱树说。
一双眼睛盯着她,坦坦荡荡的模样,桀骜不驯四个字就差印在他脑门上了。
“那我……”顿了一下,段之愿抬眼看他:“那我追你呗。”
“成啊!”张昱树说:“先追四年,让老子看看你的诚意。”
第44章
对于刚刚入职就要请两周事假这件事, 不仅是在出版社,任何一家公司大概都不会发生。
然而段之愿还是和主管说了。
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可以在家里办公,尽量不耽误出版社的进度。”
她是由唐子洲高价挖过来的, 主管也看过她大学时期的履历, 包括由她经手的译文。
用词精准、简洁, 的确比大多数员工要认真。
主管也相信她在家同样能做好工作, 应允点头,又说:“但你本季度的奖金要比其他人少。”
“没关系的, 谢谢您。”
离开公司, 段之愿问了路遥几句这些年发生的事。
之前那些年,她的确有意逃避, 哪怕思念已经蔓延至深海, 她依旧能坚守住自己内心的底线。
如今便不用了,因为她要追求张昱树。
路遥说了一些事,而后话音突然一顿:“还有件事,你知道张昱树的妈妈又离婚了吗?”
“不知道。”段之愿问:“怎么又离婚了呢?”
“因为那男的打他妈了。”
段之愿心里一颤。
和他分手那天,她同杜宇康在一个饭桌上吃过饭。
还记得那个男人看起来衣冠楚楚,头发修建得整齐,听说还是个企业的二把手。
怎么也无法把‘家暴’这个词跟那样的人联系上。
段之愿追问:“怎么回事?”
路遥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缘由, 贺铭洋知道些, 简单跟她说了几句。
杜宇康的公司差不多就是个空壳子,两年多找不到合作商, 没有生意全靠吃老本。
这跟环境没有半点关系, 全是因为杜宇康懒惰、不上进。
张昱树和贺铭洋找到他时, 他正在小饭馆和人吹嘘所谓的‘御妻之道’。
话里话外都是对吴真的鄙夷, 说她离过一次婚还不知道三从四德, 不听男人的话就得挨打。
话音才刚刚落下, 身后坚硬的木凳就砸在他脑袋上,叫他为自己的口出狂言付出代价。
整齐的头发被张昱树攥在手里,拖着就给拖出了饭店。
正值深冬,他一拳头下去,就为雪地里染上斑驳的梅花色。
饭店里的人谁也不敢出来,两只手放在门把手上攥得严严实实,十几双眼睛透过玻璃门看热闹。
杜宇康躺在雪地,身子躬的像是煮熟的虾。
最后连喊都喊不出来,痛苦地伏在地上,苟延残喘。
张昱树还没解气,满是戾气的眸子在四周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街边的小型垃圾桶上。
原型铁桶被他单手拖曳过来,再双手高高举起——
杜宇康下意识护住脑袋,又被一脚踢中小腹。
痛苦地按住时,铁桶直接摔在他头顶,腐烂的瓜果皮核、扭曲的烟头以及饭店的残羹剩饭统统在他脸上炸裂。
沙哑的嘶吼声让张昱树心情好了些,点燃一颗烟蹲在他面前吸了两口。
轻声问:“你懂什么叫三从四德吗?”
回答他的是痛苦地喘息和哀嚎。
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张昱树悠悠道:“你不懂,就要挨打,这不是你说的话吗。”
他脚下的雪没有一寸是白色的,白色已经从张昱树嘴里吐出。
他把烟雾啐到杜宇康脸上,烟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叫爸爸。”
“……”
他勾着嘴角,笑得又痞又野,凑近了些将红色烟头对准他的瞳孔。
都不用动,风就能将烟灰吹落。
杜宇康吓得往旁边躲,脸都要埋进香蕉皮里。
“爸爸爸爸……”他声线颤抖,因为烟头距离他肌肤不过几毫米,他甚至能感受到火的温度。
张昱树笑了声,收回烟头又吸了一口:“叫爷爷。”
“爷爷……啊——!!”
下一刻,烟头落在他脏兮兮的唇上。
怕是未来半个月他都不敢再口出狂言。
垃圾桶再次被拾起,这次降落的位置是饭店大门。
震耳欲聋一声闷响,将那些爱看热闹,爱听别人家长里短的人吓得心惊胆战,半天缓不过劲来。
段之愿得知这一切后,只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坐在公交车边的长椅上许久,这才慢慢托起疲惫的身体离开。
上了车,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
指甲陷入掌心也不觉得疼,因为她的心更疼。
永远记得张富丰离开那天,张昱树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声音。
落寞、脆弱,似乎一根羽毛就能轻易将他击垮。
后来他满心欢喜带她去见吴真,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段之愿知道,他是爱他爸爸妈妈的。
他将自己伪装成大人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段之愿。
竟叫她忘记了,其实张昱树只比她大了一岁而已。
段之愿忽然感觉喘不过气,将头探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任由夏风吹乱她的头发。
不多时,公交车的终点站到了。
段之愿下了车,面对车水马龙的火车站,稍微踮起脚就能看见【富丰宾馆】四个大字。
对着商场外面的浅绿色玻璃,段之愿整理了一下刘海。
这才规规矩矩走进宾馆里。
淡蓝色电风扇挂在墙头,艰难摇曳着自己的身体,偶尔也会带来一阵凉爽的风拂在段之愿脸上。
见吧台里面不是吴真,段之愿还怔愣了一下。
本来准备好的问候,此时也哽在喉咙里。
直到女人脸上堆着笑,操着一口燃城本地话,沙哑的嗓音问她:“住宿啊小姑娘?”
“嗯。”她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昱树的妈妈没在这,但这里她还是得住。
那女人操控着电脑,话语熟练:“电脑间六十一宿,电脑加热水器七十五,wifi全天候供应你要什么就按座机1号键我给你送上去,但服务费多加两元。”
“我……”
“咱这比旁边那些招待所贵一点,因为咱们这正规还有营业执照,晚上安全没有敲门塞小卡片的,你一个小姑娘干干净净的,我给你找个隔音效果好的,你就住三楼——”
“……阿姨。”段之愿总算找到机会打断她的话:“我已经选好房间了。”
女人一怔:“哪个呢?”
段之愿指了下门外:“就是四楼那个小窗户的,站在外面能看见火车站转盘的那个。”
“那个啊……”女人上下扫了她几眼,看的段之愿有些尴尬。
“那个屋小,不光没有热水器,连水龙头都坏了。”
“没关系。”她执意坚持。
“行吧,这间你给我三十五算了,住上以后要是不合心意再给我补差价吧。”
段之愿交了一周的钱,做好登记后,女人弯腰从最底层抽屉里找到一把钥匙,带着她往上走。
一边走一边说:“就这间房没有房卡,钥匙给你自己保管吧,千万别丢了,备用那把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好,谢谢你。”
进了房间的确很小,不过好歹有个小窗户。
新换的床单洁白,枕头柔软。
阿姨在换床单时,段之愿就站在窗前,看正对面那个还未营业的烧烤店,弯了弯唇。
白天她就在房间工作,等再一抬眼已经是傍晚了。
楼下有汽车鸣笛声,视线扫过去的每一个角落都比白天辉煌。
恍惚间段之愿有一个错觉,这才是属于那个男人的世界,属于他和她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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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楼顶默默注视他几天后。
段之愿堂而皇之走进他的店铺,挑了熟悉的菜单,也见到了那个叫小芊的姑娘。
视线仅仅扫了她一眼,张昱树给的新毛毯就到了她腿上。
再顺着他的脚步,在他身后陪他走一遍他走过无数次的路。
吹一遍刚刚拂过他面庞的微风。
段之愿今天精心选了这条水墨色连衣裙,这也是她少数只到大腿的裙子。
跟着张昱树走了一路来到这个破旧的厂子里,脚腕都发酸。
又被他一把抵在房间里,如钢铁一般的手臂按在她的锁骨上。
段之愿就快喘不过气时,张昱树的手突然伸进她的背包。
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去拦,但力气不足男人千分之一。
刚刚说没电的结不了账的手机正在暗夜中散发着盈盈光辉,照亮了男人刚毅的面庞。
他语气低沉,目光似是带着电流:“我看你是真痒了。”
刚刚鼓起的勇气已经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段之愿张了张嘴:“腿……腿痒……”
张昱树笑了,笑得嘲讽,晃了晃手机:“没电了?”
“……”
扯谎又被他给戳穿了。
也是她笨,就最后百分之十的电亮着屏幕没一会儿就能耗光,这样就可以自动关机了。
这种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的东西,她愣是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