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孔之丑——脚上有鞋
时间:2022-06-14 08:41:05

“哗”。
邻座的男孩甚至来不及惊诧,手中提着的一袋子水果被人夺过去,红色塑料袋里瞬间满是秽物,阵阵味道在周遭散开,缓缓弥漫到整个车厢,与其融为一体,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周沐拿出纸巾和上车前买的一瓶矿泉水整理稍显狼狈的自己,慌乱中抢来的塑料袋系好放在脚边,旁边的人正用一种无比幽怨的眼神盯着她,本来不觉得不妥的周沐被这人得久了,咬着嘴唇想了想,硬挤出些微弱歉意,掏出一张一百元,直直伸着手臂在他面前,“喏,给你”。
粉红色的钞票在灰暗的车子中很扎眼,男孩不接,周沐便又拿出了一张,他气极反笑:“你家大人没有教过你基本的礼貌吗?”指指那袋子水果,“平白无故损坏了我的东西,连一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他打量着这个女孩子最多十几岁的样子,像个女学生,长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间却没半点可爱之处。
“对不起”,她讲一句抱歉,更像是重复那男孩的话,反倒是不解他为什么要生气,“以前我只要给别人钱,他们不会对我生气的”。
这下子男孩又被噎住了,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这么奇怪的女孩子还是头一回遇见,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用非常诚恳的语气来讲述着超出常理的话。
他依旧是不要她的钱,那袋子损失的水果只当他今天走了霉运,戴上耳机,抱臂,头偏过一边,一会儿看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一会儿干脆合上眼皮打发无聊漫长的旅途时间。
周沐是打算将钱硬塞给他的,但被他手一拂,两张纸片掉在脚边,撇撇嘴,只好作罢,如此一来,这件事可怪不得她了。
车上周沐又吐了三四回,在红色塑料袋即将不堪重负之际,汽车一晃一晃终于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窸窸窣窣提着东西下车,周沐捏着塑料袋也被簇拥着挤了下来,长长呼吸着新鲜空气。
在宁海完完整整生活了十六年,高一念完转学去了宜城,之后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三年时间,并不能使她对这个城市产生一分一毫的陌生,她在公交站牌下等车,好半天都没有出租车经过,天就要黑透,乌云从远方结伴而来,越压越厚,一会儿怕是要下雨。
恰好公交车到站,周沐略一思索,上了车。
只是没想到,方才长途汽车上的男孩也跟着上来了。
对视一眼,男孩一直向后走,周沐回头看他,他找了个离周沐很远的位置坐下来,还是戴着耳机看窗外。
走过十二站停在贸易市场,离市中心越发偏远,更难叫到出租车,周沐只好再次换乘,巧合的是,那个男孩也跟着一起下车,一起上车。
半个钟头的功夫,车上几乎寂静没有人了,标准的女音报站声响起,“宁海公墓到了”。
谈书慧和周子良的骨灰埋在这里,两块紧邻的墓碑静默伫立,黑白照片上笑得灿烂。
墓前摆放着许多束白色百合花,有的已经枯萎,花瓣和叶子全都卷曲成干瘪的褐色,有的却还很新鲜,好像祭拜的人刚刚才离开一样。
可是又会是谁呢?他们死的不光彩,连葬礼都没有举办,尸体直接送到火葬场烧成了两盒灰烬,之后被埋在了这里,亲戚朋友一概是不知道的,两个人静悄悄从世上消失了,剩下的人们渐渐从姓名开始忘记,轮廓也模糊,最后一些痕迹也不留。
周沐一直不敢踏进这里,有一次她从南湾跑回来,也是没有进去,站在墓园的大门口,直到谈朗找到她。
今天其实能够走进来,还要多亏那个男孩,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去哪儿,走着走着竟然越来越近,就在谈书慧墓地向左数两个的位置,他也是来看望亲人的吗?
她把目光从男孩身上收回,立在墓碑前,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和这里的气氛相衬,像是座冰冷的石碑。
男孩自始至终没理会周沐,对着他眼前那张照片说:“好久没来看你了,你也知道,我最近走不开,又找了一份餐厅后厨的工作,有时候睡觉都赶不及”。
“不过你也没别着急,我身体好着呢,书也没落下看”。
“你在那边也挺好吧?最近都不给我托梦了,上回你说想吃香蕉,我特意去了超市,但是在来的路上弄丢了”,他每一句话听来都那么轻松愉快,仿佛他们不是阴阳相隔,只是寻常闲聊罢了。
“你肯定要说我粗心大意,下次吧,下次给你多买几根,或者你还想吃什么就再给我托个梦”。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什么刷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盘子被经理扣了工资,什么学校食堂换了打饭阿姨,连导师女儿上个月生二胎这种事也要拿出来讲一讲。
一边的周沐不自觉地把他的话收进了耳朵,怎么还会有这么唠叨的人?
她偏过头问:“你在跟谁说话?”
男孩看她一眼,继续自顾自演讲。
周沐似乎非要得出个结果,干脆转身走过去,凑近了看那块墓碑,上面贴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头像,又问:“她是你妈妈吗?”
这下男孩想装作听不见也不行了,怎么会有这么不识趣的人?
“在车上弄脏我的水果,用钱侮辱人,一路跟着我,这些我都没跟你计较”,男孩一一列举周沐的恶劣行径,“我妈活得好好的,现在你还来咒她?”
“小姨,你也听见了,你没香蕉吃的事儿不能怪我,”。
原来是他小姨,周沐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也不在乎别的,在端详几眼照片上的人,还真的跟这个男孩长得有几分相像。
“我可没有跟着你,你妈活着,我爸妈死了”,周沐指着谈书慧和周子良的墓,认真地反驳。
男孩再次被她噎住。
没一会儿,天空承受不住乌云的堆积,开了口子,雨水倾泻而下。
男孩从随身的斜挎包中翻出一把雨伞,把自己与雨幕隔绝,快到秋天了,白日里积攒下的余温顷刻间就被风雨卷走冲散,雨点砸在墓园的石砖石碑上,溅起一阵接一阵的冷意。
旁边的周沐没有雨伞,任凭雨水从头浇到脚,她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盯了几秒脚尖,最后留下一道深深的目光在那两块墓地,看来只好改天再来。
“哗哗哗哗”转为闷声敲打。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身后像是搬来了一个暖炉,传来暖洋洋的气息。
“走吧,不过我只送你到车站”。
 
第24章  枣树
 
雨越下越大,他还是没能忍心将周沐丢在车站,一路送她回家,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沾上水,自己半边身子却淋得透彻,可她连一句谢谢也不会讲,再次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耽误了你的时间,这是给你的补偿”。
语气像是恩赐下人,不过看一眼她家的房子,这种行为瞬间变得不难理解,他说:“我的时间用钱可补偿不来”。
周沐在屋檐下疑惑,有谁会不要钱呢,之前给他二百块钱确实太少了,这次一千也少吗?明明每次给于嫂二百块她就会很乐意地做一切事情。
“那你想要什么?”周沐高声问他,只是背影已经越来越远,也得不到回应。
一夜的雨到早晨才停下来,房檐上小水珠滴滴答答掉落,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尽是澄净 。
其实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妈妈说,可是昨天那个人在旁边,她不好意思跟他一样滔滔不绝,也不知道在心里说的话,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不可以听到。
意外的是,今天当她走进墓园,远远地又看见了那个身影,经过一晚的酝酿,他昨天被大雨阻断的话,像是加了发酵粉,膨胀出一箩筐似的说不完。
女孩子的侧影一下子跃入他眼角的余光中,也当做视而不见,“你呀,可别再阴魂不散了,都说了现在不让烧纸钱,非得给我出难题”。
像是教育小孩子一样,他板起脸对着墓碑大讲道理,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始终笑呵呵的一张脸,场景反而十分滑稽,逗得周沐禁不住发出“咯咯”的低笑,惹得男孩皱起眉头,对着她质问:“你笑什么?”
她还笑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讲话,回答道:“笑你啊”,周沐又被他打乱了计划,思索了一路的心里话都暂且放在一边,同他交谈起来,“对着一块石头也能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演出你来我往的情形,简直和傻子没有两样”,她嘲笑着他,尽管是一点恶意都没有,却总归是忘了自己也打算挑个没有人的时候把心里的话讲一讲的。
男孩被她噎住,从她的嘴里听不到一句好话,想要跟她争辩,那才叫落入了她的圈套,因为她总有一套振振有词的歪理邪说,若是不认真揣摩一下,真要被她扯进云里雾里了。
“赔给你,你不要钱,这个总可以吧?”周沐将手里的袋子放在男孩小姨的祭台上。
透明袋子的东西一目了然,满满的全是香蕉,她的举动叫人惊诧,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突然开了窍,奇怪奇怪。不过他本来也不屑于跟小姑娘一般计较,琢磨着开口:“你跟你爸妈没什么要说的吗?”
她垂下头,装了一肚子的话像蒸气蒸发,开口无话。
他们还在的时候,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吞掉所有想法,何况现在?
四年前,从宁海逃走的时候满身伤痕,四年后,带着放下一切爱与恨的决定又回到宁海,也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让他们做个见证,忘掉这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在谈朗面前她理直气壮地争辩,如果爸妈活着,不会阻拦她,当真正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她又泄了气,没有丝毫把握。
“算了,我跟他们说,他们也听不见,跟自言自语又有什么区别”,周沐摇摇头,情绪低落到了底端。
男孩不能认同,“这怎么能一样,如果你真心跟他们说,他们不仅听得见,还会托梦给你答复”。
“告诉我,他们爱吃香蕉吗?”周沐又抓住他话里的把柄,借机调侃。
早知道她是这样的性格,男孩刚摆出安慰她的表情,一瞬间又收了回去,抬起腿就要走——和她待一起超过半分钟就要被气死。
周沐也跟着抬腿,走在他身后,突发奇想:“不如我跟你说吧,我们萍水相逢,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你听了不会在意,但是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明白我的所思所想”。
这个女孩子简直是让人无法理解,多么千奇百怪的想法都能从她的脑子里蹦出来,不顾他的感受,竟然就真的自顾自开始倾诉。
“你有过爱的人吗?我有,但是我打算不爱他了——”
老套开头,年轻女孩都热衷于浅薄的情情爱爱,以为没有爱情日子就过不下去,哪有这回事?
他是活在现实的人,不爱听这样的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忍不住想要打断她:“不爱就不爱,有什么大不了?”
“那你很可怜,你不懂得爱……”周沐同情他,依旧固执地说给他听。
从墓园到公共汽车,再到无理取闹不让他回家,像是说戏剧里的悲情一样,没有连贯的故事,叙述破碎,情感破碎,颠颠倒倒,她不指明她爱的人是谁,只是有那么一个人,从前待她有多么多么好,她有多么多么爱他。
当问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时,她的眼眶就会红了一圈,“就是不可以在一起,没有为什么”。
仔细想想,她应该是个可怜的人,亲情爱情都离她而去,男孩到底心软,犹豫着要不要想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当公共汽车到站,她一扫悲伤,欢天喜地请他到家里吃枣子的时候,他不免怀疑这几个小时里她所讲述的爱恨离别是真是假。
最终还是约定好了。
明天上午坐车离开宁海之前,去她的家里,尝尝被昨夜风雨摇落的青枣——据她说,甜得吓人,吃一个,满口牙都要掉光。
车停在路边,什么睡着已经没有印象,一大早,谈朗接到了闫老太太的电话,迷迷糊糊醒过来。
看一眼来电提示,哑着嗓子:“妈?”
“小朗?沐沐回家了,你怎么没跟着她一起?”闫老太太语气里尽是焦急。
这话却把谈朗问住了,他坐直了身子,追问:“妈,你说什么?回家了?宁海?”
“是啊,刚才我给小慧打电话,以前都没人接,今天我也没想到就通了”闫老太太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还以为是小慧回来了”,又抱怨了两句,“小慧这孩子也真是,几个月没消息”。
这下谈朗才知道,原来每天早晚,闫老太太都要给书慧去两通电话,只是自从书慧“出国”之后,家里空置下来,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今天却让周沐接了起来。
一时间,谈朗心中五味杂陈,她还不知道这通电话永远都不可能接通了,书慧离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说是同学聚会,还说你忙,不想麻烦你,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大生意,当哪里的大老板,家里的事情还是要顾的,听见了没有?”
闫老太太佯怒着教训他,其实心里还是心疼儿子,怕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到头来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别的不说,初莹以前隔三差五总要跟她聊聊家长里短,这段日子也不见踪影了。
听着母亲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将憋红的眼眶冷却,“我知道了妈,您照顾好自己,沐沐有我呢”。
时隔两天再见到周沐,是在宁海,周沐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里。
周家的老房子,后来推倒了,时间正是央求着谈朗买下西山华庭那幢带阳台的别墅后,周沐回了家便嫌弃老房子不好看,左右看着不顺眼,又以同样的方式撒娇央求周子良,这才重新盖了二层洋房,特意找谈朗画的设计图,以至于住进去后,书慧和闫老太太逢人就夸耀谈朗的本事,还不忘故作嗔怪着说:“沐沐这孩子任性得不得了,谁都拿她没有办法的哟”。
院子里的枣树是周沐爷爷生前种的,几十年来越长越繁茂,亭亭如盖,遮下一片阴凉,这个时候正赶上密密麻麻结出果子,绿油油圆滚滚地散落一地。
周沐和一个男孩相对着站在树下,那男孩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周沐笑起来,枝叶间隙中漏几点细碎阳光在她脸上,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明艳。
少男少女像是夏末里的一幅画,他的突然闯入惊扰了树上的鸣蝉,果子也哗啦啦啦掉得更多的,砸在他脚边。
“沐沐”,谈朗走进门,眼神反复确认着她的平安。
“舅舅?”她欢快地喊他,却没有更多的情绪了,似乎是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甚至更为欢快地牵着身边那个男孩的手臂,向他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
说到名字的时候,周沐卡住了,转头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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