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颤抖,挤出一个笑来,泪划过脸颊,沾湿衣襟,在她浅蓝的衣物上十分显眼,“兄长……若是如此,与那人也并无区别。”
“严果!”严雨一巴掌拍在椅背上,声音很严厉,“你魔怔了?你清醒点!”
严果后退两步,深深看了眼坐在椅上的兄长。
见她眼里带着决绝,毫不犹豫转身而去,严雨慌忙喊道:“果果!你给我站住!你要去哪!”
“去找他!”声音从屋外传来。
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小离尖叫着:“小姐落水了!”
严雨跑出屋子,单手撑着,越过船栏,也入了水。
“公子!你……”阿怀的声音消失在耳边。
一入水,全身被冷水包裹,意外呛了一口水。
黑暗,冰冷,窒息……
熟悉的感觉让严雨止不住颤抖,他忆起了从前。
六岁时,他与其他两个公子被陛下选为皇子伴读。
当时的四皇子宋别墨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颇有斐然气质,引人眼球。
他一眼挑中了自己,手指过来,和陛下笑着道:“父皇,他字修洁,修生养性,洁身自好,不愧为严家后人,儿臣欢喜。”
之后成了四皇子的伴读,四皇子时常挂在嘴边的总是:修洁……
修洁……
我的修洁哟……
他只能无奈回应:殿下,又有何事?
十三岁走江湖,出上京的那天,烟雨濛濛。宋别墨给自己起名“令一刀”,也给严修洁起名“严雨”。
骑在马上,宋别墨双眼如炬,望着大路尽头道:“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异姓兄弟,总角之交。我为静刀,你为动雨,一静一动,制衡江湖!”
严修洁瞧了灰蒙蒙的天空一眼,还好不是好日头,要不,就得叫严日了。
嘴角带着笑,他低头行了一礼:“严雨得令。”
宋别墨摇了摇头:“修洁,不对,江湖人都是抱拳的。你看我,诺,这个姿势,你再来一遍?”
严雨抱拳:“是,一刀大侠。”
十四岁,宋别墨被封为太子,严雨感觉的到,他变了。
他变得更加随和,行走江湖时,他爱眺望山河,眼神深邃。还与另外两人一起创建了“三竹”,即使那两人查不出底细来。
十六岁时,别墨君穿了一身玄色劲装,站在一块山石上。头发半披,青丝微动,他眉眼愈发内敛,却是意气风发。
极目远眺,他道:“大好山河,修洁,你可愿一直追随本王,实现伟业?”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眼是青山绿水,渔歌唱晚,严雨笑着回道:“愿与君一同实现远大抱负,复兴宇平,万死不辞!”
“哈哈哈,还记得第一次问修洁的愿望,你说的是‘日读书卷随心,夜游晋河赏月,心愿足矣’。”
“年少之言当不了真。遇到别墨君你,自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哈哈哈哈哈……”
笑声没有飘出很远,就落入水中,打破了美好。
他们二十岁那年……
一切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那年九月,严雨查到了一些东西,匆匆买了螃蟹回上京,准备与别墨君商议他发现的事。谁知路上遇刺,月黑风高,被追杀,走投无路,从悬崖跳下。
九死一生。
在悬崖底的时候严雨知道脸上受了伤,宇平不许相貌不整者为官,不过别墨君不会嫌弃他的。
想着独自一人的母亲,想着与别墨君的承诺,想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抱负,他才咬牙坚持活了下来。
一路坎坷,好不容易回到上京。
严雨还准备找别墨君商议遇刺一事,谁知道,上京城已经没了别墨君。
不可能!
才一月而已!
一月!
别墨君八月回上京前还特意来嘱咐:“修洁,等你回上京的时候正是九月,旭漂湖的蟹正肥美,顺路给我捎两只回来。梦春她怀了后,就一直馋着呢,可别忘了啊!”
“我记下了,到时候这边事情都处理好了,只半个月我也就回去了。”
对不起,蟹没了。
对不起,没能早点回来。
对不起……
别墨君……
忍着还没好全的伤,一路骑马到威南山,三天三夜未停,伤口全裂开来。
临到行宫门口,周围一片寂静,静得他只能听到自己一声比一声响的心跳。伸出手,严雨竟是使不上劲推开门,看到手上的血,身上的血,狼狈不堪。
他这样子怎么能去见别墨君?
半仰着头,宫门耸立,严雨后退了半步。
他回头找了一家客栈,不慌不忙洗了澡、梳好头、穿上干净的素白衣裳,潜入祠堂,才终于见到那人。
那个被安静放置桌上的牌位,上面写了几个字。
先太子宋别墨之灵位。
“哈?哈哈?”
颤抖的手扶住桌子,泪水溢出眼眶,那几个字犹如数把刀插在心上。
那个自己想要一生追随的人,就这样去了?!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注①)
天妒英才!
双腿一软,半扶着桌子,严雨跪了下来。想要放声恸哭,不可惊动行宫宫人。
他立马捂住口鼻,靠在桌边,呜咽都不曾漏出半点,只肩膀颤抖,泪水直流。
血、泪浸湿衣裳。
那一晚,严雨发誓,要让幕后之人付出代价,要将别墨君出世的孩子推上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至死不渝。
稳住三竹,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的这段时间,他曾远远望过那个每日从严家走出来的“严修洁”。
一开始知道上京已经有了严大人的时候,严雨是气愤、恼怒的。
他容貌已毁不可在朝为官,那人是在欺君罔上,将严家陷入不忠、不仁、不义之地。
可,远远望见那张与自己有九分相像的脸,严雨脸色发白,浑身的血都凉了。听说,那人是三皇子找到的,他替代自己,指认了二皇子。
严雨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手足兄弟。
双生子在宇平被视为不详,不可在朝为官。
不详?莫不是,因为他,别墨君才……
呵。
手指不停摩挲,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心中的难过。
那个明明是他想要一生跟随前行的人,才二十岁,便英年早逝。
自责像是潮水,将自己吞没。
严雨这才明白,自己从来就不该在朝为官。
他是双生子之一,他连触碰别墨君衣摆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谈说与他一同建功立业。
恨!
恨默默不语的母亲!
恨把自己送入宫中的父亲!
恨那个与自己一同出生的人!
好恨!
可,
调查了那人的来路,听母亲讲了她的从前,站到她的面前,对上她略带哀伤的眼睛。
眼前人只是平静垂头行了一礼,她声音沙哑:“兄长。”
攥紧的拳松开。
在宋别墨、宋子轩之后严雨心中又多了一个想要守护的人——妹妹严果。
***
“严果!你就非要去找他!”被阿怀救上船,严雨看着一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人质问道。
一缕缕的头发沾在脸颊、额头,她嘴唇发白,还是笑着:“是的,兄长你不明白。”
严雨站起身:“若我还是不许呢?”
严果直冲阿怀,拔下他腰间的佩剑,架在脖子上:“兄长,不要逼我。”
眼前拿剑的人倒是不抖了,她眼里不再是二人初见时那般死寂,带了点点微弱的光。
严雨凝视严果许久,宋翰墨改变了她,妹妹现在好像不需要自己的守护了。
无力道:“果果,把剑放下吧,我们现在就回程。既然你愿意为他去死,那你们应该一起。”
严果蹙眉不解。
严雨继续道:“阿怀,你把之前白亭猎场的计划讲给她听,不过是又多了一人而已。”
“是,公子。”
理了理自己也湿透的衣衫,晚间的风有些冷。严雨瞥了眼黑黝黝的水面,船破开水面的“哗哗”声清晰可见。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了阿怀一句:“过会儿到房间来找我,我有事情吩咐。”
“是,公子。”
***
阿怀进屋的时候,严雨正坐在桌边喝酒,面具安静躺在桌上,旁边已经放了两个空酒壶。听见声音,他望了过来。
唇边带笑,严雨招了招手,指着对面的座位道:“阿怀,麻烦你了。坐吧,我们一起喝两杯。”
“公子,我……”
严雨给他倒了杯酒,打断了他的话:“阿怀,别叫我公子了,就称我为严雨吧。”
双手接过酒杯,阿怀皱眉,犹豫了:“这……不行。”
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严雨拿着空酒杯,眼珠黝黑:“阿怀,还记得从前我们在匪窝找到的那一大批炸药么?”
“记得,有些惊险,那个土匪头头居然想要同归于尽。若是他真的狠下心,那恐怕就没有今日的我们了。”
严雨笑了笑,从袖口取出一片金红色的竹叶,推到阿怀面前。
阿怀看见叶子,一下站了起来,他被酒呛着了,咳个不停,断断续续道:“咳……公子……你,咳……咳咳……”
“给你了,以后三竹就交给你了。”严雨脸上写着郑重,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公子?”阿怀脸咳得通红,他竭力止住咳嗽,眼眶沾泪,朝严雨跪了下来,倔强道,“公子,我不要……”
“我之前与你说,找到了好地方放置那批火药,那个好地方就是白亭猎场。”严雨边说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眼里带着决绝。
阿怀受到惊吓,他震惊看着眼前人,思考片刻焦急道:“公子!让我去吧!我去!你还有小姐要照顾呢!”
严雨摇了摇头,他额角伤痕在烛火下十分显眼。
缓缓道:“阿怀,还记得别墨君么?就是一刀大侠。”
“记得。”
“毒是二皇子下的,却是无影给他的。无影背叛了别墨君,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三竹,他现在是皇帝的人……”
攥紧酒杯,严雨继续道:“把那狗皇帝炸死,才算是永绝后患。果果和景王才能安然度过一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三竹无关。”
“公子!怎么会无关呢!”
“别墨君曾与我说过,不想把三竹用到朝堂上。我没有做到……我对不起他……”
阿怀膝行到严雨腿边,他轻轻摇了摇坐着人的膝盖,眼里带着哀求:“公子这些年一直在尽心尽力照顾襄王,先太子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怪罪公子你的。再说,这些也不是公子所愿,是那人,是他逼公子入了局啊!”
“做了就是做了,解释无用……”
一饮而尽,严雨面露悲痛,他一把将地上的人拽起来。
拿过桌上的红金竹叶塞入阿怀的手中,握紧他的手道:“阿怀,我最后交给你的任务,你仔细听着消息,若我成事,你就立马亲自去荆州,把襄王接到上京。同时,派人秘密联系现在上京掌权的管宰相。襄王能否即位在此一举!”
“公子!”
严雨连忙又道:“若我败了,此事后三竹隐蔽三年,之后再不参与政事。三竹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公子!公子……”阿怀拼命摇头,泪流满面。
“阿怀,别哭,该笑的。”严雨目光落在窗外,一片漆黑,见不真切。
他眼里带着笑:“七年前,我就应该随别墨君一起去的。黄泉路上,兴许还能遇到,之交好友,结伴同行……”
“公子!看在小姐的份上!”阿怀声音有些大,严雨直接将他敲晕,安顿他伏在桌上。
“果果她已经不需要我了,襄王也不需要我了……”
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听得木船破水的“哗哗”声和一杯一杯的倒酒声。
手指敲击在瓷杯,伴着节奏严雨沉声吟唱从前别墨君最喜欢的歌: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
吾将醉发狂吟(注②)
夜半,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修洁……”
艰难转过身,目光涣散,见到的是别墨君离去的背影,他淡蓝的衣袍飞扬起来。
严雨伸出手去:“别墨君……”
连那人的衣角都未够到,呆愣愣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他呢喃了一句:“别墨君,若是你还在……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哭李商隐·其二》唐·崔珏②: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发狂吟。《丈夫歌》出自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
第53章 白亭猎场
白亭猎场在漾南城城北向东十里,猎场内地势平缓,不过,猎场边有一处断崖。断崖高数百丈,下面是日夜奔腾不息的晋河。
因为猎场中有一座上古留存的双层飞檐四角亭,通身雪白,故取名白亭猎场。
正是四月,暖阳,绿叶、红花,飞蝶、花香、鸟鸣……猎场内春色肆意,目光所及一片生机勃勃。
宋翰墨着一身玄色劲装,肩上绣银丝花纹,袖口裹着黑亮皮革。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坐在马上,黑色的眸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烂漫之景。
“王爷,好看吧?”牵马的小太监笑眯眯。
“嗯。”宋翰墨只是点了点头。
小太监耷拉着脑袋,他舔了舔唇。皇上早早来了猎场,现在已经快傍晚了,他就一直牵着景王在猎场逛。现在是腿也累,口也干,偏偏景王还没有要休息的势头。
砸了咂嘴,小太监犹豫道:“王爷,陛下说您受了伤,就只骑马走走,散散心,吹吹风就成。前面不远有处休息的营帐,王爷您累不累?要不要去喝杯水?也能去看看猎了哪些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