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放开已经有些呆愣的宋翰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七弟!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觉得朕错了么?!”
宋翰墨一时间收到的冲击太大,眼泪滚落,后退一步跌坐回凳上:“我……我不知道。”
冷眼看着坐在凳上无措的人,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他走到槐树下,斑驳的光在身上乱晃。
微微抬头看着槐树翠绿的枝叶,皇上语气悠远道:“太子宋别墨,皇四子,气质清雅,心怀赤子,才气绝伦,朕亦喜。
他没死的时候,朕从来没有肖想这个位置。朕甚至想过,等他登基后,朕一定会尽心竭力,与他一起共建宇平,开创盛世。”
“可是他死了!他是被二皇兄串通顿京国害死的!朕怎么能忍!身为皇子,朕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二皇兄欺瞒父皇,登上太子之位!他为了一个太子之位便会不择手段,以后若是登上皇位当如何?宋翰墨,你能想象到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你新建的官邸里龟缩着,连头都不会探出来!”
宋翰墨抬头看了皇上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却是没有说出口来。
“呵,你是不是觉得朕昭武门清君侧心狠手辣?”皇上眼里带着悲痛。
“四年前,太子明明是朕,是五弟蛊惑父皇,要夺朕的太子之位!这样的谄媚小人怎可登上皇位?
八弟他以五弟马首是瞻,没有主见,不可成大事!
而你,宋翰墨,你身上有向疏国的血脉!
诸位皇子中,只有朕能担当大任!
朕为什么要退缩!”
皇上字字掷地有声,他细长的眼睛望过来,颇有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意思。与那日被宋翰墨挑衅,气急败坏的样子判若两人。
第44章 下江南去
宋翰墨呼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玉佩,手指一点一点摩挲着。眼前闪过德妃着宫装,对自己微笑的样子,最后瞥了皇上一眼。
他缓缓伏上桌子,肩膀一阵抖动,呜咽着哭出了声:“母妃…为什么全都不告诉我……”
皇上原本僵硬的嘴角柔和了些,他走近宋翰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七弟,斯人已逝,节哀顺变,朕现在也不怪你了。
朕就是希望你我兄弟今日冰释前嫌,日后二人不再有隔阂,互相扶持,我们一同开创宇平盛世。”
“三哥哥……”宋翰墨仰头看着皇上,他双眼微红,点了点头,“多谢三哥不计前嫌,臣弟愿效犬马之力,为三哥开创盛世!”
皇上嘴角微翘,吐出一口气道:“那就好,你想明白了就好。”
又轻轻拍了宋翰墨两下,皇上才转过身,他双眼带着雀跃,望着院内又道:“好多年前,就在这个院子里,你经常陪着朕晒太阳,还记得么?那个时候是真的时安日长,岁月静好。”
“记得。”
“七弟,你说,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
宋翰墨与皇上站在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哈哈哈哈,”皇上给了宋翰墨一拳,推得他后退了一步,“说得对。”
兄弟二人站在院内半晌,太阳晒得院子里暖暖的,只听得大槐树的“沙沙”声。
“从十岁后,你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交心谈话了,既然你已经恢复了记忆,朕以后也不会再打压你了。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有朕护着你。”
“多谢陛下。”宋翰墨恭敬行了一礼。
皇上把他拉回到石桌边:“好了,以后若是只有你我二人,便不用再行这些虚礼。”
“三哥是皇上,我是臣子,规矩不可忘。”
“呵”,皇上轻笑一下,叫宫女重新上了一壶酒,他给宋翰墨倒了一杯道,“随你吧,你开心就好。来,干。”
宋翰墨双手握着酒杯,一口饮下:“多谢陛下。”
酒过三巡,皇上问道:“对了,此次你为何要出手把严大人留在上京?”
宋翰墨桌下的手攥紧后又松开,他桃花眼微眯,嘴角带着笑:“严大人身为言官,却没有以身作则回乡守孝,势必会成为他一生的污点。谁让他从前一直参本王,还……臣弟这是反击。”
皇上:“你当真这么想?”
喝了一杯酒,宋翰墨道:“臣弟为何要骗陛下。”
皇上眼珠转动,垂眸,食指和拇指转了转酒杯:“你不知道她是谁?”
宋翰墨不答,挑眉疑惑看着皇上。
“你还记得六岁我们随父皇下江南,你认识的那个与严大人长得很像的小宫女么?”
“记得。”
“现在的严大人就是她。”皇上抬头看着宋翰墨,眼眸深邃,“那次我们回宫时,朕就把她带回来养在宜迁了。从前没有想太多,就觉得她与严修洁很像。隆嘉三十二年,严修洁失踪后,朕便把她送进了严家,让她指认二皇子的通敌罪。”
见皇上轻描淡写,眼里带着得意,宋翰墨黑色眸子里温度一点点消失,只默默看着。
“后来,”皇上叹了一口气,“严大人要辞官,要离开朕。可是朕已经习惯了她一直站在朕的身边,朕坐在龙椅上,只要能看到她便会觉得安心。”
宋翰墨屏住呼吸,薄唇轻启:“陛下……喜欢她?”
话落,皇上就皱紧了眉头,他责备看着宋翰墨:“朕喜欢的是皇后。不过,严大人就像……就像……”
犹豫半天,皇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只鸟掠过玉暖宫庭院上空,拍击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
“对了,她就像养在笼中,供朕赏玩的鸟雀。”
宋翰墨定定看着皇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股怒气从胸中直冲脑门。
皇上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的异常,他突然把脸埋入双手,声音有些嗡嗡的:“是朕为了一己私欲把她留在上京……是朕对不起她……”
喉结上下滚动,尽管尽力掩盖,宋翰墨的声音还是有些异常,他问道:“陛下与臣弟说这些做什么?”
“你们小时候就很合得来,你去接近她,若是她喜欢你了,应该就不会想着离开上京。若是你能把严果留在上京,不失为一桩美事。”
“这……臣弟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经过这次夺□□件,严大人定不会与臣弟有所来往的。”
皇上坐直身子,双手放下后,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刚刚话语中的痛苦和无奈。
他拿着酒杯放在面前端详,双眼有些迷离:“确实,她同朕讲过,她最讨厌的就是背叛和抛弃了。”
她…讲过?
宋翰墨心中一片酸涩,垂下的眼珠泛了些血丝。
举着酒壶把最后一滴酒倒入杯中,皇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稳稳踏出两步,他又道:“过些日子,朕要下江南体察民情,到时候,严大人已出孝期,你看看能不能借机缓和下关系。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江南,回忆往昔,或许能冰释前嫌呢。她只不过是个女子而已,女子,最易为情所困。”
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皇上弯腰从背后靠近宋翰墨,凑到他的耳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朕信你,七弟。”
拍了拍宋翰墨的肩膀,皇上脚步虚浮又走出几步,听方向,是往宫门去。
宋翰墨悄悄吐出一口气,连忙起身道:“恭送陛下,臣弟还有一事想问陛下。”
“何事?”
“母妃请的那位神婆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称号么?”
“这……朕倒是不晓得,事情都是母妃经手的,她不让朕插手。”
“多谢陛下。”
皇上走后,宋翰墨冷漠转身,坐下,望着桌上的黑龙玉佩,出神许久。
待他出宫后,春风拂过玉暖宫,偌大的庭院,石桌上只剩了一个盛酒的白瓷杯和镶黑龙的玉佩。
***
过了有五日,宋翰墨正在书房画画。画上是一位蓝衣公子与一位红衣姑娘,他们牵着一匹黑马,一同走在河堤上,杨柳依依,蝶恋花香,相视而笑。
定定望着画中的女子,许久,宋翰墨抬头望向窗外。
项颖从屋檐上落入房中,与平日的王府小厮打扮不同,今日她穿了一身嫩黄色的罗裙。
宋翰墨眼里闪过惊讶,随后倒是了然:“要走了?”
项颖撇了撇嘴,她不情愿点了点头:“是的,你又知道了。”
“不难猜,你对许宴势在必得,如今他已经没有理由留在上京,自然要走,你自然也会跟着。”
“好吧,算你厉害,有信要我给先生么?”
“有。”
宋翰墨从桌上拿出之前备好的信,递给项颖。
项颖接过,瞄了眼桌上的画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近窗户:“那我走了。”
“等等,她怎样了?”宋翰墨语气听着有些急切。
“嗯……”项颖思索了一会儿,苦笑着,“你要是想做到画上那样怕是很难,任重道远。”
宋翰墨沉默了一会儿,鼻尖有些酸涩,他垂眸望着画中女子:“是我伤了她。”
“你知道就好,走了,保重。”项颖挥了挥手。
“好,保重。”
鹅黄身影跳出窗跑了两步便是不见,只留下窗台上的泥脚印,宋翰墨又提笔作画。
严老夫人不在后,许宴没了留在上京的理由,他自然会走,但不会这么急。不过,他不想让项颖留在严府。
项颖轻功了得,若是叫她带着严果出逃……可一试,不过,那样的话,项颖便会被卷入危险中,所以许宴才会现在离开上京。
描绘两下,宋翰墨突然想起项颖的那枚玉佩,金马镶在玉中,向疏国护国将军府……
皇上又说,鎏金镶玉是向疏国皇室特有的技艺。
子五先生、项颖……
向疏国……
安静的书房内,只听得他叹了一口气。
***
一转眼,一月孝期已过,严果并没有上朝。
又过了三日,皇上不顾满朝文武的阻挠,借了体察民情的由头,要下江南去。他下旨管宰相监国,江太尉辅政,还带了些近臣,近臣名单中赫然有“严修洁”。
宋翰墨再见到严果的时候便是出城的那天。他骑在马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车队,人头攒动,只一眼便望见了她。
严果今日穿了一身玄黑滚白边袍子,袍子很大,衬得她的身体越发单薄。
察觉到视线,严果也望了过来,刚瞥见宋翰墨她立马移开目光,垂眸上了车。
坐在车内,听着车外嘈杂声,严果双眼出了神。
前几日得了皇上要她跟随下江南的消息,兄长来了秘信。
信上只写了四个字“金蝉脱壳”。
***
宇平国某处小院,床帐翻滚,里面不停传出女人的娇哼。伴随着男人深沉的“思思、思思、思思……”,女声也渐渐攀高。
最后一声响动后,一个人形裹着床帐随意滚落地上,身上没了起伏,竟然已经没了呼吸。
莹白小脚落在地上,女子下床来,她披了件衣服,蹙眉踢了尸/体一脚,声音带着轻蔑:“没用的东西,精气才只能葆我这张脸一年。”
系好衣服带子,女子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杏仁眼,鼻子挺直有些异域风姿。
视线滑过手腕上的彩石手链,她嘴里喃喃:“下江南?终于要来了,呵。”
第45章 晋河夜袭
宇平国人口中的江南一般是指靠南边的一个水城,名叫漾南城。漾南城水路交通发达,有很多世代为商的世家,贸易通畅,离上京也不远。
走水路从上京出发,顺着晋河一路南下,船夫轮换撑船,日夜不停歇,十日便可到漾南城附近的行宫。
在那边游玩一阵,待皇帝觉得无聊了,又十日回来,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下江南一直是宇平国皇帝喜爱的一个出游项目。
已是晚上,有数十丈宽的晋河水面平缓,雾气缭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满盈的月亮从云中跃出,清冷的月光洒在河面。水中倒映着如刀劈开的断崖面,上面的草木、血红石壁清晰可见。
一个气泡从水下浮出,破裂,水纹漾在如镜的水面,还未平息就被一个个涌来的波浪给淹没了。一艘有四层楼的舰船,劈开镜面,伴随着哗哗的水声逼近。
舰船一侧便伸出船桨二十个,齐头并进,船上灯火辉煌。金黄的颜色顺着船身流出,泄在水面,被船桨搅乱,金波荡漾。
微风从河面而来,带着湿气,吹得人头发都有些潮。严果全然不在乎这一点潮气,她抿紧嘴唇,眺望河面。
就算她逃到甲板上,离楼层远远的,也还是能听见里面传出的咿咿呀呀的小曲和一些官员投壶的喝彩。
即使被夺情,严果内心也打算为母亲守孝三年,三年里不可行乐。
“严大人。”有些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严果没有转身。
“严大人,夜里凉,还是不要待在甲板上为好。”宋翰墨凑了过来。
严果不回,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身走了几步,站到旁边远些的地方,继续盯着河面。
“严大人,今日已是出行第六日可有什么不适?”宋翰墨又凑了过来。
严果皱眉,斜了他一眼,还是不答,这次转身走得更远了些。
宋翰墨没有再凑上来,而是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他若是再凑上去,严果大概又会回去她的厢房。
从上京出发到登船航行至今,已经三天了,自己屡屡搭话,严果都是视而不见,到现在二人连一个字都不曾说上。
望着依在船壁上的严果,宋翰墨瞧见她两颊没有以前那般饱满,心下一阵疼惜。顺着她的目光,也朝河面望着,空无一物。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若是视线的线是真的存在的,真是恨不得把她的视线从河面上拉过来,与自己的视线扣在一块儿。那她便只能看着自己,不再去看那无趣的河面。
船上楼阁第二层,皇上从窗口瞄见分别立在甲板两边,一同望着江面的二人,轻笑一声。
目光落在那个瘦削背影上,眸色微沉,皇上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招来太监,耳语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