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器的表弟随后再收拾,中午谈朗的反应实在把他吓了一跳,以前泰山崩于前,他估计只会皱皱眉头,恍若无事般拍拍落在身上的灰。
可现在,或许连谈朗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喜怒哀乐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线另一头绕在在周沐身上。
“在哪?”
电话那边的声音,孟石韬听不出情绪,却总觉得心里发怵,底气更弱了几分,“在,在家”。
“他呢?”问的是曾炎烁。
“也在,不是,到底怎……”孟石韬看着挂断的电话,总觉得心慌。
猛烈的拍门声,一下紧接着一下,门外的人像是已经来不及等主人开门,便要将这门砸出洞来。
曾炎烁还在开着音乐震天响,幼稚地发泄着不满,房子就要被掀翻了顶,附近的宠物狗和汽车受到惊动也一起叫唤了起来,一时间,祥和的傍晚沸腾起来。
孟石韬忙不迭去开门,果然是谈朗,脸色沉得吓人,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压得很低很低,吵闹的空气仿佛一遇上他,就要凝聚成石块,轰隆隆坍塌。
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孟石韬,踹上紧闭的房门,如银瓶乍破,不羁的街头音乐从那道门里奔涌而出,就在这一瞬间,又仿佛千千万万的猛兽跃了进去,两相碰撞,爆发。
眼睁睁看着,曾炎烁被迎面一拳直击倒地,步了那扇门的后尘。
音响的插头在拉池中落地,汽车鸣笛延续了两声恢复静默,好似这世界本就如此,连呼吸声都不曾有过。
“改天赔你”,他指的是那扇倒霉的门。
没有一句解释,揍了人直接转身,垂在身侧的右手拳头破了皮,他也不在意,反倒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孟石韬的脾气也被激了上来,拽住谈朗,拔高音量,“沐沐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啊,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就这么一声不吭算什么!”
兄弟,是。
十几年的兄弟,自打认识起,他们之间就没有瞒过任何事。
可这一次……
“说清楚?说不清楚了”。
第22章 操场
刚过晚饭时间,是南大操场人最多的时候,环绕的路灯照得通明,学生们肆意浑洒汗水,享受青春。
观众席最高级台阶上坐着的两个人,像是早就冷熄的水,旁观场中央沸腾。
谈朗递给他一罐啤酒,自己也起了一听。
“说吧”,孟石韬接过来放在一边不喝,更是着急。
深知谈朗不是爱喝酒的人,即便是应酬场上的酒,他也能避则避,现在倒好,打开后备箱,竟然随时备着一箱子的酒。
上学的时候,稍不顺心,孟石韬就拽着他来操场吹风,这个操场听过他太多烦心事,左右不过期末考砸了,生活费不够,被女朋友甩的鸡毛蒜皮,喝一场酒,流几滴泪,谈朗把不省人事的他抗回宿舍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全忘了。
毕业之后很少来了,操场还是老样子,开怀大笑的学生仿佛也一直没变,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成熟了,当初天塌下来的事情,对如今而言不值一提,一笔带过。
一罐酒两三口后一滴不剩,谈朗用力一抛,“砰”地撞进了五米开外的垃圾桶,准头跟以前一样好。
“沐沐说她爱我”,以为这件事会很难对任何人启齿,第一次说给医生听,以为是落水的人抓住浮木,没想到是带刺的钢板。第二次再说,似乎已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操场上的篮球砸的更响,夜跑的人更加奋力冲刺,练习合唱的学生嗓子都要扯开裂开。
只有台阶上,灯光照不到的昏暗阴影里,两个人久久,沉默地对视。
爱这个字让孟石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什么爱,什么叫她爱他,他想问个明白,却从谈朗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外甥女爱上自己的亲舅舅,这段时间内流转与谈朗和周沐之间的奇怪气氛和一反常态终于有了解释。孟石韬眼神中的疑惑转为震惊,很快又归于平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短短几分钟内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容于世的爱情,真实地发生,结局无人知晓,但已注定了悲壮。
“你呢?”无论是亲缘还是他已婚的身份,都显得不合时宜。
“我是她舅舅”,谈朗苦笑。
尽管本该如此,可是孟石韬还是忍不住在这一刻心疼周沐,伦理道德和爱而不得的双重打压,对现在脆弱敏感的周沐来说,实在算不上好事,老天爷总是爱跟人开玩笑。
“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劝过了,没用,医生也看了,沐沐觉得我不要她了,就是前两天昏倒住院那次”,他又拿了一罐酒,啤酒沫溅出来,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颓废低哑的嗓音如一缕流水,从千万尺高空一路倾泻,不断的暗石和逆风叫嚣着削弱它的气势,最终变成一滩死水,了无生机。
“我以为这些年她一直无忧无虑,没想到是这样”。
回忆起这十九年里每一次见到周沐,远远地,她就笑着朝他跑过来,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是戴着面具生活,不堪的疼痛埋在让他看不见的地方。
几句话的功夫,刚打开的酒再次见底,“知道这是哪来的酒吗?”
谈朗自问自答,“她藏在床底下,一天一罐,有时候一天两罐”。想起来那些堆积如山的空瓶子,他的心脏硬生生被人用刀子剜走一块一样,一下一下,最后疼得麻木了。
“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我不是一个好舅舅”。
“她被人欺负了,我不知道,她把我当救命稻草,我还一直伤她心,算什么舅舅”。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东讲一句,西讲一句,直到操场灭了灯,合唱团和篮球队早就没了影子,空荡荡的绿草坪上寂静下来。
十几罐啤酒全都被谈朗喝个干净,醉醺醺仰倒在台阶上,衣服弄得脏兮兮皱巴巴,比街上的流浪汉还要落魄失意。
孟石韬没拦着,或许他真该彻彻底底醉一场,放下扛着的一切,哪怕只有一晚。
这些年,总感觉谈朗活得太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一根弦,谨小慎微地不敢行差踏错一丝一毫,仿佛他一旦松懈下来,就会有人立刻跳出来指责他一样。
“回去吧,谈朗,别在这睡”,孟石韬一边收拾散了一地的啤酒瓶子,一边去扶他。
“石韬,你说该怎么办?我不想她伤心,她想要的我也给不了”,谈朗已经完全醉了,身体失去了控制,跌跌撞撞,好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
“书慧就她一个女儿,我妈也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担不起,我真的担不起”。
整个人都压在孟石韬肩膀上,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泪压抑到无声。
虽然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什么叫只有一个亲人,转念又想,喝醉的人胡言乱语,哪有逻辑,“我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明天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总会解决办法的”。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兄弟我都站在你这边”。
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总之迷迷糊糊没了声音。
等到太阳再次爬上东方的时候,昨晚后半夜发生了什么,谈朗一点也想不起来,头痛得快裂开。
厨房里,于香晓正在煮醒酒汤,这几天不晓得怎么回事,谈先生夫妻两个接二连三地喝醉了才回家,昨晚她正准备到医院里去,一开门,就见谈先生躺在家门口,孟先生扶都扶不起来,她吓了一跳,赶紧搭把手,又里里外外忙活了好一阵,医院也没赶得上去。
有钱人的作风她不懂,住着大房子,还有花不完的钱,哪里还有烦心事,依她看,这栋房子的人都是怪人,一个两个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
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直到了她身后,于香晓回头跟谈朗说话,“谈先生,你醒了,醒酒汤马上就好了”。
“嗯,初莹呢?”他问,醒来时他身侧平整的半边床铺和安静的房间,都显示房子的女主人一夜未归。
果然,于香晓回答说:“太太回娘家了,好像要在那边住几天,走的时候拿了好大一个行李箱”。
昨天下午谈朗出门后没多久,林初莹就回来了,收拾了几件衣服要回娘家,至于原因没细说。
“是个年轻男人开车接太太走的”,于香晓想起来这一点,立刻补充道。
闻言,谈朗没太在意,初莹来往的年轻男人,恐怕是梁卓诚了,跟着她一起去拜访林教授,倒也正常。
“沐沐还没起吗?昨晚她吃饭了吗?”谈朗问起周沐。
这回轮到于香晓不明就里,“昨天周小姐不是跟着一起出去了吗?”她本来就纳闷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却变成了一个人。
一听这话,谈朗慌了神,半带着醉意的神经瞬间清醒,三步并两步跨上二楼,打开周沐的卧室,跟他走的时候一样,窗户还开着,白纱帘飘飘扬扬,房间已经空无一人。
周沐,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电话和银行卡都静静躺在抽屉里,像是没有灵魂的尸体。
南湾市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角落全被谈朗翻个底朝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
她一个人去过火车站,买了很远很远地方的车票,也去过案发时那栋烂尾楼,坐在顶楼边上听风,在商场里被民警围住,大半夜跑到海边唱歌。
每一次都担心她忘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身上没有钱怎么办,人贩子那么多,他的沐沐那么漂亮,所有的猜想都让谈朗不寒而栗。好在老天爷可怜他,总能在绝望之中给他一点指引,让他能去到沐沐身边,带她回家。
这一次呢?
苍灰了整日的天空连微弱的光影都渐渐隐藏,月光呆滞地悬在半空,沉得仿佛就要掉下来。
几进几出,派出所的民警都认得了他的脸,24小时之内不给立案,安慰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
他一夜没睡,头脑却异常清醒,路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放过,孟石韬陪着他从白天到黑夜,又到东方一角晃出了亮光。
汽车跑到没油随便找个加油站加满,把自己当成钢铁身体,不吃不喝不睡,青色的胡渣冒出头,裹住下巴,眼袋拖着眼眶往下坠,消停了许久的后糟牙又疼得厉害,整个人憔悴到了极致,只有眼睛一刻钟也没有松懈,探测仪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
两天两夜都没有消息。
派出所立了案,照样没有结果,小区的监控拍到周沐确实出了门,但后来她似乎是有意识回避监控,成千上万的监控,看得眼都花了,也只有寥寥几段一闪而过的背影,根本推测不出她的去向。
但起码两天前,她还是安全的。
谈朗已经完全处于崩溃的状态,偶尔撑不住合上眼,没过五分钟就喊着周沐的名字从梦里惊醒。
孟石韬跟着着急,早就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资源去找,依旧没有一点消息。
平白无故,周沐就不辞而别,最开始他想不出缘由,只猜:“是不是跟那臭小子有关系?”
一再逼问之下,谈朗甩开他,扯一扯衬衫领子,一拳砸在墙上,怒道:“沐沐有个什么好歹,我他妈弄死他!”
这才知道了前因后果,曾炎烁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女人玩过就扔,留下一堆烂摊子,这些年,不少女孩哭哭啼啼地上门闹。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攒局,周沐要真是因为曾炎烁出事,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孟石韬承诺:“你放心,沐沐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当晚,孟石韬从灯光四射的酒吧舞池揪出曾炎烁,二话不说先揍了一顿,问了他以前周沐爱去的地方,叫了人把他送医院,直接连夜开车去了宁海市。
学校,咖啡馆,网吧全都查过了,依旧是毫无音讯。
天刚蒙蒙亮,厚实的云层中勉强透出几缕光,手机丁零当啷震动,一看是谈朗,赶紧掐灭指间烟,手抖着,接听键划了几次才接起来。
“找着——”
“沐沐在宁海!”
第23章 车站
两天前。
周沐躺在床上,背对着谈朗,眼角不断地渗出泪水,她感受到谈朗的气息在她身后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以为她睡熟了才悄悄离开。
枕头已经湿了大片,她从床上起来,在窗边看着谈朗驱车不知道要去哪里。
其实周沐一早就有了主意,每每真要下决心的时候又舍不得了,可是留下又有什么用呢?
用她不堪入耳的过往换取一点怜悯吗?还是一次次以为要得到幸福,却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失望?
那就走吧,回她自己的家里去,何苦要寄人篱下,时不时看着别人入对出双,这未免也太不识趣了。
这一栋别墅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奢望,即将离开的时候,哪怕是惹人厌的于香晓,看着也顺眼了几分。
见周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于香晓问:“周小姐,要出去吗?”
“嗯,跟舅舅一起”,周沐扯了谎,不然于嫂又要多嘴,到了门口,她添一句:“不要叫我周小姐”,便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周小姐,周小姐,这栋房子姓谈,这个称呼处处提醒着她借住者的身份。
留在原地的于香晓摸不着头脑,不叫周小姐叫什么,她来这家做工第一天,就知晓主家三口人,谈先生和谈太太是两口子,还有一位周小姐。
她沿着印象里的小路一直走,中途换乘了三辆公共汽车,终于到了小时候常常来的汽车站。
有时候周子良工作忙起来,家里的女人们不会开车,只好抱着她,登上63路公交车,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当她从温暖的怀抱里醒过来,一抬眼就能看见谈朗在汽车站外面翘首等着了。
如今,汽车站已是很老旧了,十多年来并没有人想要将它维修一番,任凭着风吹雨打,白色长方形瓷砖砌成的外墙已经多处脱落开裂,车站里面有四五米的挑高,远远缀着几点圆形小灯,昏暗暗照着,脚下的地板砖被人常见践踏着,早就看不清本来颜色,一进入这样的环境,便叫人十分眩晕,辨识不了方向。
三个售票窗口,其中两个已经摆上了暂停服务的牌子,仅剩的中间窗口,售票员慢慢吞吞,倒也不是不熟练的缘故,反是太过于熟练,而表现出的厌倦和疲惫,周沐从玻璃圆孔中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要一张去宁海的票”。
从南湾到宁海,交通十几年来也能发展起来,除了一条高速公路,高铁飞机全没有,只有每天下午一趟的长途汽车,走走停停,一路不断地接纳路边招手的农民工,车厢里拥挤不堪,过道上全是行李和席地而坐的乘客,一丝空隙都不剩下。
走的多是土路,颠簸摇晃,五脏六腑都要翻涌上来。
一天没吃饭,本就有些体力不支,不等离开南湾地界,周沐已被东倒西歪的逼仄车厢折腾地皱眉,胃里一阵排山倒海,酸水翻上来,周围没有人关注她的身体不适,汽车更是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越发在路中央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