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十八道符贴到左丘身上后,左丘轰然倒地,他是个魂体,没什么重量,因此激不起一点灰尘,但是周遭墙上留下来的痕迹,却显示了之前的战斗是多么激烈。
崔璞背着左丘,说道:“他身上的煞气,一直被压在体内,和他的记忆息息相关,如果他完全想起来……”他话一顿,“有可能会变成失去理智的厉鬼,为害苍生,也有可能会完成他未完成的愿望,回归冥府。”
荣锦棠垂下眼睫,“是吗,我知道了。”
我们刚刚回到赵府,正好见到赵三郎带着呷韭出来。
赵三郎一见我们,朝我们解释,呷韭不适合待在城里,他要送呷韭回去山林。
分别之后,崔璞把左丘放到床上。
“他的伤只能静等他自己恢复,不知道他的记忆如何,如果他醒来后失去理智……”崔璞的眼神坚定,“荣姑娘,你就不要怪我杀了他。”
荣锦棠望着床上的左丘,担忧之色难免,“崔术师,难道就没有让左丘保持理智的方法吗?”
“我会尽力而为。”
荣锦棠福了一福,“麻烦崔术师了。”
左丘醒来的时间未知,他又身带戾气,未免他醒后造成什么麻烦,我们商量了片刻,辞别赵家,特地租了一个僻静的院子,崔璞又设置了阵法,防止左丘发疯后不能及时应对。
做好万全准备后,我和崔璞在屋里看管左丘。左丘毕竟不可控,荣锦棠只好在院子里焦急的等待左丘醒来,无论到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大约都是天命。
正当我们几个人心神不定的等待中,左丘□□一声,我立刻提起心来,盯着床上。
左丘揉了揉脑袋,眼睛里的血色已经褪去,他瞧着严阵以待的我和崔璞,问道:“锦棠呢?”
崔璞回道:“她在外面。”
看左丘的样子,不像是失去了神智,我心下一松,收起剑来,问他:“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左丘想了想,下床,道:“我记得我们好像在喝茶听书……”
崔璞仍旧有些谨慎,身体微微紧绷,“没错,讲到越朝的末代帝王和他的皇后宛氏死去后,你身上突然煞气四溢,不分你我,想要大开杀戒。”
“这,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左丘大惊,“那有没有伤到人,锦棠离我最近,她没有出事?”
我道:“你放心,锦棠没事,你也没有伤到别人。我们本来还担心你不会恢复理智,醒来后会再度不分好歹的伤人,没想到。”我打量他几眼,“你没事就好,我和崔璞守了几天,也放心了。锦棠就在外面,我和她说一声。”
左丘道:“这次麻烦崔术师你们了,我没有想到,我身上的煞气会让我失去理智,如果不是你们在我身边,及时制止,否则后果我真的不敢想。”
崔璞也放心了,道:“这次的确不能怪你,谁也不能预料。你打败秽王的方法应该是吞噬了他,我那时就想,秽王成形多年,体内的戾气和煞气庞大,你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没想到,当时你没有发作,却在这一个多月后,听到陈年旧事而疯狂,所以我猜测,这戾气和煞气会不会和你失去的记忆有关。”
崔璞一说到秽王,我突然想起他的那时受的伤来,大夫说至少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可是他还自己和左丘交手,我居然也忘了他的伤,没去帮他。我真是,我不知道怎么骂自己,沮丧极了。我悄悄看他一眼,手揪着衣摆,拽出不少褶皱,问他:“你的伤……对不起,我忘了你受伤的事了。”
他一怔,笑着安慰我,“别担心,我没事。”
“但是那天左丘出手那么狠,你身上的伤也没好,我居然忘了帮你!”我恼怒的想打自己两下,喜欢他,却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除了在大夫家养伤的前些天,他每天的药是我端进去的,过了段时间后,他就不再让我送药了,说大夫给了他药丸。我也因为不怎么见到他吃药,他又行动无碍,便忘记了他受伤的事情。
崔璞摸了摸我的头,他很少有这样的亲昵行为,我不由愣了下,却见他的笑容温和,眼神温柔,“好啦,其实那伤没有你想的严重。你看,我能和左丘交手,却没受伤,就是证明。你如果不相信,我们去找大夫看看。”
找大夫看看更放心一点,崔璞说的没错,我迫不及待地就想拉着他去看大夫。
左丘也准备出屋去见荣锦棠。
等到了大夫那里,大夫却不在,听说是给赵府的人看病去了。
赵府有人病了?我和崔璞奇怪,我们前几天见到的赵家人,精神饱满,晚宴时还有力气吵架,怎么看也不像得病的模样。
但是得病这回事谁又说得准,最终我们找了另一家医馆,给崔璞诊治了一番。
那大夫开了几贴药,嘱咐要天天喝,嫌弃崔璞仗着年轻,身上尽是些经年累月的伤,说不好好调养,迟早会吃到苦头。
我从一边听的认真,那大夫见状,便说道:“也好,让你娘子天天看着你,看你还敢不敢糟蹋自己的身子。”
崔璞沉默不语,我腾地红了脸,张嘴想要解释:“我们不是……”
不等我说完,那大夫的眼睛斜了过来,“药抓好了,承惠二两三钱,你们谁付钱?”
崔璞摸摸掏出一个荷包,把钱递给大夫。
“看你们付钱挺爽快,送你们一瓶药丸。”大夫压低了声音,悄悄对崔璞道:“补肾有奇效。”
那大夫以为我听不到,还给了崔璞丢了个眼色,“嘿嘿”笑了两声。
我瘫着脸,什么也不想说了,并且开始怀疑这大夫有没有出师,该不是个骗子吧。
崔璞好像没什么反应,拿了药就走。
果然是崔璞的作风,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我匆匆跟了上去,却发现崔璞的耳根子,好像有些红?
第76章 缘何错(二)
“澶微,崔术师,你们回来啦,我和左丘买了些冷淘,一起来尝尝。”荣锦棠脸上开朗不少,招呼着我们进屋,看来她已经和左丘谈过了。
左丘帮忙把冷淘分成四份,盛在碗里。
四个都坐下来后,荣锦棠感叹道:“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我和左丘,真不知会怎样。”
我道:“既然没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还要帮左丘找回记忆的,不是吗?”
荣锦棠眼中丝丝愁绪蔓延,“能帮左丘找回记忆,当然是好事,可是这回——”她看向左丘,苦笑道,“正是因为左丘想起过去的记忆,才导致癫狂,崔术师,你有没有办法,能让左丘想起过去,又不会陷入癫狂之中呢?”
“我不能完全确定左丘的记忆和煞气之间的关系,左丘只记得我们在茶馆喝茶,但是提到越朝,你的状况就开始不对了。我猜测你可能是越朝人,还是越末乱世之时。”崔璞说完后,荣锦棠拿着勺子捣了捣碗,什么也没说。
我道:“没错,左丘很有可能认识皇室之人,毕竟从你醒来,你就称呼锦棠为公主,而且那天你提到了……”
扶风帝姬四个字我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万一又引得左丘发狂,所以看了看崔璞。
左丘说道:“你应该认识越朝的末代公主。”
荣锦棠道:“是扶风帝姬。”
我和崔璞吃了一惊,立刻严阵以待,顺便把荣锦棠拉到一旁,生怕左丘发狂时伤到她。
左丘静静地在长凳上坐着,他眼睑低垂,手握着勺子不动,身体像块木头僵直。
他说:“帝姬……”
这个语调让我们想起他发疯时的样子,我心中紧绷,无论如何这次得站在崔璞前边,不能让他再受伤。
“我记得这个名字,但我想不起她的模样。”左丘抬眼看着我们,“你们放心,我不会发疯了。有了这个名字,或许能帮我更快地找到记忆。”
我们观察左丘片刻,他眼睛黑白分明,神情也是淡然自若,不似发狂之兆,我们逐渐放下心来。
“扶风帝姬是哀帝和皇后唯一的女儿,据说曾经拜国师为师,是国师唯一的弟子。哀帝自焚后,皇宫大乱,宫人内侍趁乱逃走,而扶风帝姬亦是不知所踪。”崔璞把他知道关于扶风帝姬的事都说了出来,“因为哀帝深爱皇后,所以后宫除了扶风帝姬,没有其他嫔妃和子嗣,这唯一的帝姬,却在史书上记载甚少,只有帝姬和其母容相若,城破无踪几个字。”
一位已经死去百年的公主,史书上没有她的记载,人间没有她的传说,像哀帝自焚的那个辉煌而华美的宫殿,被火烧成灰烬,最后什么也不剩。
这样一位公主,更难去追寻她的踪迹,左丘会是她认识的什么人呢?
崔璞道:“能和帝姬认识,皇帝,后妃,宫人,内侍,皇室的其他人……还有就是一些大臣和他们的儿子,我想,左丘你,可能是某个大臣之子。”
我说:“若是大臣,也许更好查一些,因为大部分的臣子在城破后投降了,周高祖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还在当初的都城居住,或许现在试着去找他们,能知道当初的事。”
荣锦棠道:“时间太久了,即使能找到,这些后代能不能知道当初的事也未可知。”
“左丘这个复姓并不多见,姓左的也不多见,去查当年的有没有姓左或者左丘的应该不难。”崔璞坚持己见,认为找到线索就应该及时实行。
按说帮左丘找回记忆是荣锦棠一直在做的事,为什么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她反而不是那么热切了。我吃完冷淘,对崔璞道:“暂时让左丘休息一段时间吧,你的伤也需要时间来恢复,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们去当年的都城,需要备不少东西呢。”
崔璞点头应道:“也好。”
我对荣锦棠笑了笑,她对我也笑了一下,眼里透着感激。
今夜格外闷热,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套上衣服,拿了把扇子,在院中的树下纳凉。
蝉鸣接连不断,叫的人心烦气躁,今夜无星无月,天空一片漆黑,四下里都是黑的,只有我屋里的灯不甚分明的亮着。
一扇门慢慢打开,荣锦棠提着一盏四角轻纱灯笼,踱步到我身旁,“本来想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在这儿。”
我左右环顾四周,“我给你去拿个墩子。”
她笑道:“不必了,这样就好。”
轻纱灯笼被她随意放置在一边,她挽了挽袖口,身子倚着树干。
香樟树独特的气味在幽夜里散开,荣锦棠的姿势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不优雅,往常的她时刻保持着端庄大方,温婉得体,是典型的闺秀作态。
比如靠在树上这种事,她绝不会做出来的。她应该是凭栏望月,吟诗怜柳,动静皆宜,宜喜宜嗔的。
“今天琢玉说的,你不想。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什么,还是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抛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却并不确定她会回答。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我不能强求她说出来。
灯笼里的光微微暗下去了,荣锦棠道:“我们荣家,祖上是侍奉皇后宛氏的宫人,在哀帝自焚后,离开了皇宫。
“皇后宛氏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蕙质兰心,加之容貌绝色,乃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美人,所以哀帝后宫之中,无三宫六院,只有她这一位皇后,受尽宠爱,无上荣耀。
“我的祖上,擅长梳髻和上妆,算是和皇后关系较近的侍女。有幸服侍皇后从生到死。可即便如此,皇后病后,祖上也没能再接近皇后。当时哀帝命令所有的宫人不得进入寝宫,而皇后躺在寝宫中,不得出去,是生是死亦未可知,直到那一天,宫内燃起大火,烧的什么也剩不下。
“祖上是个对皇后极忠心的人,她从火中救出宛氏的尸骨,趁乱逃出皇宫,回到了家乡。因为她曾伺候皇后上妆,了解那些宫廷妆粉是如何制成的,所以和夫家商量后,开了一家胭脂铺子。
“荣家有自己的田地,雇人种植和采摘红蓝花,炮制后卖给染坊和供给胭脂铺,直到今日,荣家已经成了淮清荣氏,是能够和皇家搭上线的皇商。”
我道:“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穿着用度皆是不凡,待人接物又有大家风范,按说像你这样的姑娘,不该身边一个婢女侍卫不带,只有是鬼非人的左丘,且身份不明,随时有可能伤害你。是因为他的错认吗,还是说,你想利用左丘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荣锦棠笑了一声,“我并不想利用他,因为是他,帮了我,离开那个吃人的地方。”
我一怔,“什么意思?”
荣锦棠冷笑道:“外人只看到荣家的富贵锦绣,金玉满堂,殊不知,维持一个家族的运转,需要多少财力。光凭祖上的那几个胭脂方子,能得多少年的荣华富贵?我们荣家不过是商贾人家,哪个当权的来了,我们荣家不得巴巴地上去讨好。这些年里,荣家的胭脂方子,早就被外人研究了个透,即使有百年字号在那儿撑着,如果一直没有更好的胭脂产出,我们荣家,终究会泯然众人。
“早先为了保住方子,我们荣家一直不和外人通婚。这不是长久之法,归根结底,我们荣家只有财,没有权,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待人宰割。
“族里的长老提出,将尚未成亲的儿女,迎娶或嫁给扬南几个有权势的人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像个没有思想的货物,由着他们挑挑拣拣,看嫁给哪一家能获取最大的利益。”荣锦棠忽地笑了,眼神却冷冰冰地,“你猜,他们给我选了个什么样的人?”
我摇头,猜测道:“是个纨绔子弟?”
“呵。”荣锦棠冷然,“是个傻子。不分善恶,懒惰如猪,若不是我曾见过他一回,被送进火坑还不知哩。”
我皱着眉头,“你的家人就不反对吗?你的……父母,他们难道也同意吗,他们不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可恶的傻子吧。”
荣锦棠沉默了,“族里的命令,他们反对又如何,否则就会失去宗族的庇护,失去荣家偌大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