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璞接过左丘手中的书,哗啦啦翻了几页,“迷心术、迷途术……赵三郎。”他抬眸,“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三郎看着崔璞手中的书,忽然极淡地笑了下,眼睛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去,“说什么?你们无非是想让我承认,听我是如何哄骗呷韭学习术法,想借他的手除掉那两个看我不顺眼的兄长。你们捉了他,我怕他供出我来。在呷韭毫不防备的情况下从背后一刀结束了他的生命。我忍受不了兄嫂的嘲笑和鄙夷,在屋内布下术法,借故让他们聚在一起,趁着雨声的遮盖,杀了他们,又伪装成是妖下的手,好撇开自己的嫌疑。你们还问我为何如此恶毒,弑兄杀嫂,还能像个无辜的受害者一样,在这里为他们举办丧礼。惺惺作态,装出一副悲伤的模样,是不是?真可笑啊,果然,人也好,妖也罢,都是愚蠢贪婪不自知的家伙。”
荣锦棠道:“你的兄长和嫂子在言行上或许确有不当之处,先前观你衣着花用,你兄嫂并不曾苛待你,即使他们有什么过错,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杀了他们?”
“愚蠢的人难道不该杀吗?”赵三郎回问,脸上显出一种癫狂的天真,“他们各怀心思,像鬣狗一样贪婪,永远都不知足,眼睛里充满算计,和老鼠一样令人作呕,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金钱、美色、权力……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看不起我,也知道他们都想把对方杀掉,继承赵家所有的财产……可凭什么不是我,一想到他们都看不上的人得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我就好开心啊,比我得到那本书的时候还开心。”
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你们知道他们死前是个什么样子吗,他们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杀他们。人将死的时候,才真是丑态毕露,叫我看的痛快极了。往日里高高在上,故作友好,实际上呢,他们全都看不起我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死了,你们也会死,我会给你们一个好坟墓的,不如就呷韭死的那块地,怎么样,你们喜欢吗?”
荣锦棠摇摇头,“赵三郎,你真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赵三郎摇首反驳,“我现在很清醒,杀了你们,我做下的事就谁也不知道了。真相会随着你们的死永埋地底,到时候,妖怪作祟的传言会传遍这里,你们都是妖杀死的。”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与我何干?”
第80章 缘何错(六)
赵三郎的心性已偏执到一个奇怪的境地了,这行事残忍的作风,让我容易联想到不好的人。
一想到,就会失去理智的人。
荣锦棠道:“那呷韭呢,你难道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朋友吗?”
赵三郎不屑地哼笑,“那个蠢货,我最感谢他的,是他让我知道有那么一本关于禁术的书存在。有了这本书,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是多么弱小无能,唯有掌握力量,才能决定一切!“
“力量能使你强大,同时也惑乱了你的心智。”崔璞道:“力量是用来压制邪恶,而不是残害无辜。”
“过时而又多余的废话。”赵三郎不耐烦地道:“我不想听你们说话了,我想你们死。”
我道:“或许你搞错了一件事,你掌握的不是力量,是一些害人害己的无聊术法!”
话音甫落,剑光出鞘,一呼之间,他的脖子上已经被伏魔剑割出了一道血痕。
这个把自己吹得很厉害的小书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对决。
术法固然是人所特有的手段,可当真面对妖怪时,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你提前布阵念咒的,所以武艺方面,绝不能落下。
用咒,多是辅助的手段。
荣锦棠睁大眼睛,莞尔一笑,“我当是个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原来是个黑心野肺的软脚虾!”
我偷眼一看,果然这家伙两腿战战,不大稳当的样子。
崔璞道:“把他绑了,送到官府,让官府来判案吧。”
“你们不能把我交给官府!”赵三郎急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荣锦棠道:“你不去官府,是想逃过罪责?”
“我才不要被那些愚蠢的人看见,我才不想被他们指指点点!”赵三郎勃然大怒,脸因为扭曲变得涨红,他双拳紧握,竟然主动去撞我的剑。
我忙不迭收回了剑,他脖子上仍旧多了一道伤,还在流血。
“你不过是个逃避的懦夫!”左丘这时开口,目光如炬,“你说你的兄嫂是贪婪好色之人,但是在我看来,你的行为比他们还要过分!你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借口,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了他们,口口声声拥有力量便能掌握一切,如今你阴谋败露,那你为什么不能承担比你更厉害的人打败所承受的后果?”
赵三郎脸色呆滞,沉默着低下头。
荣锦棠惊愕地看向左丘,喃喃道:“左丘,你这回说的话好长……”
不仅是荣锦棠,我也吃了一惊,左丘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而且很有道理的样子。
崔璞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说道:“我们该送他走了,无论他愿不愿意。”
赵三郎被我们送去官府后,他的父母也温讯赶回来了。
我们这几个揭发真相的人,被赵父赵母好生痛骂了一回,诘问我们为什么那么狠心,不肯放过他们唯一的儿子,连最后的血脉也不愿意留下。
出堂作证的环节一过,我们马不停蹄地离开此处。
马夫在前面驾车,我们四个在车里,相对无言。
我率先打破沉默,“我们做错了吗?”
荣锦棠冷然道:“错?任由那种不分是非善恶的人活下去,才是错。”
崔璞道:“赵家父母是知道对错的,他们是因为接受不了事实,想找一个发泄怨恨的对象。”
我看着他,“你以前,是不是也被这样责备误解过,你那时会不会感到伤心吗?”
“想一想死去的人,就不会难受了。”崔璞慢慢说道:“无论是什么样的苦痛和煎熬,人只要活着,总能承受的住的,直到岁月抚平所有的伤痛。”
荣锦棠道:“事情既然解决了,还谈他作甚,怪叫人心里堵得慌,不如我们说点其他的,一人讲一个笑话可好?”
我苦着脸,“我不会讲笑话。”
崔璞也眉头一紧,“我许久没听过笑话了。”
荣锦棠直摇头,“两个无趣人凑一起,真不枉你们互相看得上眼。”
我面色一窘,“比不过大小姐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学富五车,还是你讲一个好啦。”
荣锦棠“噗嗤”笑了,“真不晓得你是褒是贬,那我就说一个我小时候常听的笑话好了。”
我笑道:“洗耳恭听。”
荣锦棠笑嘻嘻地道,“你说对了,和洗有关系呢。说是某地富户,家中没有子嗣继承万贯家财,只有一个视如明珠的姑娘。为了保住家财,这富户做主,给女儿招了个夫婿进来,算是半个儿子。招的这个人呢,倒是老实,家里穷,所以进了富户家呀,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后来他回去,同乡人问起他过得如何,他大夸特夸。那同乡又问他,难道一桩不顺心的事也没有,他想了想说,是有一件,规矩太大了些,每回沐浴,丫鬟都端着一堆儿豆面儿,也不知道弄熟了,尝着又苦又辣!”
说罢,荣锦棠自己忍不住,先“咯咯”笑了。
我说道:“那不是豆面儿,是沐浴用的澡豆吧。”
荣锦棠笑够了,道:“是呀,从小家里就用这个事说笑,另一方面是为了警醒我们,荣家的立身之本,正是这些东西。富有的人可以享用,贫穷的人也能够拥有。”
我叹道:“以前的人爱用澡豆,现在都愿意用胰子,我记得宗里的人喜欢用玫瑰胰子,觉得那个最香。”
荣锦棠道:“其实胰子有胰子的好,好些富贵人家,澡豆也是缺不了的。我家的几款澡豆里,往往会掺些药材,比如白檀香、白术、白附子……用了肌肤润泽,白嫩光滑,只造价不菲,平常人仍旧是用不得。”
“荣家做的,向来是高门豪贵的生意,你为什么会想到平常人用不用得起?”
荣锦棠脸色一沉,“这便是家族大的坏处了,人人为己,偷着抢着要给自己分一杯羹,顾得自己,哪里顾得上家族呢。我们荣家,现在虽然和好几个显贵交好,但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况且白蚁蛀梁,大厦将倾,不多寻条后路,便是喝粥不用勺——一锅端。”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讨厌那样勾心斗角的日子,和左丘在一起,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候了。”
“如果左丘恢复记忆了,你还要跟着他吗?”我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一出,荣锦棠和左丘的脸色均有些变化。
我这问题,恐怕是他们最想回避的那一个。
当左丘恢复记忆,他还能像现在这样,跟在荣锦棠身后,随分从时,永远守护着她么?
就算两人心意相通,他们之间,不是人世间的门户之见,是生死两端,阴阳之隔。
即使荣锦棠心甘情愿和左丘在一起,哪一对父母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没有过去未来的鬼在一起呢?
人的一生太长,荣锦棠不会后悔吗?
马车里的气氛愈见沉重,左丘却在此时开口,“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是现在的左丘,只要荣锦棠一句话,左丘万死不辞。”
荣锦棠有片刻愕然,眼里微光闪动,似是含泪,更有几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说,“左丘,谢谢你。”
荣锦棠扬起一个笑容,“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努力,帮左丘找回自己,重拾过去。”
我瞧了崔璞一眼,也有刚才说的话补偿的意思,遂坚定地点头,“好!”
我们从藁城一路向南,经过孤舟城时,听说有一些忠于前朝皇室的人出逃,护送着扶风帝姬来到了麟州桃江县。
这只是个不知真假的传说,然而我们没有更好的线索,只能循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传说来求得一丝可能。
桃江县多山地,幸而山并不高,此时正是八月半,天气转凉,我们走在金云镇的小路上,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偏不见周围有什么花树。
我揉揉鼻子,“这香味儿好像是……”
荣锦棠道:“是桂花,而且一定是金桂,花的香气悠远绵长。我们荣家制作鲜花胰子和胭脂的时候,用桂花就得用金桂,金桂长得快,开花多,也可以用来做糕点,是极好的一种桂花。”
路边一个卖桂花糕的阿婆笑道:“姑娘说的好,在金云镇呀,最值钱的不是金银珠宝,是镇子边小江山的半山桂花,那里都是金桂。现在正好是桂花开的时候,这香味呀,都传到镇里来啦。看看我这桂花糕,就是小江山上的金桂做的。”
阿婆殷勤地给我们推销她卖的桂花糕,正好有些饿了,我们便多买了些,又向阿婆打听了路径,去小江山看桂花。
桂花糕香甜软糯,尤其中间居然是夹心的桂花酱,甜而不腻,与糯米做的皮相得益彰,好吃极了。
我直接又拿了一块递到崔璞嘴边,兴奋道:“快尝尝,特别好吃。”
他一口叼住,我盯着他,“你怎么不咬,快吃呀?”
崔璞这才慢慢吃起来,我喂他吃完一块,他笑了笑,对我说,“好吃,很甜,很甜。”
我觉得他不像在说桂花糕,很甜有必要重复两遍吗,可桂花糕的确是甜的啊?
我一拍手,了然,“你不喜欢吃甜的对不对?”我笑道:“没关系,下次我们买咸桂花。”
崔璞:“……都行。”
那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不解,算了,以后甜的咸的各买一半吧。
荣锦棠好像一直在忍笑,我问她,“什么这么好笑?”
荣锦棠故作神秘,“我呀,在笑一只小呆瓜。”
我迷惑:“现在哪有卖瓜的?”
她笑的更欢了,“瓜在心中,不在时节。”
我决定不理她了,莫名其妙的。
香气更加浓郁,我们一转弯,便见半山金黄深绿,桂花拥拥簇簇地开着,枝顶茎间如金结成,地上似金粟点点,而香满人间,如临仙境。
第81章 缘何错(七)
我们踏入桂花林中,听见许多嬉笑之声,也有卖糕饼馄饨的。
原来有许多人听说金云镇的桂花开得好,今日天高云淡,正是出来游玩的好时候。
闺中女子围了锦障,各种颜色的裙子上好似有浮光金跃,宜染桂花香气。
放浪形骸的男子随处一躺,酒坛倾倒,落地的桂花香混着浓烈的酒香,令人心神具醉。
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折了桂花,互相追逐跑跳,引得桂花香气像蝴蝶蜻蜓似的掠过。
几个白衣士子呼朋唤友地过来,对那躺在桂花里的男子笑道:“公冶君,你好不自在,我们都去作诗,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躲懒。”
公冶君半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们啊,不是有美人相伴,自得其乐,找我这个臭男人做什么?”
其中一个男子笑道:“公冶君可不是什么臭男人,没有公冶君,惜芳姑娘连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
另一个也附和道:“没错没错,公冶君才倾天下,数代荣华,论起来,莫说金云镇,整个麟州都没有能与你相较的。”
公冶君摸着头发,懒洋洋地道:“行了,你们别给我戴高帽了。我才学好是因为你们不如我,我家世好是因为你们祖上不如我祖上,没能找到什么前朝余孽来发迹,不值一提。”
荣锦棠道:“这个人太倨傲了些。”
我点头,“是有些狂妄。”
崔璞道:“刚才他说前朝余孽,他或许知道些关于左丘的事。”
荣锦棠笑了下,“崔术师,你这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先不说所谓的前朝余孽指的是谁,他一个数代之后的人,对于百年之前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