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德的死是在为自己造成的巨大的、他无力弥补的过错负责,绝不会是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善意所能改变的。
池商周的多面性。他远不是她仅认识的那么一个人,他比那个她从小认识到的要复杂的多,深沉的多。在他自称叔叔,告诉那个女孩子要用功好好学习的时候,他真是个严肃慈爱长辈,能拯救人于苦难的强大存在。
她也不知道池商周带她来这里,是报着什么样的目的。或许就是爸爸一开始想让她做这份工作时说过的:不了解才会胡思乱想,才会害怕,了解了,也就什么都简单了。
确实吴文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因为做了错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池商周这是浸透式治疗法?
他很少和她谈这件事,没有规劝,没有说教。但在他身边,她会很自然的接触到这件事,然后自己理解,自己渗透,消化,自愈。
一路上池商周只跟她以闲扯了方式说了几句他对那母女俩的生活的看法,他说一个人生来要承受什么痛苦,什么形式的痛苦,早晚是会兑现的,有人来的早,有人来得晚,都是命。
池商周明明说的是别人,她怎么觉得他像在说他自己。
什么形式的痛苦?
他能有什么痛苦?
车里很暖和,路不太平整,车子有点摇摇晃晃,但池商周的车就算摇晃起来也舒服的像摇篮一样。思考和发呆、犯困就隔着一道薄墙,一格跨过一格,夏棠梨胡思乱想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件外套。
车已经停在公司地下停车场。
直起身来,看见是池商周的大衣在自己身上。
她想起先前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牛皮信封放下时衣服上滑过的暗光,想到他挥手要那对母女别送时手臂上衣料起的褶皱。
就像她那天假模假式地告诉乔汐那样,池商周这样的人真不该被她们胡闹。
背地里的,偷偷的也不应该。
驾驶室里没人,她看出车外,池商周立在一根柱子前抽烟,柱子边有个垃圾桶。他伸着胳膊将烟灰抖进垃圾桶顶端的烟灰缸里。
他身上只有西装,深灰色的,衬衫是浅蓝色的,他低着点脸,鼻尖端正的凸出于面部。从车上的角度看过去像一幅定格海报,干净、端正、冷肃、强大,身上有光影。
没办法让人不喜欢。
但他更应该受人尊敬。
夏棠梨看着他,眼睛里情绪不明。
唯一的明确,她希望池商周这样好的人可以永远生活的幸福。
夏棠梨推开车门,池商周听到动静,转脸看来,夏棠梨已经将他的大衣好好抱在怀里下车了。池商周将刚放在唇上的香烟转而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他们各走了几步,他的身上还缠着点香烟的雾气。
“商周哥哥你的大衣,谢谢啊。”
池商周是刻意认真、分明调侃的样子瞧了她一眼,“小棠梨睡一觉变乖啦?”
“……”
他是为了和她消除代沟才故意这样?
明明可以让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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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周六,一大早夏棠梨被乔汐绑架到了工作室,先嫖她的颜,再嫖她的智。照片拍完,看策划稿,直到下午才结束。
也就是跟乔汐她们在一块儿,才感觉自己也是有脑子的,脑子里的东西也才是有用的。
天气好了一点,云薄了,太阳站在薄云后,能看到明晃晃的一团。
工作室二楼有个阳光房,乔汐拎了一大堆零食上来,大家瘫的,躺的,各人玩各人的手机。
夏棠梨戳进微信,随意翻了一翻,停在一处不动了。
她看到了池商周。
池商周微信上从来没有动态,头象也不知道是随手在哪拍的夕阳,不讲究角度,不讲究构图,就只剩颜色金光闪闪,除了这一点,真是一丢丢拿来当头象的价值也没有。
这个微信给人的感觉就像压根没在用。昵称也居然只是名字的首字母:CSZ。老夏的微信也好歹取了个:安于平淡。
眼睛从CSZ上移开,手指娴熟地戳进朋友圈。
池商周的生活和她的,不是一个世界。
也许本就不该是一个世界。
朋友圈青一色的吃喝玩乐,一条条蹦出来。
但是在半个小时候后,夏棠梨正瘫在沙发上捧着奶茶喝得起劲儿,接了个跨服电话。严肃世界朝她花花绿绿的儿戏世界搭了一架便桥。
“……啊,”蒋时在那边说了一通,夏棠梨原来叼在嘴巴上的吸管滑了开。
蒋时的声音有些焦急,“麻烦你先跑一趟看看什么情况,我这边最快的航班也要晚上十点才能到锦城。”
“好,那你先不着急,我帮你去看看。”
“门上的密码是池总手机前6位,加井号。”
“好。哎,那,家里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池总不喜欢家里有旁人,所以周末就没人。他也不喜欢外人照顾他,你一定要过去看看好吗。”
“好,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当然会过去,我立刻就过去。”
池商周生病,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生病。
夏棠梨顿时有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也顾不得乔汐在跟她瞎说什么鬼。
“偷、偷情?滚蛋,我江湖救急!”她双脚插进毛茸茸的雪地靴,颜色明晃晃的糖果系羽绒服往身上一套,直奔下楼。
“夏棠梨你被鬼撵啦,包,包不要了。”
不用上班,她就爱穿雪地靴,柔软又平稳。她几步返回,扯了沙发上的包包都懒的跟乔汐计较,转头就跑了。
池商周家这一代,以前是财主老爷住的地段。老街老巷,但环境好,街道宽畅,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土豪”,房子已经土了,就是占着特别豪横的地皮。
现在要修这么大的房子,大概都拿不到批文。
出租车在一处高墙大院的门口停下,夏棠梨站在门口完全看不到院子里面的情况,只能看到二楼以上和跟前的钢铁大门。
池家老太太偶尔会回来住一回,老夏就会带她来一次。只是上一次来这儿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铜黄色的门上是密码锁,输入密码。
门滴一声打开,一阵怪风从脸上刮过。
抬眼睛,薄阳下的房子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颜色。
她压制了,也躲了的。
冥冥之中却有什么像要将她推近。
进房子,上楼,推开池商周的房门。明亮的天光从窗户进来,池商周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头滑下枕头,窝在被子与枕头中间,只露了小半张如何看都不掩英俊的脸。
他睫毛盖在眼脸上,露出的一点嘴角,不是向来的嫣红,是紫的,是一个失去了光泽的池商周。
“商周哥哥,你怎么啦?”什么心思都没了,夏棠梨心都在发抖。
她一边膝盖跪上了床沿,身上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随着动作沙沙的响。探着身体,将手插进枕头缝里,探上了池商周的额头,皮肤平滑柔软,温度简直烫手。
“商周哥哥,商周哥哥,”
夏棠梨又喊又摸,池商周总算清醒的意识到有人,他睁开眼睛,伸手就握住了摸他额头的手。夏棠梨心头一凛,倒只是因为池商周手指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久病成良医,头烫身体烫,手指冰凉,他正在发高烧,不用测了。
池商周握着人,先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在看清眼前明晃晃的一团里裹着的小脸后,想重重丢出去的那只手只是轻轻松开。
“棠梨。”他哑声喊她。
第13章
“你发烧了。”夏棠梨还跪在床沿上。
“你怎么来了,”
“我要不要打120?”
“蒋时叫你来的?”
“你头好烫,肯定39度出去了,咱们去医院吧。”
两个人跨服聊天。
池商周将原来蜷缩在一起的身体伸展开了,脑袋也挪到枕头上。不算厚的被子下能看到他的动作,他一只手捂上额头,不再是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哥哥只是感冒,不用打120。”
他声音有点哑,但好像在一瞬间情况就好转了。
不是夏棠梨太白痴,实在是他刚才的样子太吓人,就像不打120解决不了问题。
夏棠梨弯着腰,整个人就探在池商周近前,身上明晃晃的颜色跟池商周像处在两个世界。池商周摸了自己的体温后,将手从额头上拿下来,夏棠梨才看清他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下巴上青青的。
“棠梨,那边抽屉里去拿两个口罩。”
夏棠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池商周发话了,就像迷路的人有了方向。她迅速从床沿上下去,照办。
“自己带一个,给我一个,知道吗。”
“哦,好。”
池商周是害怕传染她。
不是她在池商周面前就降智,是池商周事事样样都想的周到,她认定照办就是正确的。
找到口罩转回来,池商周已经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头发没有打理,自然的垂在额前,脸上苍白失血。
她不知道自己生病是一副什么可怜样,这一刻她大概体会了唐女士在面对她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心急,心痛,怀疑。她怀疑这个人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事能难倒,那个蒋时说有池总在他们不敢乱来,那个坐在破败的沙发上,鼓励别人要好好生活的池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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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打车去的医院,池商周开不了车。她是太清楚高烧的时候身体是什么状况,除了头和身体,四肢冰凉,痛楚是从额头、太阳穴直痛到骨头缝里的,腿脚使不上力,走路发软,精神恍惚。
她陪他一起坐在汽车后排,池商周身上穿的是家居服,外边罩的是她在他衣柜里翻到的最暖和的一件衣服,黑色的冲锋衣。
但是看他好像还是很冷的样子。
“师傅麻烦你把暖风开到最大吧。”师傅人不错,没有多话,只是照办,车也开的很快。
一会儿车里温度又上升了几度,池商周靠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口罩,露出来的半张脸白的吓人。他手就放在腿上,夏棠梨犹犹豫豫,还是伸手去摸了他。他人高腿长,手指也长,一根一根,骨节干净清瘦。
他手指很凉,手背也很凉。
夏棠梨缩回手,立刻脱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
保温还是羽绒服最好,但是池商周平常都只穿大衣,衣柜里也没有羽绒服。
她将衣服一把裹在了池商周的身上。衣服是长款的,在她身上能到小腿,在他身上好歹盖住了膝盖。
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有多难受,她都已经替他掖好了,把衣襟往他背后塞,让他压住,这么大的动作他才反映过来她对他做了什么。
池商周睁开了眼睛,亮橘色的羽绒服将他脸上映了点颜色。
“哥哥只是生病,不是冷。”他眉毛打皱。
“你别管了,有暖气,我不冷的。”
他的头发丝出卖了他身上轻微颤栗,除了催司机再快一点,夏棠梨不知道要怎么帮他了。掖衣服的时候,隔着冲锋衣她都探到了他的体温,像快烧着了。
池商周又闭上了眼睛。
夏棠梨看看车窗外,看看池商周,没一会儿池商周的头朝她这边歪了下来,她慌乱的用手捧了上去。
池商周双眼紧闭,呼吸深沉,身上有微弱的颤栗。他的头枕着她的手,皮肤烫着她的手掌心。
她老实的捧着,属于池商周的重量。
也许她愿意就这么捧着他,直到手臂石化,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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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人很多,池商周已经打上点滴,手指上渐渐有了温度,额头上就凉下来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一个人生病了,就被迫失去了尊严。医生可以随便摸他,连她也可以,他一点也没有办法,好像也懒得理。
挂了号,付了钱,跑了一圈手续,安顿好,夏棠梨给蒋时回了电话,蒋时是回海城去办事的,事情没办完就回来的话,还得回去。所以她自作主张,承担照看池商周的任务,蒋时将信将疑的感谢她。
他们在急诊科的病房里,人多嘈杂,她想办住院,池商周不愿意,没办法她只好去问了医生。她是一脸的担忧焦急,医生是一脸的见惯不惊,说医院里这两天收住的病人特别多,生孩子的都只能住走廊,药输完最好回家观察为好,如果明天情况不好,可以再来医院。
医生都这么说了,夏棠梨也只好接受。她跑来跑去,取报告拿药,医院不小,路又绕,到处问人,跑的脸上都发汗了。上次干这种事,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老夏生病,就他们俩在家,她被逼上梁山,天都塌了,但干会了以为自己不会干的事。
后来她生病都是唐女士张罗的,不得不佩服,唐女士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也能给她弄到条件很好的单间病房,真是很利害。
要单单凭她,池商周就要住走廊了。
夏棠梨拎着药回来,视线尽头护士刚从池商周身边走开,他也看到了她,精神好像比她离开的时候又好了些。她正高兴,就发现池商周在打量她?
还是上上下下的那种?
“什么意思?”
夏棠梨慢了步子,低头看自己。羽绒服敞开着,因为跑来跑去很热。她一双手一边拎着一个药袋子,因为要分开装,有高烧38.2以上才吃的,有一天三次必须吃的,有物理降烧外用的。然后她原本应该淑女的搭在腰肢上,压根只是好看不是用来装东西的小包包这下斜挂在身前,因为这里面装了池商周的身份证、新办的就诊卡,还有好几张检查报告塞的都关不上。
形象全无!
她很少这么狼狈的,怎么就偏偏在池商周面前了。
夏棠梨舔舔嘴唇,握着手里的塑料袋子走近。然后袋子刮衣服,衣服蹭袋子,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商周哥哥,我们可以回家了。”
“棠梨,”他哑声喊她。
“……啊。”她看他。
“东西先放放,把衣服拉好了,外边冷。”他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
他是不是在嫌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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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棠梨想到池商周那天说的,一个人生来要受什么苦,什么形式的苦,早晚会来。她不知道池商周有没有什么苦,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再吃他酿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