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出了人命,官差很快赶到。虽然说书人很像是意外身亡,但最起码的办案程序还是要走。官差一个一个盘查着茶楼里的茶客,领头的捕快从未展眉,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这件案子味道不对,因为一切都太过正常了。
为首的捕快扫了一眼困在大堂里的人,警告道:“这人死的蹊跷,而凶手就在你们中间。坦白从宽,要是前来自首,还能活到来年判个秋后问斩。如若不然,我想九阙的律法你们都知道吧。”
九阙是百年大国,荣盛不倒。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样一个国家的存亡兴焉与它的国法律例有着不可割分的关系,所以九阙的刑罚威狱直接依附于皇权、君权,因此,像这样的杀人犯肯定判处死刑。更有甚者,连罪族人。
茶客们的心里都叫苦,真是花钱来买罪受。这些衙门捕快口中左一个规矩,右一个律法,可实际情况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天高皇帝远,这些规矩只是权贵口中欺压百姓最好的借口和手段。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了替罪羊。
“你们要仔细盘查,一个都不能放过。”
盘查了一遍,最后的结果就是小二和方才碰过死者的醉汉最有嫌疑。
为首的捕快看着小二,厉声问道:“是不是你杀了人?从实招来。”
小二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道:“爷,官爷,小的怎么可能杀人,求官爷放过小的。”
茶楼的老掌柜也前来为小二作证。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意外?捕快令道:“把那醉汉带进来。”
片刻,两名捕快进来了,回道:“捕头,那,那大汉罪得厉害,属下们实在是弄不进来!”
“废物,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走,出去看看!”
一行官差往外走去。
外面的铁狗子看着茶楼里的官差,好奇地问道:“七哥,对面发生什么事了?”
小七把手里的账目核对完,递给另一人后道:“赶紧干你的活,这眼瞅着天就快黑了,等会还想不想去沐兰院了?”
一听见沐兰院铁狗子的脸“唰”地就红了,同时也精神百倍。
“七哥,俺去干活了!”
看着憨厚朴实的铁狗子,小七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一个大男人,一听见妓院就脸红。
太阳慢慢沉了下去,这边关天际的彩云少了旖旎之色,恢然地暗红泻了下来,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粗犷沧迈。夕阳西下,何处天涯。
看着远处的苍茫壮景,小七浓眉一挑,又一天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今晚可要在沐兰院好好醉上一番,乐上一乐。
小七喜滋滋地转身,冷不妨地撞在了别人身上。
浓郁廉价的酒气让小七鼻尖一蹙。
“大胆!是谁走路不长眼睛?竟然敢撞本将军,来啊,拉出去军法处置!”
小七撞上的正是从乞丐堆里刚爬出来的醉汉。醉汉还满嘴醉话大喊着,一会说自己是将军,一会说自己是皇帝。
小七知道怎么对待醉鬼,看着比自己高出整整半个身子的威猛大汉,小七很有眼色地服软道:“是,小的不该撞冲撞将军,小的这就下去领罚!”
“来人啊,拉下去打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把还不要了人性命,哪有如此草菅人命的将领,幸亏这醉汉只是疯子。小七笑语接道:“是,小的这就下去领一百军棍!”
那醉汉果然不纠缠了,小七刚要脱身,可胳膊又被那醉汉给捉住。
“你,你站住!”
小七苦恼的看着大汉,他可不敢和这人硬碰硬。没办法,自己可是要身体没身体,要本事没本事。
醉汉看着小七,满脸震惊,激动道:“你,我知道了,您是将军!您是将军!”
小七一头雾水,谁知醉汉一边拉着他一边往下跪,喊道:“将军在上,受属下一拜!”
小七受宠若惊地看着一个劲朝自己磕头的醉汉,这人莫不真是疯子吧。小七在心中大念:铁狗铁蛋,你们七哥被一疯子缠上了,还不速来解救?
铁坊的人都进去送铁料了,小七看着醉汉,软语道:“你才是将军,请将军放手,小的好下去领罚!”
谁知那醉汉手下抓得更紧,头也磕地更厉害了,边磕还边道:“将军,属下知错,属下才该受一百军棍!”
小七被醉汉挤到了铁坊檐下,铁匠铺子是几十年的老屋子,层层叠叠的勾连搭顶上是用青瓦堆成的义脊兽,兽身上头摆满了锻炼废旧的铁板铁料。檐上有细灰落下,屋檐在夕阳下投射出一条长长地幻形,血色残阳血色影,四散笼罩在醉汉身上。
小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俊朗地大眼中忽然划过一抹慌乱,来不及深究,身子往左倒在了地上。
醉汉见自己的“将军”倒在了一旁,急忙也跪着往左边滚了几圈,边滚还边道:“将军,来人,保护将军!”
“哗”一声,一条铁板从屋檐落下,还带着几片青瓦,而那位置正好是方才醉汉跪着的地方。
要是真被那样一块铁板砸中,真的很难……不死!小七心中大震,为这太过巧合诡异的一幕,也为方才醉汉那矫健的身手。
而这醉汉根本不知道他方才是与死神擦肩而过,反倒是继续跪起来拉住小七一个劲地傻叫。
“捕头,那醉汉在那里。”
小七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这瘦弱身子都要被捏坏了。
正无计可施,一队捕快就上前将那快要睡着的醉汉拖起来。
小七顺着气,今日真真是倒霉到家了。
“你是何人?”
小七看着质问自己的捕快,指了指铁坊,诚实地回道:“铁匠铺子里的活计。”
“你与这杀人犯是何关系?他为何跪你?”
小七心里抛去一记白眼,他原本还觉着这捕快有点脑子,最起码能感知出茶楼里的命案有异常,还知道盘查一番。现在看来,原来也就是一二愣子白痴。首先无凭无据就给这醉汉定了罪;其次,一个捕头竟然不了解城里最起码的特殊人群,这醉汉在锦州都傻了好几个月了,谁知道那傻子为何跪自己?
小七摊开手,无奈地道:“我压根就不认识他。”
“李捕头,七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捕头看着跑来的铁狗,指着小七正色问道:“铁狗子,你和这人认识?”
铁狗子拉了拉小七的肩膀,很得意地回道:“是啊,李捕头,这可是我七哥!”
“也是铁匠铺里的活计?”
铁狗子一脸崇拜地继续道:“是啊是啊,李捕头你不知道,我七哥可厉害了。咦,这不是那整天睡在乞丐堆里的傻子么?”
李捕头看了一眼被辖制住的醉汉,问道:“你说他是个傻子?”
“好像是脑子有点问题。李捕头,这傻子犯了什么错,可和我七哥没关系。再说,锦州城里的大事小事什么时候能逃过您的法眼!”
铁狗子的马屁拍得很诚恳,要是以往李捕头听见这样的话肯定很受用,可是今天,这命案还没结,关键是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七看着李捕头黑了脸,忙地打断铁狗的话,道:“李捕头,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我愿意跟着李捕头到衙门去接受调查。狗子,赶紧去给老铁匠说一声,我这就随李捕头走一遭。”
“七哥——”
小七给铁狗丢过去一个眼神:不要说话!
李捕头盯着小七看了会,施舍道:“算了,此案与你无关,你不用去衙门了。”
“来人,把这醉汉、店小二和死者尸体一并带往衙门!”
铁狗子看着那昏昏大睡着的醉汉,还要说什么,却被小七制止住了。
官差们终于走远了。
铁狗子这才疑惑地开口问道:“七哥,你为什么不让我替那醉汉说话?那个醉汉真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能犯什么事呢?”
小七没有答铁狗子的话。只深深看了一眼那满地的铁板瓦砾,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无所谓地道:“那人关几天也就放出来了,再说,蹲在监牢里可比外头安全多了。”
看着铁狗子那依旧疑惑的神态,小七知道自己又白费口舌了。小七掸了掸满身的土,道:“行了,我去换身衣裳,你赶紧干活去!”
“七哥,俺等会把饭送你屋里去。”
“嗯!”
小七这才低着头,一脸阴沉地往自己屋里走去。
太阳刚刚落下了去,屋里没有掌灯,薄薄地夜色朦胧而又幽清。
暮色撩过窗格,晃如幽灵飘过,小七背着窗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气冲冲地喊道:“出来吧!”
悄无声息。
可小七知道自己身后一定有人。
果然,一转身就看见了床前那高大的身影。来人一副侠客打扮,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依旧是一身黑衣,如同即将到来的夜幕一样,深沉似渊,手中握着一柄剑,隔着剑鞘都能感觉出那剑身的寒刃锐锋。男子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明明是利芒四射可他偏偏要做出这样一番低眉俯首的样子。
看着男子这副模样,小七再大的气也生不起来了。
“这位大哥,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那可是一条人命。”
男子继续沉默不语。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说书人是你出手杀死的。”
第六回 花间月明不识人
小七觉得他实在是太倒霉了,特别是从遇到璇蓁那个女人开始。
整个锦州城的男人都羡慕他能和沐兰院的璇蓁美人共度良宵,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所有的麻烦都是那个女人带来的,要不是为了她,他不会去长乐赌坊,不会遇见那个吸食自己血的人,害他失血过多,吃了这么多天恶心的肥肉都还没有补回来。这都也就罢了,结果居然还惹上了这么个时不从他身后时冒出来的杀人犯。
这个男人是跟在璇蓁身边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说书人是你出手杀死的。”
男子低声道:“他该死!”
该死?那可是人命一条,小七握紧拳,竭力让自己不发飙。
“他怎么就……行,他该死。可那醉汉呢,他又是怎么招惹你了?”
“他也该死!”低沉的声音里尽是狠戾。
听至此,小七一声冷笑,讥讽道:“你怎么就不想想,当时砸到的人要是我呢?再说,那人死在我跟前,官差来了我该怎么交代?你到底是对你自己拙劣的手法太过于自信还是根本目的就是想害死我?”
男子始终镇静沉稳的身子这才一怔,气息明显也不稳了,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会保护你。”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男子虽然不擅言辞,但那低沉无措的话语里尽是真诚。小七就是心太软,叹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要是你实在觉得对不起我,那大哥,大侠,大爷,您老走吧,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谁该死你就去杀谁,不要再跟着我了。”
男子雷打不动,依旧沉默。
“兄弟,璇蓁那女人是心甘情愿跟着我的,你要是喜欢她——”小七咬咬牙,肉疼道:“你要是真心喜欢她,我就把她让给你,只求你再别跟着我了。”
听了这番话,男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只是写满了不解疑惑,小七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决定。这几天的相处他是知道这男子脑筋有点迟缓,认准了一件事,做不好绝对不放手。
小七等啊等,男子终于想明白了小七那番话,然后义正言辞道:“我不喜欢女人!”
小七瞬间崩溃了,赶赶不走,打打不过,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喜欢女人……好吧,你要喜欢男人,那南风馆里的白面伶人多的是,你去找啊。可为什么这人就要跟着自己?难道是璇蓁那女人授意?可这人又不像是能听命于璇蓁的人。
“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小七觉得自己真是太憋屈了,想起白日里的血腥场面,似有一股热泪涌出。堂堂七尺男儿……好吧,自己没长那么高。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回是真到伤心处了,而且是活生生被逼的,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你只是不记得我了。”低沉的声音坚定无比。男子抬起了头,目光如同搁在夜幕里的一道出鞘利刃,虽然辨不出方向,但却透出一丝沉断,坚毅。
这有差别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男子又低下了头,踟蹰地声音里掩过一丝狭促,“我叫……六毛!”
小七再也忍不下去了,什么叫哭笑不得?这就是。
这样一个品貌不凡大男人竟然叫六毛!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三次告诉自己他叫“流氓”了,小七很想问一句:大哥,你爹娘知道你叫流氓吗?
“我管你叫流氓还是强盗,大哥,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我要保护你。”
小七磨牙:“我不需要保护。”
“你救过我的命。”
“……我不记得了。但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见死不救!”
男子再次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