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忧耳根有点热:“很衬你的眼睛。”
座椅慢悠悠地又晃了半圈,费行云与她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故作疑虑,“忽然这么会夸人……”
许平忧喝一口水,低垂了眼眸,和他错开,抢白道:“实话而已。”
聊天的时候,用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头总是最能放松心神的。她放下纸杯,刚巧他双脚蹭着地面借力,对着这侧茶几直直滑过来,自然地去拿那杯倒好的水。低头的时候几根头发翘着,引得人目光不自觉地流连。
“我父母感情出了问题,可能会离婚。”许平忧目光自其上掠过,忽然说。
一旦话题起头说出口了,之后就没那么难,她的声音奇异地冷静,“……应该吧,我猜的。是我父亲的问题。”
许平忧深吸一口气继续,“我母亲在很多事情上面都有自己的底线,她如果提出要分开,我肯定会支持她。”
唯一值得庆幸的,可能就是还剩一年就能进入大学。这也曾经是支撑着她坚持下去的原因,至少进入大学,或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依赖家人,也不必如这样茫茫然。
“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年岁长到今日,她也并不怨恨他们。毕竟再怎么如何,他们都为她创造出了有吃有穿有学可上的环境,世上比她日子难过的人那么多,没必要自居悲惨,深陷其中。这是她自初中那次无意间听见真相以来最大的收获。
许平忧很坦然,声音很轻:“我只是觉得很累,很倦怠……对他们对我自己,都有。”
其实在费行云面前本来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地方。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也不嫌她那时矫情别扭,应当能算她来往最久的朋友。
甚至可能是最交心的朋友。
许平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小时候不懂事,发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太一样,他们生活得不开心,我也就很难高兴起来。加上性格孤僻交不到朋友,家里人也不太关心这方面……还有喜欢的事情做不成,一直坚持的事情也好像只是因为别人督促才成了习惯。”
“你以前说,你没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地方,但其实不是的。”
“不是羡慕你的自由自在,”她顿了顿,“是羡慕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知道他的一些故事,但并不提起,只是将自己的烦闷慢慢地往外倒。
她慢慢地回忆,慢慢地说:“你在老师面前弹琴那次,我就想,这个舞台对你而言肯定太小了,小到毫不费心就能全部掌握。”
“我母亲常说,对于一个舞蹈演员而言,能否在舞台上保持松弛,最大限度地展现出自己的情感和技术,往往能决定她一辈子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我在这方面不算优秀,就只能下苦功夫弥补差距,一个节目再呆板,跳上百次、上千次,形成肌肉记忆了总比干巴巴的好太多……”
“所以当我听到你可能要放弃写曲子的时候,才会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
她很难说这么多话,也很难有这样的倾诉机会和冲动,几乎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脑子里没什么逻辑,“你明明喜欢它又有天分,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才能让你主动说出不要那些……那些手稿。我不懂那些,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替你留着。万一哪天……”
她没再继续了。
沉默间,视线垂在大腿上。一道影子忽然投过来,在灰色的布料上拖长。
许平忧抬头,却在意料之外的角度和对方对上视线——
费行云个头很高,看人多数时候具有优势,此刻却蹲下来,自下而上,托着下巴歪头和她对视,视线情绪平稳,看不出在想什么。他将抽纸放在她抬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啊了一声,右手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拉长了嗓音,“我什么都看不见,你继续。”
贴心依旧贴心,散漫依旧散漫。
许平忧掉泪的时候从来静默,就像冬季后入初春慢慢消融的雪人,难过全是自己的事。算上刚刚自行车上的,费行云见过两次。
刚刚她没掉泪,只是眼眶鼻头发红,光下盛着一汪泉水。头发柔顺地贴住脸颊耳廓,叫人想起一个叫楚楚可怜的成语,生动得很。
难怪这世界总有一种混蛋,觉得姑娘眼含热泪最动人,所以对招惹她们乐此不疲。
对面的人迟迟没说话。费行云就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对方小声嘀咕,“看见了也没什么,”顿了顿,“手拿下来吧。”
他没觉得腿脚酸麻,她先替他打算好了,指了指另一侧的沙发,吸了吸鼻子,泪没掉,鼻音先隔着纸巾重重地冒出来,“蹲着应该会难受。”
傻了吧唧,要人老命。
怪不得总是琢磨东琢磨西,先把别人想了,再想自己。
他就没那么高尚。
费行云想笑,哎过一声,两手一摊,投降似的:“……行吧,听你的。”
他靠着沙发背坐下,就没她坐得那么规矩了。仰着头,手指在扶手上翻飞,弹啊弹,寂静之间,忽然起了话题,“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你试过被人带着淋一夜的雨么。”
他本来也没遮掩,声音凉凉的,但笑了一下:“我试过,挺难受的。应该是在五岁或者六岁的时候,他要找一首歌的灵感,带着我坐在大街上,要我护着吉他坐在房檐下,看他在雨里跟疯子似的哼歌。”
他说得很平静,也不说‘他’是谁。
至于之后为此发高烧,差点丢了小命的事也没必要提起。
“……就这么一个疯子,要我母亲为他难过了许多年,分开也是自然。”
偏偏也是这个人,成了他所有音乐知识的启蒙,带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山川,去过许多城市。
“我以前觉得,爱也好,恨也好,有他才有现在的我,这点总归无法否认。听说他死的时候,我有一点轻松,至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有个结果,他死了,我母亲也不必再想起那段感情……”
可那个男人临死的时候,却说他后悔了。
他想起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金发男人,看着他眼里透着羡慕嫉妒,抓着他的手用尽全力一般,连单词都是一个一个往外蹦,“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挥霍……我从前没说错,我的确后悔了。”
后悔叫他接触到音乐,后悔一时兴起,让他从小就尝试写歌。
世界上最招人恨的总是天才,这样为音乐疯魔挥霍自己人生的人,最惧怕这样上帝偏爱的存在。
明明费女士要带走他的时候,那个男人甚至难得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说后悔带他走上这条路,四处漂泊。
费行云原来以为,至少那是他还有一点父亲的意味,就是这么点自作多情的揣测,甚至促使自己从前偷偷写的东西发送过去,试图得到只言片语的评价。直到临死前,那个男人吐露心声:你这样的人注定要步我的后尘,要为了音乐辜负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死去,私自偷去他的时间和灵感也会遭受报应……
他那个时候几乎是恨毒了这个男人,情绪起伏,骂他是个酒鬼,是个混蛋,混蛋就该有混蛋的死法,不必要拖累他母亲。
“我会还给你的。”
费行云喘着气,冷冷地说:“我不会再写任何东西,你赢了。”
“乖男孩。”
那个男人听完甚至露出了笑,走的时候表情轻松,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神采。
……
这些更没必要详细地说出口,所以费行云顿了顿,只简单说成,“他死之前,我跟他发过誓。”
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显出轻松,笑起来:“所以后半辈子轻松平稳点儿,总比被上天报应好?”
许平忧静静地坐着。
他们两个人,是第一次面对面将自己的事情摊开来讲。她听完,不问其他,忽然问:“你转学回来是自己的意思吗?”
费行云:“是。”没什么好否认的,他母亲开始因为担心他还惦记着之前的事情不愿意,架不住老人家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又倔着不愿意搬家,还有一点——
“你在那儿,好像比在我身边要开心一些。”费女士平静地说。
“好好陪陪奶奶。”
……
现在想,他那时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所以也远不是许平忧想的那么面面俱到。
“小时候有小时候的烦恼,现在有现在的,人类的每个阶段都在重蹈覆辙,”费行云将道理掰碎了,说成白话,“但至少可以对值得信任的人说出来。”
许平忧眨了眨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问出声:“……我是值得信任的人?”
费行云笑出来,很意外似的:“不然呢。”不然他大晚上的,带人走什么?
小孩子和青少年,他们总有一些大人眼中矫揉造作的烦恼,只可供同龄人分享。
就像两条异类金鱼,或许什么也不用共享,安静地呆在一块儿就能觉得轻松。
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两颗水果糖,分她一颗。
许平忧接下,闷闷地揉搓,却不拆开,等了等,说:“如果……”声音沉下去,细碎得有点听不清了。
费行云:“嗯?”
许平忧深吸一口气:“我说……如果我像你曾经跟我说的那样,坚持到大学,坚持到工作,坚持到可以独立的时候,再重新捡起喜欢的东西,你会一起吗?”
她声音越来越大,目光渐渐烧起来,语调冷静,“我不相信报应这一套。”
从一开始,她就不信,所以才敢逃出家门,被打碎了也还偷偷惦记。
而且,费行云分明也不相信。
“你有资格恨他,我没有,”她说得很平静,“如果没有他们,我不一定能在这座城市好好生活,也不一定就能像现在一样,遇见愿意抛开血缘关系好好对我的人。”
她轻描淡写地将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口:“所以你对他发誓也应该不作数,就算作数,也不会受到什么报应,就算遭受报应……”
“多个人总会好一点。”
“如果我食言了,我就一辈子不跟你见面。”她说。
……
费行云不知道想了什么。
他端详着她,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又好像纯粹只是打量,忽然指头招了招,示意她将手摊开,将自己的糖也放过去。
“你在说绕口令吗。”
费行云心神还在她的轻描淡写上,忽然被最后一句话逗得失笑。
“而且,我都不知道,”指腹接触到她掌心的一秒,费行云弯起眼睛,轻飘飘的,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声音却像贴着她的耳朵,“……你原来打算跟我见一辈子的面。”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许平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腔热血还在烧着, 没料到对方重点在这儿,结巴一下,脸颊急得发起红。
费行云低着头没出声, 她还以为话是不是哪里又说得不对,正有点纠结忐忑,结果又等了几秒,少年肩膀震颤,明显憋不住笑, 渐渐地放肆起来, “……小许同学,脸皮太薄了啊。”
一把嗓音低低敲打着耳膜。
不过他没叫她太难堪, 笑了几秒就停下,继续轻飘飘地出声, 顺口道:“……真能见一辈子面也没什么。”说完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又借着扶手托住下巴,歪着头,天生的笑眼瞧她,语气却分明正经了些。
“我考虑一下吧。”
答的是她那一袭发自肺腑的话。
他并不主动去提她刚刚顺势说出口的秘密, 许平忧却知道他听见了——
费行云这个人,人如其名, 自由散漫,却包容大度。没有主动的意愿就没人能强迫, 说出来的话也绝不食言。
他不做一听就是敷衍的保证。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闯过的关卡, 旁人朋友最多只能推一把。
水果糖的外包装被她磋磨出沙沙声响。
人是很容易上头的生物。等情绪得到控制了,往往会下意识立刻进行起自我审视。许平忧反应过来, 自己刚刚的情绪或许有些过于直白、有些突兀……
她耳根还有点热, 忽然注意到他的耳垂, 心中一定,没话找话,“打耳洞很痛吗?”
费行云愣了愣,食指顺着她的目光轻轻拂过耳廓,“还好。”
今天周末,不在校内没有老师,不用遵守校规校纪,他光明正大地戴上黑色耳钉,正与发色呼应。
“是在……”
她话没说完,被对方未卜先知,慢悠悠地抢答,“自己随便弄的,小朋友不要学。”
他又叫她小朋友。
许平忧心跳停了一拍,下意识想反驳又忍住,只能哦了一声,四下扫视起屋内装饰,继续顺势问他:“你在这里是帮他们……?”琢磨半天,没琢磨出个说法词语,门外汉的身份暴露无遗。
费行云却不嫌她,简化成她大概能听懂的内容,来龙去脉长话短说,“这里不光老板自己用,还会外租出去给别人。他反正也缺人,我就偶尔过来帮忙调试混混音之类的,也算打一份工,啊……”
他忽然眨了眨眼,盯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没有听过我唱歌?”
许平忧一怔,费行云却笑着摇摇头,继续道,“开玩笑而已,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坦诚得过分。
他在这方面的骄傲倒是不遮掩,只唱自己喜欢的、构思的,绝不将就。
……挺奇怪,回来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然提到这件事,也没想起那个男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