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他并不真心, 还是故意用“求爱”的字眼讽刺他, 也讽刺自己。
她似乎答非所问么。
不,她只是完全失去耐心。这场耗时太久的单恋早已不存悸动,一颗心曾在无数个深夜被鞭笞得血肉模糊,松手是伤,抓紧是痛。
但现在是不同了。
张润行显然被她惊到,大概没想过她会跳过所有言语推拉的开场白,不留余地,直白敞亮地掌控主导权,迫使他只好没有选择地顺从她的掌控,生硬接话:
“那么,你希望如何定义我们的关系呢?”
代薇情绪平静地注视着他,脊背直挺,语调轻淡:
“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既然这么多年你选择对我的爱视而不见,为什么现在又要给我希望?”
张润行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他敛回深思,慢慢朝她走近一步,放软姿态,勾起唇。
他说:“我只有你了。”
瞧。
这句动听到刺耳的情话。
他是真的,真的到最后也不肯留给自己半点尊重。
联想到来之前在邮箱里接收的视频,好像一切都很明了。代薇点点头,弯起嘴角,声音很轻柔,凝向他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话要说清楚,是你只有我这个‘替补’了。”
代薇替他补充完整。
好像并没有多困难。这一刻发觉,承认他并不真心这项事实,远比脱敏易圳无辜又受伤的眼神容易太多。
又在心里乱比较了。
张润行有些怔愣住。唇角弧度逐渐消失,仿佛已经提前预知她的答案,他抿紧唇线,出于本能般开口追问,“就算你拒绝我,我们也仍然可以维系朋友的身份不是吗?”
“朋友。”
代薇喃声重复这两个字,不禁低头笑了声。
随即抬头挑起视线,近乎淡漠地睨着他,半讥半嘲地反问,“张润行,你究竟需要我以朋友的身份陪你做什么呢?”
“你怎么了?”他仍然温柔。
懒于再做任何隐晦地掩饰,代薇沉了口气,目光紧紧钉在他脸上,坦言:
“没错,叶浮萍离开后我曾不止一次奢望过成为她的替补,没有爱情,至少我们还有十年的友谊,所以天真地以为对你来说,我会是除她之外唯一特殊的存在。”
“你当然是。”
到如今还在虚伪。
代薇轻轻笑起来,问他:“只有我是吗?”
她知道了啊。
真糟糕。
张润行彻底僵滞在那里,唇齿微动,最终只感觉喉间干涩到说不出什么,然后在这时,听到她字音平缓地说:
“我可以接受你想我知难而退,在明知道我心意的情况下还邀请我做你婚礼的伴娘;哪怕无法感同身受我也无比清楚浅浅的离去你对的打击有多致命;更心疼你满世界游历以求自愈却无法自愈,但是,”
但是你不该在我这里寻求精神安慰,还觉得不够,甚至要从与我相熟的小姑娘身上获取欲.望的满足。
你不该将我们视作你自愈的“工具人”。
纵使没有善果,至少经历过十年友谊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太不体面了。
“但是这不代表,我会允许你从心底蔑视我的低卑。”代薇缓喘一口气,短暂地停顿了下,继续将后话说完,
“如果你认为我跟她没有任何区别,既然你已经烂到来者不拒,那么我只能说,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很难说这算不算瞬间的看开与释怀。只是恍然顿悟,自己多年来毫无意义的执念本身,或许并非张润行这个人。
而是一种结果的回应。
对于张润行到底知不知道她十年爱慕的结果。
以及张润行是否也曾对她有过恻隐之心。
是因为他从未给过痛快的回应,从不曾怜悯她的苦,从不肯正视她的心,代薇一直被吊着,才会一直自我轻贱。
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一刻都没有。
所以算了吧,再爱下去就真的是她不礼貌了。
“易圳。”
转身准备离去的步调,被突然出现在他嘴里的名字成功挽留,身后的男人竟然也会紧张到自乱阵脚,才慌不择言,
“你之所以会跟他纠缠不就是因为那张脸像我么,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代薇简直被他气笑了。
“我的确不该让他代替你。”她连头也不想回一下,离开之前,声音平淡地留下一句,
“因为我发现,你根本不配。”
*
从张润行那儿离开后,代薇接到老板的电话,通知她回去公司开会。
季楚溪的婚策案总该有个结果。
但想也知道,一向追崇制衡大法的老板能够做出最稳妥的决策,无非是一碗水端平,让代薇和蕾娜同时负责这场“明星婚礼”。
“这个案子我并不打算参与。”
办公室内,代薇蓦然出声打断,随后低头从包包里拿出一个U盘,伸手慢慢推到坐在对面的蕾娜眼前,
“里面是目前我所掌握的关于这场婚礼的全部信息,另外苏克西那边,我已经向官方负责人申请变更场地指定权限人,他们效率很高,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蕾娜整个人被震懵,“搞什么?”
有谁不知道她蕾娜与黛露是水火不容的终极诠释。不要说这种万里挑一的“王炸单”,就是从前那些几万块的普价单都恨不得争个头破血流,蕾娜走手段,黛露玩人脉,谁也不让谁好过,这些年下来两人你死我活的对打都快成家常便饭了。
主动让单?
这让蕾娜怀疑她是不是鬼上身,这是什么她未曾设想过的新花样吗?
眼瞅着气氛走势愈发僵持,老板紧忙高举和事佬人设,笑着打哈哈:
“是啊黛露,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这单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靠蕾娜自己她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咱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双剑合璧,安排你们两个人合作那效果一定——”
“效果一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代薇直截了当。
“我们的合作是双剑合璧?”她似笑非笑地后靠向椅背,抬眼看她,“老板,您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吗?”
被她反讽的语气噎住,女老板脸色变了又变,厉声提醒她:“这是工作,你不要这么任性地意气用事。”
“我当然不会。”代薇异常冷静,“相反,倘若不是出于多年共事的情分,我不会浪费时间坐在这里替您提前规避风险。”
老板明显不接受她的说辞,皱紧眉头,问:“什么意思?”
“抛开我与蕾娜的私人关系。”
她稍微坐直身子,缜密的头脑与严谨的逻辑迅速构建出一套精准又清晰的话术,一语见地,
“单从各自手下的团队来说,我们策划风格与构思方向完全不同,这已经在长年累月的实践中达成一种惯性共识,想要短时间内融洽地打好配合根本不可能。
“到时候如果我与蕾娜发生争执、团队之间产生冲突以及各方面难以调和的矛盾,那么客户该选择听谁的?她肯定谁都不再相信,并且认为我们公司的业务能力极其不专业吧?”
话到这里,代薇又像是想到什么:
“更何况季楚溪不是别人,永远不要低估一位影后常年在娱乐圈厮杀的实力,她的演技,还有她的公关团队操纵舆论的本事,有可能会让您尚未在这栋写字楼站稳脚跟,就要狼狈退场了。”
老板还沉浸她这番利弊分析中没回过神,却听到始终保持沉默的蕾娜在这时忽然开口:
“黛露说得没错,我也不同意这次的合作。”
“嚯~”这下轮到代薇撇了撇嘴,啧声戏谑:“您还有不跟我唱反调的时候呢?”
蕾娜耸耸肩,不置可否:“公司倒闭对我没有好处。”
老板反倒被她俩破天荒地一唱一和弄蒙了,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眼,“这么说,这单只能一个人做?”
代薇轻笑接话:“您将这单全权交给蕾娜吧。”
蕾娜看向她,代薇挑挑眉与她对视,
“虽然我非常讨厌她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她的人品并不影响业务能力的优秀。”
蕾娜懒得跟她拌嘴,暗自腹诽这女人今天是不是疯了。
老板却对眼前这种反常的和谐画面感到古怪,甚至有些不算好的预感,于是转过头看向代薇,“那你……”
“啊忘了跟您说,”代薇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手摘掉挂在胸前的工牌,手指飞快圈收挂绳绕在牌子上,递到她面前。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劳务合同还有一周到期,抱歉,我决定不再跟您续签。”
没有顾及在场两人的错愕表情,她拎起小香包,步伐轻快地潇洒转身。
可惜,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当她走出老板办公室,刚迈下几层台阶时,偏偏不巧碰上嬉笑迎来的那位易家大小姐。
第52章 洋娃娃
时间迈出丝滑的舞姿, 俏皮跃步。
晚夏仍不肯潇洒撤离,纵使季节的承接棒即将轮替至初秋,也要在正午时分做些不算恼人的小手脚, 例如暖阳充盈、例如清风熏柔。例如当下。
到底是“婉约派”中文系教授亲身参与设计。
瑞云饭馆地处城南弄堂最深处。
青砖黛瓦白墙、雕檐檀窗、湖石假山、潭水锦鲤, 近乎一步一景的江南苏式五进庭院,使其几十年来始终位居苏城南半地界的代表性标识之一, 被称花名“南池子”。
偷来老教授的古董躺椅, 放置在饭馆一进落院的洋槐树下。
代薇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晒太阳。头上扣了顶鸭舌帽, 超大号墨镜遮挡半张脸蛋,嘴里认真啃咬着冰棒, 悠哉悠哉的摇晃幅度充分展露她此刻满心贪享清闲的小愉悦。
当她以为,多年来偏执渴盼的情感重担在一瞬间卸下, 应该会痛苦、空虚、孤独,或者茶饭不思,精神游离。
而实际她却完全没有。
那日与张润行彻底将所有隐晦的话掰开说,溃烂十年的心伤,在这场谈话中被重新撕裂, 鲜血浸染,脓水挤出, 然后消毒、清创、撒药,到缝合。
过程不会美好,但她在变好。
至少从那天后,张润行这三字再被单拎出来时,代薇已经不会感觉痛了, 她吃得香, 睡得饱, 再不会惋惜那段失意,也不必刻意逃避想到他。
她将自己的回忆保存完整,当回忆里难免涉及到他时,代薇才总算释然明白:
‘嗐,原来他也没什么嘛。’
‘感觉变淡以后,才发现是以前对他的滤镜重到离谱。’
‘真的太虚度时光了啊。’
没错,倘若早一刻放过自己,相信她一定还是以前的她。
凭借吃苦耐劳的敬业、八面玲珑的讨巧还有漂亮脸蛋的资质,哪哪都能混得开,职场比消哥还风生水起,情场比绿蛙更潇洒恣意。
谈起工作。
辞职以后,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呢?
还是说先出去走走?
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代薇抬起一只手轻搭在头顶,抻个懒腰,继续漫不经心地晃起躺椅,啃着冰棒想东想西。
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她蓦然觉得此刻这番场景似曾相识的熟悉。
好像……
蜜桃味的冰沙不慎粘在嘴角,舌尖舔走甜腻时难免混染口红的味道,代薇垂睫抿了抿唇。
好像在那段异国的旖旎梦里,经常这般。
——她最爱享受。
因此总在闲暇光阴中,缠着易圳陪自己在城堡的后花园享受日光浴,起初是一人一椅一狗。后来嘛。
——又最会撒娇。
代薇低头捏着冰棒发愣。
后来变成两人一椅,一猫一狗。
有时候也不光只有他们两个,偶尔会邀请玛格丽塔夫妇,偶尔他们也会不请自来,四个人一起晒着太阳下午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跟塔子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易淏配合回应,易圳沉默旁听。
说起来,也不知道塔子哥过得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她与玛格丽塔是真心要好的。
但依照她家塔子哥的火爆脾气,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一定让她特别生气,以至于即便回国后代薇曾发过微信问候她,却至今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
“哎……”代薇不免笑着浅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那时候每天的开心快活也都是真的。
居然怀念了吗?
“为什么叹气?”
“想我塔子哥了呜。”
“玛格丽塔?”
“!”
代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手里半截冰棒差点甩飞出去:“易圳?!”
男人半蹲在她的躺椅旁,长指弹了弹她的鸭舌帽檐,又勾挑了下她的大号墨镜,好奇地凑近她问:
“不是说,最讨厌晒太阳的时候戴这些么?”
“……”代薇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直接语塞。
要怎么解释。
鬼知道为什么从德国回来以后,她的很多小习惯都被潜移默化地改变,更邪门地是变得跟他越来越像。
她也是最近才逐渐发觉。
“你怎么来了?”只好生硬地急忙转移话题。责怪的话语,娇嗔的语气。
醉酒那次从他家离开后,代薇泡在公司忙着收尾和交接手里的全部客单,整整一周,工作繁忙不假,借着工作繁忙的托辞不见易圳也是真的。
没有质问女人这段时间的刻意躲避,易圳拎过她的手腕举到她眼前,指尖点点她的腕表,淡淡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