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将军就是一个这样不肯依附权势的普通人。
他虽然身份卑贱,但是品行正直。进入军中后,从小兵做起,吃苦耐劳,作战时一马当先,不顾生死。
名将盖公认为他是个好苗子,提拔他为自己的亲军,教导他武艺和战术。
成为亲军后不久,他奉命去伏击高祖的军队。
高祖不败的神话也是在修罗将军的手上打破的。
有的人,天生属于战场。而修罗将军,就是这样的人。
盖公效忠于哀帝,哀帝死后,他本来想找到其他皇室子弟,扶持上位,重建王朝。没想到中了流矢,久治不愈,一命呜呼。临死前,盖公把虎符交给了修罗将军,让他执掌三军。
修罗将军是个才跟了盖公几年的年轻人,没有人想把一条命交给这样一个年轻人。
即使他领兵以来,未尝一败。
当时高祖已占了三分之二的河山,只要收服修罗将军,他便再无后顾之忧,他的王朝也将会统一。
而修罗将军,凭着那三分之一的地方,和高祖打了七年。
他的军队,军纪严明,上下一心,他自己也是和士兵们同吃同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只是高祖狡猾,先是下毒,后来烧了粮草,修罗将军带兵突袭,亲信被人策反,致使他误入圈套,带了仅剩的三百人,逃到这山中的浣花谷。
当时高祖亲自来劝降,言明只要修罗将军愿意投降,他可以赐修罗将军高官厚禄,甚至将自己的女儿下嫁。
众人不解高祖为什么对一个反贼如此优待,高祖自己心里清楚,他舍不得这样一个优秀的将军。
修罗将军对哀帝忠心不二,任高祖说的天花乱坠,冷冷拒绝了高祖。
高祖见收服无望,知道是留不得修罗将军了,下了命令,围剿浣花谷中所有人。
修罗将军带着剩下的三百人,战了三天,鲜血染红了整个浣花谷。
“我从来没在史书中听过修罗将军的故事。”崔璞发出疑问。
阿翁淡淡道:“因为高祖自己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和修罗将军定下君子协定,只相较战术,他发现自己打不过修罗将军,所以使用下毒的下作方法,又收买了将军身边的人,他知道这不够光明正大,所以才令史官从史书上抹去了将军的存在。”
荣锦棠道:“兵不厌诈,战场上怎么做得了君子呢,这修罗将军轻信他人,怪不得会落败了。”
阿翁狠狠瞪了荣锦棠一眼,“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战到最后,高祖以平民百姓的性命威胁修罗将军,迫使修罗将军不得不从藏身之地出来。他是开国之帝又如何,用了这恶毒计谋,枉为一国之君!”
我问:“那浣花谷如今怎么样了?”
据说从那之后,浣花谷的溪水和土地变成了红色,谷内常年阴风阵阵,花草不生,是因为那些冤魂徘徊此处,不肯离去。直到今天,他们不得解脱。
阿翁劝诫我们,“谷内什么也没有,日日月月年年,只有永不停歇的阴风和刀剑兵戈声。我想啊,一定是他们不甘心,不甘心死在这浣花谷里。
“我们祖上受过修罗将军的恩惠,所以世代居住此地,守着那些血战而死的人。偶尔会去祭奠他们。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谷里的杀伐之气影响,地里的产出一年不如一年,新生的孩子们身子都不大好……
“如果你们真的有办法,我希望你们能让那些阴魂好好地,没有怨气,去一个平和安宁的地方。
“这是小老儿,死前最想看到的。”
第83章 缘何错(九)
村里有一座小庙,无匾无碑,门窗旧,青瓦陋。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座略大点的屋子。
参天大树的树荫乌压压地落下来,将屋子遮了一大半,凄凉而寥落。
很难想象这里供奉的是什么人。
修建的高台上,是一个简陋粗糙的泥像,泥像身披甲胄,面孔俊秀,依稀看得出和左丘有几分相似,泥像的姿势是一个握剑端坐的姿势,即使泥像塑造技艺并不高超,时长日久,彩漆剥落,不如初造时鲜亮,但那泥像仍是十分勇武威猛,能看得出塑造之人的用心。
台上供着一些瓜果和一束开黄花的菖蒲,花叶上犹有几颗露珠,晶莹剔透,不久前有人来这里祭拜过。
左丘望着那尊雕像,久久不语。
我和崔璞走了出去,荣锦棠看了左丘片刻,也出来了。
墙根下有两排玉簪花,在树荫下显得更加白润光洁,若有珠华闪耀。
秋风飒飒,树上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地落了下来,庙前被铺成一片枯旧的黄。
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
左丘从屋内出来时,对荣锦棠道:“锦棠,那块玉佩,让我看看。”
荣锦棠把玉佩交给他,盯着他问:“左丘,你想起来了?”
左丘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我需要验证。”
左丘拿着玉佩,径直往林中去,看似没有目标,步伐却坚定而执着。
他真的没想起来吗?
那个修罗将军,会是左丘吗?
风声呜咽,哀声不绝,我已肯定,左丘去的就是浣花谷。
一路行来,树越发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几十、数百棵鲜红的石蒜花。
石蒜花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石蒜花的花瓣细长,微微弯曲,通常是几朵花生于一根绿茎上。此时正是花开放的时候,大片的红色充斥于这个山谷中,不详的红雾从山谷中漫起,直至模糊前方的道路。
崔璞停住脚步,一手挡在我面前,“不能再往前走了。”
荣锦棠道:“那左丘呢?”
左丘继续前行,仿佛没有听到崔璞说的话,红雾将他的身影吞噬,荣锦棠看的心焦不已,“我们难道就在这等着吗?”
崔璞环视四周,目之所视,红雾弥漫,不见来路前竟,这红雾诡异,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尤其荣锦棠,手无缚鸡之力,若有个万一,我和崔璞两个人也不敢夸口护她万全。
我道:“锦棠,你紧紧跟着我。这雾来的奇特,要小心。”
石蒜花色越发鲜艳了,红似鲜血,而红雾中逐渐传来刀剑之声,渐渐地近了,近了。
“杀——”
“将军,他们围了整个山谷,我们恐怕逃不出去了!”
“他们兵精粮足,我们一行却是奔疲许久,日夜不宁……”
“怕什么,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小人百死不辞。”
“我也是,他们只要敢来,我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这次杀个痛快!”
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跟着我,你们后悔吗?”
此声落下后,周围静止一瞬,旋即是更多的杀声入耳,繁杂的脚步声,伤亡的痛呼声,死前的哀吟声,以及无休无止的刀剑交击声,变奏成一首战场杀伐曲。
红雾迫近,荣锦棠忽然惊呼一声,她的胳膊上多了一道伤口。
那红雾好像找到了什么出口,朝着伤口附近聚集,吮吸着荣锦棠体内的血液。
“遭了,这红雾喜好吸血,小心!”我撕下一截袖子,忙把荣锦棠的伤口裹住。
我们身处石蒜花丛中,走动之间不可避免碰到,石蒜花的花瓣竟然如同利刃一般,划破衣衫,进而添加细小的伤口。
血引红雾,使得红雾不断汇聚,视线愈加模糊,分辨不出周围情景。
我拔出短剑,凛然以待,崔璞也长剑出鞘,斩去那些开的繁茂的石蒜花。
不想这石蒜花刚刚被崔璞斩落,那红雾就逐渐凝聚,过了一会儿又逐渐散开,被拦腰砍断的石蒜花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如果师父养花也是这般死一回又长出来,他老人家一定高兴的很。可惜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我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荣锦棠捂着伤口,小心谨慎地走在我后面,“我们该怎么办,这花杀也杀不尽?”
我凝神伫立,自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道:“草木惧火,我试试火烧。”
点燃火折子后,离得近的几株石蒜花似有所觉,主动缩了缩叶子。
雾是水汽凝结所成,没一会儿,火折子就受了潮似的,火苗越来越小,快要熄灭了。
崔璞先拿出一张黄纸,凑过去点着,抖落石蒜花间。
花瓣花茎被火烧的扭曲,因扎根地下,无法躲开。
崔璞见火焰有用,索性以灵催火,熊熊火焰燃烧,而焰火无声,烧化的花亦是无声,这些诡异的花被烧成焦黑的灰烬。
红雾随着花亡而渐次消退,天际即将明朗,我们一行的心稍稍放下,那红雾陡然大盛,雾中杀伐之声起,石蒜花无风自动,扭曲摇摆,交缠拧结,隐约成人形模样。
我持剑严阵以待,倏然,红雾散尽,花恢复成原状,石蒜花丛尽头,一人白衣缓步,手执长剑,衣上似有鲜血横亘,朝我们慢慢行来。
离得近了,长眉修目,面如琼玉,正是左丘。
左丘身上气势一改从前,面色凛然坚毅,眼神清明,白衣之上是鲜红夺目的石蒜花纹。
微风扬起他的长袖,他从我们三人身上一一看过,眼神凝注于荣锦棠身上,目光复杂难言。
荣锦棠似是心有所感,扯起嘴角想笑,始终没能笑出来,“你记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锦棠姑娘。”
崔璞道:“既然你想起过去,我们便离开这里,浣花谷中阴魂不散,不是久留之地。”
左丘撩起衣摆,单膝跪下,诚恳道:“在下想求崔术师一件事,度化浣花谷中的阴魂。”
左丘道:“他们在此徘徊太久,因为战争失去理智,无□□回,只能一日又一日地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中。”
崔璞道:“你起来吧。度化阴魂,本来就是我们术师之责,只是这红雾和石蒜花……”
左丘道:“请崔术师尽管放心施术,有我在,不会伤到你们的。”
崔璞祭出灵符,以剑为引,五色华光流转,映明四方,昏暗天色也被这光映的亮了几分。
数不清的阴影从四周的石蒜花丛中缓缓升起,那些银灰色的影子有着模糊的人形,中间却是一具骷髅的形态。
这些死魂灵充斥于浣花谷,把浣花谷里挤得满满的,唯有左丘站立的地方还存一块空地,给我们三个人一片安静。
哀嚎声像大海上翻涌的潮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慑人的五脏六腑。
五色华光巍然不惧,崔璞持剑的手稳稳当当,剑尖上五色光随着剑身猛然一抖,仿若璀璨烟火,升入高空,骤然分散,点点丝丝,好像无数彩色流星,落在地上。
霎时间,哀嚎声消止,被华光穿身而过的阴魂化作水滴,滑过石蒜花柔嫩的花瓣,浸入微红的泥土。
顷刻之间,这难以计数的阴魂变为亿万条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身上,温凉若霜。
左丘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多谢崔术师。”
雨过天晴,赫赤色、杏红色、橘黄色、姜黄色的霞云铺满天空,夕阳的余晖自云隙里射出,金光耀耀,照得满谷石蒜花生机勃勃。
那三百阴魂已经入了天地轮回,不再拘于浣花谷中,日日在怨恨中沉沦。
生前多少怨,死后付长天。
左丘和荣锦棠沉默地一路慢行,气氛古怪。
我咳嗽一声,说道:“左丘,你想起过去,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左丘道:“我想去找扶风帝姬。”
我道:“扶风帝姬,一个百年前的死人,你要如何去找?”顿了下,“而且,锦棠她——”
荣锦棠,该何去何从?
“扶风帝姬,是我的恩人,没有她,就没有左丘遥。我已经想起从前,即使扶风帝姬已经去了,这恩情我不能不报。”左丘道:“锦棠姑娘,我毕竟是个死人,你若有想去的地方,我送你过去。”
“之后呢,你就撇下我一个人,你求死我也不知道是吗?”荣锦棠冷言冷语,显然是心中有气。
“我——”左丘此刻又是他那种寡言少语的性子了,张口结舌,说不出反驳的话。
荣锦棠恨恨一拂袖,几步走到前头,留给左丘一个华丽的背影。
左丘不言不语,一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眼中闪过一丝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场人鬼之间的情感,会在今日走向终途吗?
崔璞道:“你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人与人之间,难免情深缘浅,何况是人与非人。”
我道:“你还是好好和锦棠解释一回吧,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至少在离开之前,两个人不要再有后悔和遗憾。”
“对了,你是怎么想起过去的,是和那块玉有关?”
左丘回答:“是,那块玉是扶风帝姬送给我的,我从军后,盖公送了我一把剑,我把玉镶在了剑上。这玉在我死后不知如何流落到荣家,我把那块玉重新镶到剑柄上,那记忆便回来了。”
崔璞道:“或许是有一魄留在剑上,真正的意识却留在玉里,当玉回到剑身上,你的意识也合为一体。”
“是么。”左丘笑了一下,“有了过去,我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第84章 缘何错(十)
长风卷起离人的衣袖,艳红的彼岸花随着衣袖飘扬,剑柄上白玉素雅,似霜似雪。
左丘负手而立,在一片柔软的芦苇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轻细的苇杆一折即断,每一支上却都长着梭形的白色绒毛,毛绒绒的一把,随着风摇摆不定,像打上海岸的白色浪花。
荣锦棠扶了扶鬓间的金镶翠玉掩鬓,掌宽的蜀锦腰带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织金裙摆在阳光下闪烁着华彩,鞋尖上的珍珠花饰也显得莹润可爱。
她随手折下一支芦苇,轻轻一吹,那苇花便四散开来,似柳絮纷飞。
这两人,皆身处芦苇丛中,偏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隔了好几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