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王爷时不时就往他们这边凑,开始还以为他不会看人脸色,后来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眼里都是无奈,两三句约好时间后,大臣们各自散开匆匆走了。
一群胆小鬼。
宋翰墨脸色阴沉坐上马车,吩咐道:“去听雨阁。”
“是,王爷。”虎子朝力夫打了个招呼,赶着马车走了。
到了听雨阁地字包厢内,烤了一会火,浑身舒适了,宋翰墨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王爷,今日喝什么呀?”掌柜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
“天山陇雪,一桌子好菜。”
“好咧。”
听雨阁,京城最大的茶楼。里面的茶是一绝,茶叶多采自江南的茶园,茶水乃是无根水,色香味俱全,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说书人擅口技为二绝,讲的江湖恩怨故事惊心动魄,引人入胜;古琴艺师为三绝,曲调婉转悠扬,绕梁三日。
凭这三绝,听雨阁吸引力不少文人雅士、达官贵人。除了宫里的那位,掌柜见过的地位最尊贵的就是景王了。
这景王虽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却不喜风月场所,不近女色,便成了他听雨阁的常客。
掌柜笑呵呵退出厢房,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眼里带着商人的精明。
下楼的时候望见到宰相家的小公子管文阳进门。他约莫十七八岁,眼眸明亮,半披着头发,着翠绿衣衫,神采奕奕。
刚进门,他就朝楼上包厢望着,见到人影后,满面欣喜,立马跑上了楼。
楼梯上遇到行礼的掌柜,管文阳拍了拍他的肩膀:“掌柜的,老样子给我上一壶南山云雾。”
“是,公子。”
掌柜听见管小公子边走边念叨着,“景王每次都只点天山陇雪,那个茶太苦了,我可咽不下去,这世上为何会有人喜欢天山陇雪啊……”
听着小公子的话,掌柜摸了摸胡须,笑着摇了摇头走下楼去。不同的人,经历不同,自然会喜欢不同的茶。
站在栏杆边,宋翰墨望着楼下,人头蹿动,也看到了那个进门的少年。
“管文阳来了。”宋翰墨转过身,看上去有些犹豫,“他是自己找来的?虎子你没有知会他吧。”
虎子摇头道“并未”,他走到栏杆边,却只看到一个消失不见的绿袍子衣角,迟疑问:“管小公子快弱冠了?”
宋翰墨看了看虎子,点了点头:“他可是宰相家的公子,待他弱冠后便不会与本王来往……”
对上宋翰墨黑白分明的双眼,虎子垂眼抱拳:“小的明白。”
“景王……”管文阳在外面敲了敲门,还未待宋翰墨说话,便自行推门进来了,看到站在一边的虎子,眼里带着惊讶,“十几日不见,祝兄你好似胖了?”
祝虎,是虎子的全名。
虎子低下头,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多谢管小公子关心,小的并未胖。”
“是嘛?”管文阳微微抬眉,“那你抬头,我再仔细瞧瞧。”
虎子抬起头,挺胸。管文阳当真凑近看看:“嗯…真胖了,不过还是照样好看。放心,你‘最俊俏小厮’的名号还是保住了。”
虎子扯了扯嘴角,脸色又红又青。这时,掌柜进门放下茶水,随后退了出去。
“好了,你别逗他了。”宋翰墨看着两人,神色放松了些,“今日怎么有空到听雨阁的?管大人没绑你在家中读书?”
“景王不知吧!我现在不必每日苦读了!”管文阳做到了宋翰墨对面,眉毛抬了抬,面带得意。
“哦?为何?”宋翰墨淡淡问。
“嘿嘿嘿,”管文阳拍了拍胸口,“我与江太尉的属下比较了一番。太尉说,我有武学天赋,读书可惜了,便说服了我爹,让我学武。我娘还特意为我找了一位江湖上的武学师傅呢!”
宋翰墨眼里有些疑惑,倒了一杯茶给他:“你爹不是一直希望你学有所成,像你哥哥一样入朝为官么?
“是啊,我也奇怪。我爹那个倔脾气,不知道太尉是怎么说的。不过,我也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向往快意江湖和畅快淋漓的恩怨情仇!”
管文阳接过杯子,豪迈入口……太苦了,是天山陇雪!他清秀的五官皱在一起,勉强咽下后,默默推开了手边的杯子。
宋翰墨看到他的小动作,并未在意:“那今日你怎么没有在家习武?”
管文阳嘿嘿笑了两声:“今天约了尚书家的小公子去打马球的。”
“输了还是赢了?”
“没有输赢,唉。”管文阳叹口气,眼里带着期待看着宋翰墨。
“今日不是下了大雪,怎么,马球场没雪么?”
“自然是沾了孙小公子的光,反正我辰时到马场的时候,马场的雪就已经清理干净了。”
“原来如此。”宋翰墨点了点头,故意无视掉他期待的目光。
“景王你不好奇为何没有输赢?”管文阳忍不住问。
阿巧曾说,七殿下要闭耳闭目,才能活于世。
宋翰墨眼里哀伤一闪而过,明日就要去威南山,近日他总是时常想起阿巧。
嘴角微微带笑,他随口问:“为何没有输赢?”
“是因为我们快赢的时候,对面一位郎中家的公子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折了胳膊。因着这件事,大家不欢而散。”管文阳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面带无奈。
半晌他又道:“景王你不知道,我现在和那些群小屁孩玩都没意思了,不堪一击……”
“嗯。”宋翰墨只是应了一声。
屋里墙角烧着炭火,偶尔有“噼啪”的声音,煮沸的茶水也在“咕咚咕咚”响。楼下传来说书人洪亮的声音和一片叫好声。
“我听我哥说,景王曾是上京最厉害的打毬手。”
“……都是陈年旧事了。”
想到景王用来拉马车的飞燕,管文阳心里一阵可惜。
看了看景王,他一副云淡风轻,只是静静看着杯里的茶水。
与兄长口中张扬明媚,在马球场力挽狂澜,打败顿京国马球使团的少年完全不同。
又想起一些事情,管文阳张了张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心里一阵悔恨:少时,他娘为何要把他养在外婆家啊!害他没能一睹景王旧时的风采。
回到景王府已是傍晚,坐在桌上用饭,宋翰墨听到院子外面有些响动。一排长矛高过院墙,脚步整齐,隐约还能听见马蹄声。
正疑惑,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过来,他边跑边喊着:“王爷,王爷,王爷!不好了!”
宋翰墨慢慢吞下嘴里的饭问:“怎么了?”
小厮跑得有些急,咽了一口口水:“严…严大人,没了。”
“哪个严大人?什么……”没了。
还有哪个严大人呢,应该就是严修洁了。
宋翰墨意识到小厮说的没了的意思,放下碗筷,他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人没了?”
“当街刺杀,身中数刀身亡,就在不远的街角!”小厮右手指着后面的方向,那里有个三岔路口,他面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恐道,“小的亲眼所见!血都流到街对面了!”
严问之,字修洁,上京严家人,享年二十七。
严家是上京城的新世家,受皇上喜爱,这样的世家应当是很受其他家族欢迎的。
实际上,因着严家三代全是做言官的,言官监察百官。在上京,他们能依附的只有皇上。
宋翰墨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今日朝堂上的那只麻雀。它冲出乾和殿,拥抱外面的一整个蓝天。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面色平静,抱起碗沉默良久,又照常吃起了饭。
待院子外没有响动时,景王府早已点了灯。
晚上王爷泡澡,虎子站在门边,突然听到自家王爷笑了三声,大呼“死得好!”
隔着屏风,看不清他的表情,耳尖的虎子又听到了王爷的低声呢喃,“这上京……以后…清静许多……”
夜色更深的时候,上京城又下雪了,疾风在走廊里呜咽、呼啸,不知哪里传来孤鸟的嘶鸣。王府一处墙角,不知是雪还是梅,不停打着转儿。
院子里,隔壁伸过来的红梅枝,在风雪中微微颤动,竟是完好如初,不见断痕。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梅花怎么还会被雪压断,问就是,作者晚上拿着小锯子潜入王府,偷偷锯的!
第3章 轮回开始
入夜,宋翰墨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置身火海。眼前是一片橙黄色,肆意张狂,飞舞的火苗卷着黑烟贪婪地要吞噬一切。
他被逼到房间的角落,鼻间、口间全是烧焦的味道,能灼伤人的热度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闻到了,额前碎发的焦味。不过,神智不清的他,躺在地上,什么都做不了。
“救…救…我……”鼻头出了汗,他努力避开灼热。
忽然面前一片黑暗,有个模糊的声音:“得亏我知道有人在这儿…”
……接着他不省人事。
最后是一个混沌的,从未听过的声音:去救她…去救她……
宋翰墨从床上惊坐起来,惊慌失措,他环顾四周,没有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房中香炉冒着一缕清烟。
冬天的深夜,冷清、寂静。
坐在床上,感受着空气中的寒冷,让自己清醒些。
宋翰墨双眼无神,盯着清烟看了许久。看着它们从香炉间隙冒出,袅袅上升,最后消散在房中,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
缓缓躺下,闭上眼。
他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栩栩如生,可他从十岁开始便有失忆症,记不起来从前的许多事情。
失忆症……
床上的人,翻来覆去,竟是再也没能入睡。
‘第二日’,景王府内,宋翰墨精神不济,坐在桌前用早饭。身边的小厮都是低头垂眼,没有人说话。
等到他放下碗筷,虎子开口道:“王爷,昨个下了好大的雪,今日怕是会有很多大人乘车上朝,要现在走么?”
“上什么朝?今日不是应该去威南山了么?”宋翰墨奇怪地看着他。
“???”虎子看着认真的宋翰墨,确认王爷没和自己开玩笑,道,“王爷,您记错日子了,明日我们才启程去威南山。”
?!
宋翰墨有些头疼,皱了皱眉,连忙起身,自己推开门,一片银装素裹,冰雪莹莹。
“王爷,是有什么不妥么?”虎子拿过貂皮大氅给他披上。
眼睛转了转,宋翰墨道:“没什么。”
过一会儿,他吩咐道:“大慈恩寺可能不久要施粥了,吩咐廖叔,到时候多送些物件去。”
“是,王爷,小的记下了。”
一脚踏出门,宋翰墨皱眉问道:“昨日宫内是不是差人来了?”
“是的,王爷。”
“说了什么?”
“宫中那位,就是说了些关心王爷的话……”虎子支支吾吾。
“哦?没有其他吩咐?”
“…没…没…没…还是有的,”虎子越说越小声,口齿不清道,“还吩咐了,今日若是您的病还未见好…威…威南山也不用去了。”
“嗯,晓得了。”宋翰墨声音低沉,抬脚走出门。
虎子皱眉看着身边一干小厮,他们个个都是直摇头,表示不是自己泄露给王爷的。
走到院中的时候,“咔”一声,红梅枝连同雪一齐落到地上。宋翰墨停住脚,皱眉盯着落在地上的红梅。
“王爷,是有什么不妥么?”问出口,虎子差点嚼到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再问第二次了。
今日的王爷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宋翰墨眼珠在虎子和红梅之间拐了三拐,摇了摇头,走了。
虎子立马小声吩咐手边的小厮,把那个断掉的红梅枝给扔出王府去。
上了马车,捏着膝盖,宋翰墨头有些疼,心里亦有些烦躁,掀起厚实的车窗帘,朝外张望着。冰冷的空气拂去了马车中的躁动,一切看着都与平常无异。
不久,朱红的宫墙映入眼帘,马车还没停稳,他就走了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也有一驾马车,车边站了一位大人,仔细一看是严修洁。
瘦削的他,脸色苍白,嘴唇有些青,目光相交,低头行了一礼:“景王。”
一样的情形,难道之前一日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说现在在做梦?
“嗯。”宋翰墨面带疑惑,微微点头,下车,绕过严修洁朝宫门走去。
严修洁也跟着朝宫门去。
宫门侧马车依次排开,虎子和力夫搭上了话。
“力夫大哥,今日好巧啊?”虎子咧嘴笑着说。
“不巧,我看到你家王爷的车特意慢了等你的。”力夫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随意扔给了虎子,“你要的。”
虎子接过,打开是糖炒栗子,虽然冷了,不过他还是开心地眉眼弯弯:“都十日了!我终于能一饱口福了。多谢力夫哥,我家王爷不喜甜食,偏偏我就好这一口。”
一同去上朝的官员很多,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甚欢。不过他们遇到景王、严修洁都刻意远离避开,力夫坐在马车上,望着走远的大人瘦弱背影,叹了一口气。
虎子见状也叹了一口气,低头剥着栗子:“力夫哥,就严大人这样嘴毒,还管得多的,被大人们当瘟神一样避,也是难免的。”
力夫不满地转过头,不过虎子注意力在栗子上,没看到他的警告。
虎子嘴里继续念叨着:“十日前,户部侍郎被严大人气得吐血,不省人事,抬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啊。啧啧啧,严大人真厉害!”
说完抬头扔了一个栗子到嘴里,嚼着嚼着,才看见力夫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油纸包。
力夫语气有些不善:“我家大人廉政勤政,才会得罪那么多人,不被大人们喜欢!再说了,我家大人在百姓眼里就是大清官!口碑好得很!哪像你家王爷,游手好闲,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