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跟扶风帝姬一起去看过皇后的,哪里能不知道床上躺的是不是个死人。
“你既然去从军,我让锻器司专门给你打一把剑。你对剑有什么要求吗?”
他摸着腰间悬挂的玉璧,“我想把这块玉镶到剑柄上。”
这样,他每次握着剑,他就知道,扶风在等他回去。
他离开的那天,长剑铸造完成,扶风帝姬把一个包袱和剑交到他手里,送他出了城门。
临走前,扶风帝姬说:“我一生算是被困在皇城里啦,你是我的好朋友,有机会的话,你代我看看皇城之外的风景。你看过,我也看过了。”
她挥着手送他离开,声音留在风中,“别忘了,给我写信——”
他那时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面,只觉得那天的花很漂亮,风很冷,明明是春天,却下起了雪。
雪落地即化,不著痕迹。
在边境吃沙的日子不好过,和在宫里的时候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若是和从前的日子比较,又算的不错,只不过时时有送命的危险罢了。
第一次上战场时,他的手是抖的,人的肉/体脆弱不堪,被剑一捅,喷溅的鲜血湿了满脸,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红了,整个世界仿佛也变成了红色,他不杀人,自己就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杀戮会令人麻木,对生命逝去的麻木。
战场上很难去想起什么立功的事,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
边境的风沙磨砺人的肌肤,刀子似的烈酒激发潜藏的疯狂,他像一把剑,越来越锋利,无坚不摧,杀人饮血。
他闲时会坐在丘陵上,用一块棉布,慢慢擦拭自己的剑,剑柄上的玉璧在夕阳下显得温润白皙。
他想起扶风帝姬的笑容,是开在春风里最美的花,是无边黄沙里的胡杨绿,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救赎。
左丘遥的勇猛很快得到了盖公的赏识,扶风帝姬曾嘱咐过盖公,让盖公多多看顾左丘遥。
盖公一向看不上这种凭借关系来军中的人,多是混个军功,回去承袭爵位的无能之辈。
他有意冷着左丘遥,却没想到左丘遥的表现实在太亮眼了,武艺高超,为人谦逊,从不骄矜自傲,盖公的想法有了改观。
盖公提拔左丘遥为自己的亲卫,派给他许多任务,发现他每件都能完成,且做的不错,认为他是个可塑之才。
鈅脂人来犯,他带一队轻骑,烧了鈅脂人的粮草,又在三千人的围捕中,带回小队,小队一人不少。
从那时起,他跟在盖公身边学习战术,把这些战术用到鈅脂人身上,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赢得了不少战功。
有时候想想,打鈅脂人的这段日子,居然是难得的一段美好回忆。
他和扶风帝姬互通信件,他知道扶风帝姬一切平安,他就很高兴了。
所有的变故,是从皇城被攻破的那时候开始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大破吴州起义军时,皇城已破,哀帝自焚,扶风帝姬不知所踪。
他打了胜仗,他的心上人却失踪于一场失败的战争中。
他知道消息后,心中只有后悔,无边无际的悔恨。
为什么当初不留在皇城,为什么临走前不和她多说几句话,为什么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回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国破家亡的帝姬,后果会怎样呢?
左丘遥恨不得立刻飞到扶风帝姬身边,保护她,告诉她还有自己,他会帮她。
是盖公的怒骂制止了他。
“天下之大,你去哪里找她?你一个人又能帮她做什么?姬贼带人杀你和帝姬的时,你能保护得了她吗?你救了她,你要她一直躲躲藏藏地活着吗?这天下已经成了姬贼的天下,你要她一个亡国之人如何自处?”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杀了姬贼,收复山河。”
湖里的白莲花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开放,打败起义军后,他和盖公住在一个豪强的宅邸中,宅邸修建的很大,宅中有四时花卉,季季都开满鲜花。起义军起义后,把这里作为头领居住的地方。他把头领杀了后,自己也住到这里来了。
他闻到莲花清淡忧郁的香气,说:“我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要寻找公主,帮她复国,告诉她,左丘遥永远在扶风身后支持她。
复国不是他想的那么容易,哀帝死前,整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各地频繁爆发起义,战争,水灾,旱灾,地动,海啸……
姬贼身边的相师说,这是因为哀帝无德,所以上天降下惩罚,使其子民承罪。
狗屁惩罚,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姬贼为了获取民心而放出来的谣言,可恨的是,哀帝已死,死之前又做过几件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糊涂事,某种方面上,坐实了这个传言。
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将自己愤怒的情绪转到战场上,打了好几回胜仗。
盖公死前,把虎符给了他。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自立为王也可以。
盖公活的很清醒,一个分裂的国家,很难凝聚,一个覆灭的国家,更难复国。
历史上从来没有亡国之后再复国的皇室,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合起来的,是那块地,不是那个人。
他的执拗,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左丘遥在盖公面前发誓,不复燕齐,万箭穿心。
盖公重重叹了一口气,道:“非吾所求。罢了,人各有志,我何苦强求。”
盖公合上眼,一代名将,就此离世,只留下他的事迹在史书上流传。
左丘遥以及冠之龄成为统领三军的将军,颇受微词。
那一年,他芳华正茂,却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他一边与姬高祖周旋,一边寻找扶风帝姬的痕迹。城破之后,扶风帝姬的存在的痕迹仿佛突然消失了,不仅是他,姬□□那边也没有一点线索。
他是个将军,只会打仗治军,不会治理国家,况且姬高祖占了多数版图,减徭赋,开荒田,他怎么比得上姬高祖招揽人心的手段。
军师说山河一统是天下大势,他固守一方,和姬高祖对上,没有胜算,就算他能坚持,又能坚持几年?
军师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不得不考虑,如果他真的失败了,他手底下的那些将士还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姬高祖在水中下毒,死了半城人和三分之二的军队后,有了答案。
浣花谷中,他带着最后的三百人,同姬高祖交战,不敌,万箭穿心,他至死,没找到扶风帝姬。
第86章 金玉怨(二)
晚上我们在一家客栈落脚,那客栈四周种了不少枫树,叶子红的似火,黄的如金,飘飘荡荡,飞到青石阶上,与阶畔的书带草相映成趣。
左丘遥说完他的过去后,荣锦棠默而不发,直到他们分别,各自去自己的房间的时候,荣锦棠才道:“万箭穿心的时候,痛不痛?”
话一出,左丘遥眼皮抽动,愣了下反应过来问的是他,那抹动容之色被他掩于低垂的长睫之下,“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了。”
荣锦棠“嗯”了声,“我问过澶微,你虽然恢复了理智。但是身上的煞气还需观察,这煞气也有我一份,是我让你把秽消灭的,等你找到能自主压制煞气,找到那位帝姬的踪迹,我就会离开。”
不等左丘遥再说,荣锦棠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左丘遥道:“我从浣花谷取回我的剑后,就能压制我体中的煞气,并且能吸收炼化它为己用了。”
崔璞点头,“没错,我看出来了。”
我慢悠悠地道:“锦棠没问过我什么压制煞气的事情。”
崔璞看着荣锦棠离去的方向,“她不过是想找个不离开你的借口。”
我扬眉,“或者只有见到扶风帝姬才会死心。”
说到底,荣锦棠不想离开左丘遥身边,哪怕知道左丘遥心中仰慕的是那个救过他的帝姬,她也不想放弃。
活人不能和死人争,同样,人既然死了,就成了过去,荣锦棠还有一生的时间能陪伴在左丘遥身边。
人非草木,鬼亦有情,从左丘遥和荣锦棠的相处便可以看得出来。
左丘遥嘴上让荣锦棠走,这两天实际上荣锦棠的要求他无有不应,荣锦棠的喝什么茶,吃什么菜,用的穿的,仍旧是左丘遥悉心照顾,和从前并无不同。
这种情况下,说他俩分开,我是不大相信的,顶多是闹些矛盾。
今天,荣锦棠询问左丘遥的过去就是主动破冰的开始。
客栈中有个八角凉亭,凉亭四周的草木打了一圈白色花苞,许是到没有到了花期的缘故,这些花苞紧紧闭合着,只花瓣玲珑,姿态纤细美丽。不知是什么花卉。
我问崔璞,他见多识广,读的书也比我多,或许知道那是什么花,
崔璞绕着亭子走了一周,细细察看,忽而道:“是昙花,只在晚上盛开的花朵。这花培育不易,能够培养到开放的更是少之又少,这客栈老板是个能人,种了这些昙花,几乎都能开。”
“那他侍弄花草很有一套,真想知道这花开的时候的样子。”我充满期待。
崔璞道:“昙花花期短暂,最多开两个时辰,素有‘昙花一现’之说。你如果喜欢,今晚非得盯着它们不错眼。”
我眉头一紧,“今天赶了一天路,明天又要出发,再彻夜不眠等着看昙花……”
崔璞轻笑,“你很想看昙花开?”
我重重点头,“想。”
“我来吧。”
我,“嗯?”
崔璞道:“我来负责等,等到昙花快开的时候叫醒你,好不好?”
我摇头表示拒绝,“不好。”
崔璞一挑眉,“为什么?”
我道:“ 我和你一起等。”
花开固然美好,但是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等多久都是愿意的。
崔璞笑了,这个笑十分之动人,正如蜻蜓点水生漪澜,月映白昙花乍放,惹得我一颗心“砰砰”跳的极快。
“好。”他答应一声,“我拜托店家给我们拿些糕点当做宵夜,不怕你饿了。”
我也忍不住一笑,“好呀。”
想是有良人在侧,静等花开,是件多好的事情!
客栈里的人大部分都已睡去,灯也一盏一盏地灭了,只有廊下的几盏米色纸灯笼,随风晃了两下,透出晕黄的光来。
昙花的花苞闭合着,为了看的清楚,我们特地多点了几盏油灯,幸好夜里风不大,不至于吹灭。
风炉里的炭缓缓燃烧着,壶盖被白汽顶起来,水“咕嘟咕嘟”冒泡,崔璞冲了茶,说道:“水有些热,你等会儿再喝。”
我答应一声,“左丘他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煞气了,我们还要继续跟着他吗,过几天再回宗里?”
崔璞道:“我也在想,术师和非人不是一路人,我们一直跟在左丘身边,违背了术师之间的规定。或许我们应该找个时间,提一提和他们分开的事。”
“天下无不散筵席,只是荣锦棠她,下定决心跟着左丘,这对荣锦棠来说,不是好事。但愿他们能找到对双方都好的办法。”
“抱歉,澶微。”
“嗯?”我拿了块松饼,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崔璞,“你在说什么,为什么道歉?”
崔璞道:“我本来想带你早早回到宗内,向宗主求亲下聘的。没想到拖到了现在,是我之故。”
我咽下松饼,抿了一口茶,那茶仍旧是烫,热的人心头也暖,“其实我不在乎那些虚礼,能和你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可以。”
人不能得陇望蜀,他愿意喜欢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怎么敢再奢求更多。
见到荣锦棠与左丘遥之间,我更觉得自己幸运,不早也不迟,一切刚好。
花的开放需要等待,这微凉夜中,昙花似清凌凌雪,如玉皎皎月。霜华层层,在夜色下悄然盛开。
一朵又一朵,次第绽放,在这小小凉亭四周,圈出一方安逸静谧之地。
崔璞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了,我总觉得事情不快点定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人的直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它可以是天生的,也可以是训练出来的。
它来的十分没有缘由,就像老天爷说我们现在的气氛太好他看不顺眼所以要下雨一样,开始是雨点滴落,然后雨丝成串,哗啦啦淅沥沥,点点湿人衣。
左丘见状,解下外袍,盖住我们两个,匆匆回了屋内。
月色早被掩在乌云之后,那些刚开的昙花,雨打零落,有些可惜。
窗子没关上,风吹着雨进屋,凉意灌满整个屋子,我来到窗前,正打算打开窗子,却发现楼下对面一个提着灯笼的人,站在廊下,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那人的身影削弱,即使有风雨遮眼,我依旧分辨出那个是本应该在房间休息的荣锦棠。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消片刻,又两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另一侧走过来,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们在荣锦棠面前停下。
三人交谈了几句,荣锦棠一直冷着脸,说了没几句,荣锦棠低吼出声,“我们约定的时间没到,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我皱眉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荣锦棠不是和左丘遥一起逃出来的吗?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那两个披着斗篷的人声音压得极低,模模糊糊只能听到“任务”“时间”“嫁人”几字。
荣锦棠道:“我说的很清楚了,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完成的。你们等不了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约定在前,小心我和你们鱼死网破!”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对荣锦棠微微作揖,转身走了。
荣锦棠看着那两人离开后,转过身来,想是要往上看,我忙侧过身子,躲了片刻,再去看时,荣锦棠已经不见了。
冰冷的风雨打在脸上,我关上窗户,对刚才看到的一幕思考良久,终于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先睡觉,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