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棠笑道:“我们几人在商量一些事情,怠慢了主人,是我们之过。如果赵郎君不急,不妨坐下来,喝一杯茶,慢慢说明来意。”
荣锦棠不愧是大家氏族养出来的姑娘,待人接物,言语举止毫无挑剔,几句话便安抚了赵三郎。
先赵三郎来的目的不外乎一个——呷韭。
他找我们只是为了确认呷韭是否安好,只听他道:“我那次去山里,多亏有呷韭救了我,况且我回府后,几乎天天和呷韭待在一起。我相信呷韭不是那种恶妖,我知道人妖殊途,连我们之间这份之间的情谊恐怕也不能被人容下。但求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放呷韭回归山林,我们此后,再不见面就是了。”
他说的真挚诚恳,我和崔璞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开口。
崔璞道:“倘若他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呢,你还要包庇他吗?”
“这——我。”赵三郎看我们两人神色,“呷韭他,是不是害了什么人的性命?”
我道:“那倒没有。”
他放下口气,我又道:“只不过差点害死一个人罢了。”
他吃了一惊,脸色惊疑不定,苦笑道:“我想他即使做了什么错事,也肯定是因为我。如果那人未死,我愿意尽我一切来补偿他。至于呷韭他,我厚颜求你们放他回山林,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做出令人失望的事。在他回山林前,我希望你们能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
这要求并不过分,况且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呷韭,赵三郎的话倒是给了我们些思路。
崔璞道:“你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害人,我会把他带回山林,再也不能出去,你可有意见?”
“没有了。”赵三郎道,“你们愿意留他一条命,我便千恩万谢了,怎么敢奢求更多。”
荣锦棠拿走盖在笼子上的布,“瞧。你的朋友,在这儿呢。”
赵三郎三两步冲了上去,“呷韭,你怎么样?”
呷韭抹抹眼泪,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骗你的。”
赵三郎浑身一抖,“呷韭,你真的像术师他们说的,你,出手害人了?我的两位兄长,我听家仆们私下讨论过,虽然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
呷韭愧疚难当,“你对我那么好,我想用自己的办法来帮你。刚才你和崔术师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他大声抽涕着,“没关系,你是我的好朋友,永远都是,我不会忘了你的。”
赵三郎动情地抓住了笼子的栏杆,“我也不会忘记,你是我这辈子交过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第74章 厉鬼(十)
在这令人感慨的友情面前,我们的存在像不断发亮的烛火,有点耀眼。
我率先走出门,其他三个也跟了出来,把空间留给里面一人一妖。
“真令人羡慕,你说是吗?”荣锦棠笑了一下,“这样一份感情,无论是友情也好,还是其他的也罢。”
我试着带入了一下,假如我是呷韭……我的心蓦然一沉,脸上的神色难看起来。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差?”荣锦棠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出声询问。
我笑了下,“没什么,你说的对,无论什么人拥有这样一份感情,都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我奢求着能从别人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却在与崔璞日渐温柔的相处中忘记,我是否能给予同样的感情回馈。
我神色怔怔,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下的崔璞回过头,“澶微,去吃些杨梅渴水,酸甜甜的,你喜不喜欢?”
荣锦棠促狭一笑,“事情解决了,你们两个想单独出去玩?”
我窘迫不已,犟嘴争辩道:“我们是饿了,出去吃点东西。”
我几步走下台阶,咳嗽一声,问荣锦棠,“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荣锦棠不直面回答,而是笑眯眯地把脸转向左丘,“你说呢,我们一起去吗?”
左丘亦望了我们一眼,“锦棠的胭脂也该买了,不如顺路去。”
“好呀。”荣锦棠和左丘走到我们身边,笑颜如花,“我们走。”
我们一人拿了一杯杨梅渴水,慢慢喝着,听荣锦棠说些关于胭脂的逸事。
淮清荣氏做的脂粉生意,不仅垄断扬南一带,远销北方,宫中女子所用的脂粉也是荣家供上。
“胭脂水粉这东西,其实人人都可做得,只不过分做的精细与否罢了。胭脂尚红,最常用的是红蓝花,红色的蔷薇、玫瑰,其实也不错,只花费的时间心力多些,而蔷薇和玫瑰独有的香气却为胭脂增色几分。红蓝花制的胭脂颜色最正,涂在脸上嘴上,往往一天也不怎么褪色,所以女子们买的最多的还是红蓝花做的胭脂。”
荣锦棠一指那摊贩上摆的一堆小盒子,“瞧,那里面装的,都是红蓝花胭脂。”
“胭脂又可分为胭脂膏子,绵胭脂、胭脂粉和红花饼。红花饼是不常见的,但是由它做出来的金花胭脂你们一定知道。”
荣锦棠故意停了话头,等我们三个回答,只见我们三个齐齐摇头,脸上均是一片懵懂茫然。
左丘道:“我记忆残缺不全,除名字一无所知。”
荣锦棠脸上顿时露出心疼,柔声道:“这是意外,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她安慰左丘时笑了一笑,瞄到崔璞时,说道:“听说崔术师来往各地除妖,见多识广,总该知道这金花胭脂是什么吧?”
崔璞想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除妖是我分内之事,我责无旁贷。至于那金花胭脂,我见过,如我猜的不错,是将红花饼裁成花形,比红花饼更小更薄。”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崔术师,说的一点没错。”荣锦棠满意地点点头,“市面上卖的大多数金花胭脂,都是染坊里染过丝绸棉罗后的红花饼,这样的胭脂颜色自然薄,但是价格便宜,买的姑娘妇人最多。荣氏出的红花饼,既有卖给染坊的,也有供给店里的,红色纯正,又因为加了蔷薇和茉莉等香气浓郁的花熏蒸调和,凡是成亲的人家,都得买上那么几盒。”
荣锦棠调笑道:“看来崔术师以后送心上人胭脂水粉,用不上我帮忙啦。那我就再出个小题目,考考澶微你。”
“啊?我?”我心里一慌,两根眉毛简直想打结,问我如何杀人出招最快我知道,胭脂水粉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我嘴角撇下来,“你问。”
荣锦棠道:“胭脂除了红色,还有一种蓝胭脂,你猜一猜,这蓝胭脂是胭脂粉、胭脂膏,还是绵胭脂?”
乍听到蓝胭脂,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蓝胭脂?”
荣锦棠点头,微微一笑道:“没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蓝,买的最多的人,就是一些女术师,你和崔术师同出宗门,没用过也该见过吧。”
荣锦棠放水放的是如此光明正大,我却只能一无所知地摇头,“对不起,我没用过,猜不出来。”
宗门里女孩子喜欢用什么胭脂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平时里碰不见,能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师叔”的都是少数,她们见我像老鼠见了猫,更别提如荣锦棠一般玩笑似的跟我说话。
荣锦棠盯着我看了半响,差点撞到人身上,幸好被左丘拉了一把,她依旧看着我,“你不会从来没化过妆吧?”
我看着她,默默地点点头。
“怪不得这些天从来没见你脸上有什么脂粉,我看你这脸本来算细嫩的,不搽些脂粉越发糙了。”荣锦棠双手揉了下我的脸,“你既然认识了我,我便不能看你糟蹋自己的脸。从现在开始,晨晚妆不可落下,香汤沐浴该准备上,唔,我想想,该给你用哪种粉……”
荣锦棠是一番好意,我却不得不打断她,“我们此行不是游山玩水,也无下人伺候,一切以从简为上,你说的这些,暂时不能实现了。”
她静默了一瞬,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气,“你说的是,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知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愿意让她失望,便提议道:“等哪一天尘埃落定,你请我去你家做客,到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荣锦棠眼风略略在我身上一扫,笑道:“你不怕我在你身上试什么新的妆容胭脂?”
我坚定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可别吓到了,说着逗你玩的。胭脂铺到了,我们进去看看。”
那胭脂铺上标有荣氏,想是荣氏的分店。
一进店门,小二立刻迎上来,问我们要头油胭脂,还是澡豆胰子?
荣锦棠挥手由他们下去,让我们自己挑选。
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盒子,圆形方形,不一而足,有木的,有瓷的,也有金的银的,旁边均用张红纸条写了名字。
比如什么“桂花头油”、“茉莉头油”,胭脂根据香气和式样不同,也一列一列地陈设着,由得来买胭脂的人挑拣。
荣锦棠打开胭脂盒,一味一味地看过、嗅过去,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烦扰,似是很不满意这些胭脂的成色。
我悄悄问她,“怎么了?”
荣锦棠拿了一盒素馨花香味的胭脂,对我讲道:“胭脂首要便是色正,这颜色是够红了,可是不够亮,显得颜色暗沉,抹上去没有精气神儿。”说罢换了另一盒,是蔷薇香的,“这盒倒是还好。”
我两盒左右一瞧,香气熏的我发晕,怎么也看不出颜色哪里有区别。
荣锦棠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选定几盒胭脂,又挑了几样粉,让人包起来。
“我们走吧。”荣锦棠拉着我一起出了门,崔璞和左丘早就在门外等着我们了,外面日高气热,亏得他们寻了个阴凉之处站着。
日头还高,我们不急着回去,索性去旁边一家茶楼坐了坐。
台上是个说书人,仿佛正讲到高潮处,引得众人拍掌欢呼。
我们要了一壶茉莉香片,一碟糖花生,一碟茴香豆,一碟炒松仁,还有一碟葵花籽。
那台上说书人正正讲到了下一折“高祖大破回阳城,哀帝自焚雪鹿宫。”
听了一段后,我才知道讲的是当朝高祖和前朝末代帝王哀帝的事。
“回阳城破前一夜,高祖带领三千精兵在城外扎营。莫小瞧这三千精兵,那可是从高祖一开始起兵的时候就带的人,个个骁勇善战,均是勇猛无匹的壮士……
“……眼看外边大军压境,守城的士兵忙不迭把消息报上去,一路到了皇宫。哀帝枯坐宫中,听了这消息,不发一言,只要他还未死,只要城未破,他还是这宫中的皇帝,众人的天子。”
“回阳城破那日,天高远阔,朗朗清风,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城内文武百官得了消息,留在家中,只等城一破便要称降。而那哀帝,躲在皇宫中,屏退下人,和皇后宛氏共处一室……”
“……众人皆知,自皇宫宛氏病重之后,太医院众医生束手无策,于是哀帝广召天下能人,救治皇后。”
说书人正讲着,旁边桌上有人悄声插了一句,语带讽刺,“命有尽时,岂是人力可挽回的,那皇后宛氏最终不还是死了么。”
左丘听着,面带茫然之色,“死了,请了那么多人,怎么会死呢?”
荣锦棠轻抿一口茶,淡淡道:“关于皇后宛氏,其实有两种说法。一则是太医救治无效后,皇后逝世。哀帝却将她的尸骨一直放在寝宫中,以特殊方法保存,虽死而肌骨不腐,面目如生。所以城破那天,哀帝带着宛氏的尸骨自焚了。二是皇后宛氏死后,被人用异术复活,哀帝和宛氏情深义重,生死不渝,哀帝自焚,宛氏也殉了哀帝。”
台上的说书人正好讲到最后一段:“佳人芳踪随风去,真龙一统大周朝。大越一梦魂颠倒,多少风流看今朝。”
第75章 缘何错(一)
左丘一把捏碎茶杯,发出一声痛呼,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口中不断喃喃道:“帝姬,帝姬,扶风帝姬——”
荣锦棠慌忙问道:“左丘,左丘你没事吧?”
左丘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居然在发抖,似有若无的黑气渐渐缭绕于周身。茶楼里的人都注意到这里的境况,那小二已陪着笑脸过来询问情况。
崔璞让荣锦棠先带着左丘出去,和小二随便扯了几句,把茶水点心钱和碎了杯子的钱付了以后,我们立即追上左丘和荣锦棠,先找了个偏僻的小巷子待着。
左丘身上的肌肉贲张,几乎要撑破衣服,周身的戾煞之气环绕,他的眼睛染上血红色,本来清俊的面庞此刻显得扭曲而可怖,他嘶吼一声,出拳欲攻向我们。
荣锦棠离他最近,差点受伤,我一把拉过她,让她站远一些。
那边左丘已一掌拍向崔璞,掌风凌厉,竟有逼命之势,崔璞侧身避掌,随手拔出长剑,剑光如秋水长练,刺向崔璞。
荣锦棠看着他俩你来我往,招招式式均是致命,她脸上惊恐,着急道:“澶微,他们……”
我安抚她,“你放心,崔璞不会杀了左丘的,当务之急,是压下左丘身上的莫名煞气,让他恢复理智。”
崔璞养伤的时候,画了很多道符,都是对鬼有克制的,虽然不知道对左丘有没有作用,但是我相信崔璞,他一定可以。
左丘神智混乱,出招全靠本能,攻势猛烈。崔璞的剑不是凡物,对妖鬼有克制之能,一来一回间,左丘也没能讨得了便宜。
他们近身交战,给了崔璞不少机会,能够将符贴到左丘身上。
荣锦棠紧张的抓住我的胳膊,她尖长的指甲几乎要抓到我的肉里,“左丘,他不会有事吧。”
自从左丘身上贴了符之后,他的动作比之前更见迟缓,因为不是肉身,所以当崔璞的剑划到左丘身上时,有异色力量从其中溢出。
荣锦棠抓的我有点痛,我眉头浅浅皱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你放心,琢玉手下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