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间,当然是来吃饭。”
重新瘫回躺椅上,看也没看身旁的男人,似乎在他面前完全不考虑保持形象,她支起一条腿,抬脚搭上左腿的膝头,撇了撇嘴,拖腔带调地戏谑他:
“这算什么,易南太子爷微服私访民间小饭馆嘛?”
小女人素来伶牙俐齿。
易圳端着一副好脾气,不去计较她的捉弄,手掌施力箍紧几分她的腕骨,视线凝落在她所佩戴的手表上。
迎着光,缠绵光丝从葳蕤树影间斑驳流泻,表盘之下的水晶星黛露吸光幻色,像被注入生命力般虚猛跳针。像它的女主人。
他是该高兴的。
毕竟她终于舍得丢掉那块该死的情侣款,换成了自己赠送给她的。
只是……
“听蔺也说,你要求替换官方指定人?”他若有所思地敛眸,拇指指腹慢慢擦抚过表盘,残遗的指纹是他的独家标记。
代薇追随着他的目光低睫看过去,半秒不到,又十分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将手腕从他掌中抽离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透着心虚:
“那单给同事做了。”
不由想起那晚她委屈哭诉工作的事,易圳皱起眉,掀眼凝望着她,问:“是老板逼你这么做的?”
“不是。”她摇头。
“客户又被抢走了?”
“没有。”
她回答得并不走心。声音带着懒意,搭在膝头的小脚丫轻快抖动。
她没穿袜子,足踝线条骨感而漂亮,光粒如臆造的琉璃星子游走在她白皙薄透的肌肤上,映耀出珠贝般滑腻的光泽,皮肉下丝丝青蓝的纤细血管佐证她绝不凋朽的鲜活。
不满她略显敷衍的回应,易圳抬手捉握住她的脚背将人直接从躺椅上拽起身,不料惹来代薇一声低弱惊呼,脚尖在他手掌中瑟颤了下,听她格外娇气地哼唧:“嘶……你手好冰!”
话落,还不怀好意地蜷缩起脚趾,故意顺沿他掌心的纹理勾描蠕动,信手捏来天真无害模样的女人,正双手后撑着躺椅歪头垂眸盯着他看,弯唇揶揄:
“平时睡觉也是手脚冰凉,宝贝,你会不会肾虚啊?”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这句话激怒吧?
可谁让他是擅长自我攻略的易圳呢,听不到代薇坏心眼地挑衅,只听到她话里独属于两人之间的密语。
只听到她喊自己——宝贝。
“我也很想知道。”
易圳注视她的目光饱含探索,冰冷指尖划触过她的脚背,耐心把玩着她小巧圆润的脚趾,嗓音微哑,
“要不试试?”
他冰冷指尖抚触她小腿外侧的肤肉线条,缓慢移动,空气随他稀微挪移的幅度浮泛起浅小潮热的黏,却在下一刻,暧昧暗涌的火苗被一道不满的声音瞬间浇熄:
“臭丫头挺会找地方,让你去帮忙,你倒跑来这里躲清闲了。”
“爷爷!”代薇脱口而出。
“爷爷?”易圳傻在原地。
老教授代靖儒正步履稳健地朝他们走来。
在这个过程中,易圳反应极快,迅速抽手松开代薇起身一秒乖巧,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又似乎困扰称呼而变得有点唯唯诺诺。
望着那位向来冷漠孤僻的太子爷,此刻居然像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代薇觉得特别好笑,悄悄伸手戳了戳他腰后说:
“叫爷爷。”
易圳要多听话有多听话,“爷爷好,我叫易圳。”甚至还主动伸手上前,尽管动作看上去并不十分熟练。
代靖儒上下认真观察了眼易圳,轻咳两嗓,倒也不由拿出老教授的做派,点点头回握住他,问:
“你是我们薇薇的朋友?”
代薇挑眉看向易圳,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易圳下意识低垂眼睫,抿了抿唇,良久点头说:“……是朋友。”
“爷爷,他说谎。”
坏心眼的女人,存心想捉弄他不给他好过。
易圳眯眸回望她一眼,代薇弯起嘴角,一脸挑衅的模样睨着他,然而却因为代靖儒接下来冷不丁地一句话而笑意僵滞。
“正好,润行刚才来找你。”代靖儒回头看着易圳,“小圳是吧,中午一起留下来吃顿家常饭吧。”
易圳微不可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当然是抗拒的。
他没有立场跟他们吃饭。一个“赝品”的身份和真相足以击溃他全部的骄傲,他做不到、更没有理由目睹心爱的女人一次次为别的男人弃他而去。那未免太残忍了。
事到如今易圳必须认清自己,事关代薇的一切他都缺乏勇气,他佯作大度,可他根本自私又怯懦,以高贵的上位者姿态来自保,仅仅是妄想给自己保留哪怕一寸得以喘.息的余地。
但代薇会开心的吧。
因为那个人。
那么他只需要退步就好了,没关系,赝品就该有赝品自我的觉悟与操守。
易圳稍喘了口气,正欲开口礼貌回绝,不料反被代薇抢先一步:“不吃了。”
她穿好鞋起身,几乎不见一丝迟疑地走去易圳身旁,看似向爷爷撒娇的语气里浸满决不动摇的坚定。
她说:“我们还有事,让他回吧,之后有时间再陪您跟奶奶一起吃饭啦~”
第一次。
她只是单纯不想易圳那么痛。
*
回家路上,坐在副驾的女人仿佛并没有被破坏好心情,她手指飞快地低头玩着手机,还会时不时跟他搭话:
“玛格丽塔他们回东北老家了吗?”
“嗯。”
“那有说什么时候回德国吗?”
“没有。”
“哎,当初走得急,她一定特别生我的气……”
易圳侧头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再出声。
代薇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没良心,偷觑了下正在开车的男人,而后还算识趣地闭上嘴巴。
车子拐入私人墅区,代薇蓦然发现一抹身影正蹲在他家大门口,身形瘦小单薄,双臂抱膝,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在出神。
很明显,是个女孩子。
是易瓷。
易圳也在同一时间认清对方。他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与代薇对视了眼,看出她没有丝毫想动的意思,于是将车靠路边停下,声音平静地扔下两个字:“等我。”
代薇后调了下座椅,找到最舒适的坐姿瘫倚着。
她双手环胸安静看着挡风玻璃外,易圳缓步走到女孩身前,女孩慢慢抬头仰视着他,像被主人随手遗弃的洋娃娃,精致得可怜。
“原来是这样啊。”代薇目视前方,恍然低笑着轻语。
一直以来代薇怎么样都想不通。张润行有意将自己视作精神空虚的替补,毕竟他们友好十年,出于彼此足够熟悉的“友谊”情分上,虽然绝不接受但她可以理解。
可一个骨子里已然烂透的人,只有精神替补是不够的,还需要情.欲的慰藉来刺激那颗麻木的心。这姑且算作是张润行与易瓷交集的原因。
但为什么是易瓷?
如果一个出身豪门的大小姐,她娇生惯养,见过不计其数美好的皮囊,她的精神与物质都该是富足的。所以这样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会跟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产生不合时宜的关系呢?
又为什么,偏偏是张润行?
一周前提出辞职当天,在楼梯间易瓷曾问:“薇薇姐,你把哥哥当做替身吗?”
代薇始终没想明白。
但她现在明白了。
此刻,她坐在最好的角度,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易瓷仰望面前男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情很简单。
不妨来做个大胆的假设。
代薇曾经喜欢张润行,所以把易圳当做张润行的替身。
既然易瓷也提到了“替身”。
假设易瓷将张润行同样视为“替身”的话,那么他替代的人是谁呢。
那么易瓷真正喜欢的人,
又是谁呢?
第53章 保质期
代薇从不是好奇心强的人。
是的, 可当她按下车窗打算偷听易氏兄妹的谈话时,她竟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她在担心什么?
……
易圳吩咐蔺也今天送易瓷回德国,却在路上听到她莫名不见的消息。
“为什么不走?”易圳垂眸凝着蹲在面前的女孩。
“哥哥, 家里人说小姑和二叔他们已经全部搬离了法特。”易瓷死死咬着唇, “是……”
“逼迫”二字到了嘴边也不敢说,她只好踌躇着试探, “是你要求的吗?”
易圳不答, 只是平静地命令她:“小姑最近身体不好,你该回去了。”
“但是哥哥——”女孩猛地站起身, 情急之下紧紧扯住他的衣角,那样无助地凝望他, 磕绊的声音近乎哀求,“我呢?哥哥, 可以允许我继续住在法特吗?”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前半句话。
或者说,她并不关心。
易圳似乎对此感到意外,奇怪地瞥她一眼,随后拉下视线,冷淡瞟向自己被她紧攥的衣角, 些微不悦地皱起眉。
易瓷接住他的眼神示意,很快反应过来, 立马松开手小心地后退了两步,眼神却由无助转化为倔强,倔强地继续乞求:
“哥哥,我想留在法特,可以吗?”
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究竟会为了什么能让她做到一边忌惮, 又一边恳求呢?
除了猜想被实实在在地印证之外, 代薇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这让她觉得不爽。
更加不爽的是,易圳完全误会了那个女孩此刻计较的重点,“那边的条件不比法特差,易家不会亏待自己人。”
口吻是疏离没错,但代薇清楚,这对一向吝啬耐心的易圳来说已经是宽容的极值。
易圳这个笨蛋。
代薇不耐地按下车窗降到底。
“可、可二哥二嫂并没有搬走!”易瓷变得更加急迫,目光焦灼,“让我也留在法特吧哥哥,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易圳不再多说什么,朝不远处刚刚赶到的蔺也打个手势,声音淡漠:“送回去。”
“是因为薇薇姐吗!”
易瓷真的着急了,开始有点不依不饶,“因为薇薇姐讨厌小姑和二叔,所以哥哥你才把他们都清走。”
“而玛格丽塔之所以能留下,只是因为她跟薇薇姐关系好,对吗?”
“可是我跟薇薇姐玩得也很好啊。”易瓷的语气几乎浸染哭腔,急上头的情绪让她撑起胆量执拗抗议,“为什么玛格丽塔可以留下我却不行,这不公平!”
女孩一口一个“薇薇姐”叫得亲昵,亲昵得无比刺耳。
是这一个瞬间。
代薇真感谢自己的好记性,无数个被错漏的、别有用心的、始料未及的小细节造势而起,让她真正惊醒。
第一次见面,当易瓷突然出现易圳古堡的后花园,为什么警敏如狗子“车仔面”却一声都不叫唤。
她经常跑去那里偷看,以至于跟车仔面都暗中混熟了吗?
第二次,为什么易瓷养病足不出户,对所有人都不接触不关心,却偏偏能将易圳的喜怒爱好倒背如流?
“薇薇姐姐我告诉你,别看大哥平时一副比谁都安静的样子,其实特别有运动细胞,但凡有假期十有八九都会开车去越野。”
“还有,公司高层小团建很多时候都会选择打曲棍球,庄园最最最北边养着大哥的球队,每天都会飞往不莱梅体育中心训练,汉堡也有他注资的俱乐部呢。”
“还有还有,大哥很擅长滑雪,特别是单板长道回转,连最早接触自由滑的二哥都赢不了他,对了!大哥在挪威有一家私人滑雪场……”
第三次,星野梨借势逼迫易圳前往日本向她的家族道歉,为什么温软乖顺的易瓷会异常表现地比谁都激动?
“够了!她明明什么都得到了,甚至连爸爸在夏威夷附近留给哥哥的私岛也被她拿走了,现在说这些根本就是在道德绑架!”
第四次、五次、再往后……不必了,不必一一回忆了。
所以为什么跟自己“玩得很好”?
为什么不理睬同为替身的星野梨?
又为什么没有在自己进入庄园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是不是因为她在观察,在比较,直到听闻整个法特庄园的人在口口相传,传言易圳对自己无比纵容和宠溺,才觉得可以借助自己这个跳板,而蓄意接近。
将代薇从记忆潮涌中拾起的,是易圳薄凉如水的字音:“你没有理由跟我们住在一起,听懂了吗?”
他说“我们”,意味着对代薇的无限偏爱,却彻底将她排除在外。
绝对轻柔又致命的一击。
眼见易圳完全丧失掉耐心,蔺也会意,忙不迭上前试图拉走易瓷,“小姐,我们回去吧——”
然而女孩长久以来积郁在心底的一切复杂情感,在这个刹那像被冰冷针尖触碰的气球,无需费力,只要轻轻一个点戳,就会全盘溃爆。
她扬手猛力甩开蔺也,站到易圳面前,慌不择言地控诉他的寡情:“好,就算我没有理由,可你为了薇薇姐将朝夕相处的家人驱逐出去,这又算什么理由?!”
她情绪崩坏地颤抖哭泣,
“人人都觊觎易氏家主的地位……从前你事事完美滴水不漏,如今却甘愿晾晒软肋任由他们持刀鱼肉,你就不怕小姑和二叔联合家族长辈一力诟病你,趁此借机掀你下台吗!?你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家主这份荣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