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这样好几天了吧。”我头不自觉歪向崔璞,“是不是左丘一直没和荣锦棠说开?”
“或许是荣锦棠心中有气,不愿意理左丘。”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我整个人几乎都倚在崔璞的身上,他笑了一笑,顺势搂住我,脸颊也靠着我的头发,“这样的情绪不会持续太久,你放心,他们会和好的。”
荣锦棠又折了几支芦苇,狠吸一口气吹散,有些芦花飘到左丘身边,左丘不动,那芦花便穿过了他的身躯。
见到这一幕,荣锦棠眼圈红了起来,眼中莹莹含泪,她轻咬下唇,丢下手中芦苇,一步一步走到左丘身后。
左丘身形一动,荣锦棠恨声道:“你为何不回头看我?”
“我——”
荣锦棠用袖子擦拭眼角,“你是不是从记起过去的时候,就想着抛弃我了?”
她声带哑色,语音微颤,像被雨淋湿的黄莺。
左丘终于回身,“我没有!”
荣锦棠仰头看着他,眼神执着,“那你说话,看着我,说你的想法,是不是把我送走?”
“我。”左丘握紧拳头,“我已经不是人了。”
“我不在乎。”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她。”
荣锦棠难以置信,“你喜欢她?”
“……我配不上她。”
那个人,我们都知道,哀帝的女儿,亡国公主——扶风帝姬。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不能丢下我。”荣锦棠道:“生也好,死也罢,我不想听你的,我会自己做主。就当看在,是我把你从玉中唤醒的恩情。”
这两人之间,什么时候用到恩情二字,我听的一愣,左丘也是一愣,可惜他这种不大擅长感情的人,听到“恩情”二字默默应下,“是,此份恩情,我难以偿还,你有所求,我会尽力为你达成。”
荣锦棠咬牙切齿,“既如此,我想你不介意让我知道,你和那位扶风帝姬的过去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没有帝姬,就没有今日的左丘。”
荣锦棠一扭头,揉搓一把芦苇,芦花纷纷扬扬,从她掌心里飘散。
“我想听。”
“……好。”
瑟瑟秋风刮过大片芦苇荡,像禅宗师父们毫不留情给新来的沙弥剃了头,又似冬日下了鹅毛大雪,一时天地间皆是雪白的芦花,无处不在,似漫天琼瑶,如银蝶飞舞。
那一年,左丘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孩子,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仿佛一睁眼,他就生在那个繁华热闹的城都,靠着别人的施舍苟活。
他吃过馊臭的饭菜,喝着狗盆里的稀粥,睡过冰冷的桥洞,穿着死人的衣裳。
他不知道贫富的差距,不知道自己和畜生有什么差别,不知道浑浑噩噩的自己该不该活着,不知道他的未来是冻死或者饿死……
他活的像条野狗,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去抢,可以去骗,可以去偷,因为只有肚子不饿,才能睡个好觉。
他偶尔会混入一群混混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得来的钱能吃好几天饱饭。
他也会帮人搬麻袋、抬货物,一天挣的钱也够买件新衣服。
直到他因为两波混混之间的争斗,得罪人,被打了个半死。
他奄奄一息,不知道该去哪儿,身上的钱被那群混混搜罗走了,他想看病也没有钱找大夫买药。
他躺在巷子里,伤口痛的发麻,嘴里也有腥味在扩散,依照他的经验,或许是被打到肺腑了。
他躺了很久,嘴唇干燥,脑袋晕眩,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挪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巷子外爬。
他还是想活着,哪怕他活的一点不像个人。
忽有点滴凉意扑脸,他眨眨眼睛,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溅起尘土,瞬间,大雨如注,像是天水倒灌,把他浇淋湿透。
他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迷蒙的视线里,雨中有一双金缕鞋,停在他的面前。
是谁?
等他醒来时,他像是躺在云里,身下的被褥中有淡淡的花香缭绕,他坐起,撩开纱帐,只见室内宝瓶香花,金鼎玉台,一派富丽堂皇之色。
他身上被换了一件白色的衣裳,料子摸起来柔软光滑,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他穿上床下摆的一双短靴,走到门外,天光已晴,院中有十数棵开满浅粉色花朵的大树,那树下却站着一个蓝衣少女,手执一杆紫玉箫,玉指弄箫,箫声宛转悠扬,穿透人心。
呜呜箫声中,万千花落,无风而舞,盘旋低绕于少女身旁。
恍然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女。
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才能见到仙女吗?
一曲箫声止,万片花瓣失了托浮的力量,骤然落下。
片片落花之中,蓝衣少女宽袖盈风,步步如踏青云,花颜含笑,来到他面前。
“你可好些了?”
他红着脸摇头,又点点头。
他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少女道:“我叫扶风,这是我师父的府邸,你叫什么名字?”
他手指交缠,只觉得自惭形秽,“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扶风皱眉,“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心中无措,“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扶风喃喃:“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
一个青衣小童快步走来,作揖道:“帝姬,时辰到了,陛下请您回宫。”
紫箫在扶风帝姬手中转了个完美的圈,转到身后,“我知道了。”
扶风帝姬浅浅一笑,“下次再见,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望着扶风帝姬离去的背影,她不知道,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住在这扶风帝姬之师的府邸中,后来才知道,扶风帝姬的师父,乃是当朝国师,扶风是陛下的女儿,所以才能拜国师为师。
没过几日,他又见到了帝姬,这次扶风给他带了一块玉,她笑吟吟地,“我一见到这块玉,就觉得和你很相配,送你。”
他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
扶风又顺便掏出一包糯米白豆糕,递给青衣小童,“喏,你最爱吃的,我顺路给你买的。”
小童强自抑制满脸欢喜,道:“多谢帝姬。”
这才恭恭敬敬的接过糕点,迫不及待打开油纸包,吃了一大口,脸颊被塞得满满的,扶风帝姬看着小童,笑出了声。
即使这个温暖的笑容不是对他露出来的,可他看着,心中已暗自下了决定,他想以后一直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扶风帝姬又转过脸问他,“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我,我没有。”他眼中充满希冀,“你能给我一个名字吗?”
“这——好罢。我最近在史书中读到,四国中名将左丘以孤身入千军取敌军首领项上人头,是个极为勇猛的人物,不如你就姓左丘吧,你觉得怎么样?”
他欣然应下。
扶风帝姬又道:“有了姓,还得有名。”她青山眉绿水目间染上一丝轻愁,“即使是名将左丘那样的人物,也免不了当朝权力倾轧,官场迫害,最后死于同僚的阴谋下。倒不如寄情山水,泛舟沽酒,来的逍遥自在。那便取一个单字,遥如何?希望你以后能逍遥自在,快活一生。”
“左丘遥。”他念着这个自己刚得来的名字,望着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心跳如雷,胸中有一股热气涌动,眼角有湿意渗出,“是,我有名字了,我叫左丘遥。”
“既然有了名字,不妨你帮我个忙?”扶风帝姬眨眼一笑,“我看你比我年纪小,做我的师弟吧。”
左丘遥怔住,“我——”
“我一个人孤独的很,他们怕东怕西的,连个和我正儿八经说话的人也没几个。你如果不介意,我去求求国师,让他收你为徒,以后我可就多个小师弟啦。”扶风帝姬手指轻轻一点左丘遥的额头,温热的指腹一触即离,却在左丘遥心湖上泛出圈圈涟漪。
国师住的庭院中种着数十丛凤尾竹,碧绿幽森,清新雅静。
国师是个高人,他常常戴着一张面具,莫说平民百姓,整个国师府上下,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国师来历成谜,并不妨碍他成为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国师。
扶风帝姬的术法都是从国师那里学来的,连吹箫也是跟着国师学的。
国师熟知天文地理,擅长各种术法,能够与天界和地府的仙人沟通。
当扶风帝姬说想让国师收他为徒时,国师从白玉面具中露出来的眼睛乌沉沉地看着左丘遥,左丘遥被那双眼睛一瞧,只觉整个人仿佛站在雪地里被一瓢水从头洒到脚,冰凉透骨。
“我只会收你一个徒弟。”国师轻飘飘的话语决定了他的未来,“你如果真的为他好,你就送他去别处,国师府不适合他。”
第85章 金玉怨(一)
左丘遥命若浮萍,遇到扶风帝姬之后才有归处。
左丘遥不能住在国师府,可扶风帝姬坚持要把他留在身边。
几番争论之后,扶风帝姬拗不过国师,退而求其次,想让左丘住在国师府中。
国师思量一刻,问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这问的自然是左丘遥,左丘遥望着扶风帝姬,“只要能跟着帝姬,在哪里都可以。”
扶风帝姬此时不过十几岁,她道:“好罢,你以后跟着我,我让侍卫教你武艺,你跟我随太傅一起上课。”
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室之人,只能是宦官和侍卫,
扶风帝姬特地为左丘遥求了一个特权,他成了一个能随时跟在她身边的男护卫。
也是从那时起,他除了跟侍卫练武外,他学会了如何跟在一个人身后。
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扶风帝姬曾问他:“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左丘遥沉默地摇头,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跟在扶风帝姬身后一辈子,直到他老的再也走不动,才会停止。
“教你的高师傅说,你很有天赋,太傅也说你兵书学得好,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像个锯嘴葫芦,只是摇头。
“你呀,一开始认识的时候还能和我说上几句,为什么现在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了?难道在这宫里待久了,你也畏惧我的身份,所以不想当我的朋友了?”扶风帝姬十分寂寥地问。
“不,我不是!”他只是知道自己配不上扶风帝姬,所以才会用沉默掩饰一切。
扶风帝姬苦笑道:“是我太自私了,我将你当成我的护卫使唤,却还想让你把我当做朋友,对不起。”
左丘遥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救过我命的恩人!”也是他默默喜欢的人。
更何况,哪有他这样的护卫,不仅能和主人一起上学,吃住用度几乎比肩公主,宫里也没有人敢轻视他。
他有时会从睡梦中惊醒,现在的生活或许是他做的一场美梦。扶风帝姬从来没有救过他,他还是那个在市井中打滚的流浪儿,懵懵懂懂,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来临。
扶风帝姬笑道:“你如果真的想感恩,就不要抱着报恩的心情,试着去思考,思考你想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朋友,不是只会跟在我身后的小笨蛋。”
他讷讷开口,“我很笨吗?”
“敢问我了,有进步哦。”扶风帝姬忽地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扶风帝姬比他矮,所以他乖乖地矮身低头让扶风帝姬揉他的头发,惹得她笑个不停,“阿遥,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左丘遥闻到扶风帝姬身上传来的兰花香,暖风依依,他没喝酒,竟觉得要醉了。
最开始跟在扶风帝姬身边,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保护她,用自己的命,用自己一生的时间。
可人是贪婪的,欲望是无底的深洞,没有人能够填满,他不再满足于能天天看到扶风,他想摸一摸她的手,他想碰一碰她的脸,他想把她抱在怀中,这样他的怀里才不会显得空空荡荡。
他又是理智的,他配不上扶风帝姬,他只是个护卫,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出众的才情,就算脸长得再好有什么用,那并不能让扶风多看他两眼。
那一年,扶风帝姬的母亲,皇后宛氏病逝。边境鈅脂人蠢蠢欲动,刚回到皇都述职的盖公,又被皇帝打发去边境。
他借着这个机会,入了盖公门下。
他身份卑微,没有任何能向上攀爬的手段,他知道帝姬看重他,出于他自己的私心和自尊,他不能利用扶风。
从军,是最快获得权力和官职的办法。
他想凭着自己的力量获取一切,他那时对未来充满期盼,会有那么一日,他披甲凯旋,不是以帝姬护卫得来的荣耀,是他用战场上的战功换来的显赫地位。
知道他要去边境后,扶风帝姬担心了很久。
战场之上,九死一生,风沙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扶风帝姬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阿遥长大了。”
他此时比扶风帝姬高了很多,像条忠诚的狗一般,坐下来,任由扶风帝姬动作。
“如果我不是公主,或许可以和你一起去战场呢。”扶风帝姬弯起眼睛一笑,“在那之前,国师会骂我吧。”
他道:“陛下不会同意的,战场太危险了。”
扶风帝姬脸上掠过一丝阴霾,“阿爹?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他知道扶风帝姬的话是什么意思,自从皇后死后,陛下几乎没有上过早朝,还下召寻找天下名医。
别人不知道皇后已经死了,只当她昏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