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不是仙灵体,早在我三岁那年,就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去,不会认识恨相思,不会有痛苦而残忍的人生。
这段过去,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以至于我到今天,不能忘怀。
别人也会因为我这样的过去,恨我、惧我、厌我……
如果有转世轮回,我会不会因为背负着这样的罪孽,每一世都不得好死呢?
顺着木桥走到尽头,那里没有建屋,而是一个二层的亭子,亭子周围有雾气腾腾,而在亭子的顶端,挂着影宗的天时钟。
琴声从雾中传来,那琴声并不算好听,不过是初学者的操弄。
是影宗一些以音攻为主的弟子在练琴。
这琴声,我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今岁冬过,春临山河。
第97章 恨相思(三)
上次走了一天,我才到了鬼市,这次我便求师父,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
踏过两步,身边树影草木,急速倒退,眨眼之间,那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已经逐渐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鬼市万千恶鬼,皆躲藏于其中。
古妖之血淬炼过的伏魔剑,此时剑上有青光照眼,握着短剑插入地下,瞬间,一道裂缝从短剑插入的地方分裂开来。
青光从裂缝中溢出,照耀天地,这座破墙残垣组成的城市,从中间被分开,其中万鬼同哭,嚎声遍野,一条条阴暗的魂体露出凶恶的面貌,争先恐后地奔向我。
接触到青光的鬼会像被火烧过似的,烧去半边身子。
凡伏魔剑所到,鬼身灭,魂识散。
我曾经惧怕的鬼,此刻却在我的剑下,一人杀尽。
当万鬼荡尽,鬼市之中,倏然一点红光从地下慢慢升起。
那抹红光之中慢慢汇聚成一个人形,半空中的她身形容貌与我一般无二,她身着红衣,满头青丝不束,全部披散在身后,长到脚踝。
她是我,又不是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两颗红色的眼瞳像嵌在玉水晶中的赤色宝石,又仿佛在清水中蕴藏了一汪永远不散的鲜血。
“我的半身,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如在水中,空灵无比,传遍四方。
这个同样也是我半身的人瞬移到我面前,漂浮于空中,从上往下,俯视着我。
四目相对,我和她的眼睛里,都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余冷漠。
她轻轻歪头,“你想好了,来和我融为一体吗?”
这动作不似活人,反而像活动不良的木头傀儡,僵硬而呆板。
我望着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不,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她语声疑惑,面目上却无半点情绪,平铺直叙地诉说着一个事实,“杀了我,你也会死。”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杀我。”眼睫垂下,“我感觉到了你身上的杀意。”
她颇为不解,“你我本是一体,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仰起头,笑了笑,“因为我们的存在,是个错误。”
她往下降低了身子,和我之间的距离又短了一尺。
她微微低下头,两绺发丝也随之滑落肩头,“错误?这世上,阴阳相生,生死相依,对错同存,我的半身,错误的东西,错误的事,错误的人,太多了。并不差我们一个,难道是错误,就不能活下去了吗?”
“你说的对。”
仙灵体这些年不知从哪进学,说话很有自己的一套。我居然找不出完全反驳她的话来,要是这些年多看点书,也不至于笨口拙舌,什么反驳的话也想不到。
“有的人能容许错误存在,并且不吝于用这错误来满足他们的欲望。”我直视着仙灵体的眼睛,忽然想起那些有关仙灵体的传说来,“但是,你忘了,我们并非一开始就是错误。我们是遇见错误的人,行在错误的道路上,踏入罪恶的深渊,最终无法回头。”
仙灵体若有所思,“所以你想杀掉我,因为你知道我们融合,你将会变成以前的你,走在你所说的错误道路上。”
红色的裙子飘向一侧,“可惜,我不想死。”她展开双臂,飘舞的袖子像红色的蝶翼,“我们本为一体,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能感知到你的情绪,你的不甘,你的愤怒,你的渴望。为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收拢双臂,脸上摆出一个笑,“你说呢,半身?”
“我有名字,叫我澶微。半身什么的,听起来,太怪了。”我拿剑指向她,“我知道你的意图,你想说服我,以为说服我,我就不会杀你,和你融为一体,变成从前那个人。你想过没有,从前的日子有什么好,浑浑噩噩的活着,不如清醒明白地死去。你本来是能助人成仙的仙灵体,如今魔念沾染,灵性不存,这样的你,已经不是仙灵体了,而是屠戮生灵的恶鬼。”
“这不能怪我。”她坚持不肯叫我的名字,“我的半身,是你自己,杀了太多的人,把我变成现在的样子。”
仙灵体抬手,掌心一团红光渐渐凝聚,她微笑着开口,“没有我,你活不到今天。”
这红光飞向地面,霍然炸开,烟尘弥漫中,她和我正面相对,仿佛对镜自照,又像人间所说的双生子,心连命同。
她一掌袭出,我不及多想,立刻出掌应对,掌力交汇,发出惊天巨响。
我们本为一体,所用招数一般无二。
我有伏魔剑,她却也以灵力凝出一把短剑,样式和我的伏魔剑一般无二。
两个相同的人,两把相似的剑,在这一刻,生死交锋。
刀尖掠过眉峰,雪光闪耀错眼,每一招,每一式,我如何杀她,她如何杀我。
我在杀她,也在杀我自己。
她被我伤到的地方,在我相同的位置,也流出了血。
“你杀不了我的,澶微!”
“我是你不可分割的半身,你和我同体连心,我们终究会成为一体!”
“来吧,来和我融合,你将获得不死,你将成为这天地之间,无法掌控的存在!”
“嗤——”剑刃划破我的衣襟,我的剑也刺中了她的肩膀,我冷冷地看她,“你废话太多了!”
四目相对。
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衣衫褴褛,狼狈至极。我的眼里,她红衣如血,像极了那个人——妖术师恨相思。
一袭红衣,美颜如鬼。
一瞬间,过去的回忆像银河倾覆,铺天盖地的袭卷了我。
★★★
我本命不叫澶微,原来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三岁之前那些脆弱模糊的记忆里,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我没有父亲,也或许是父亲在外,回不了家。我的母亲是个农妇,每天除了织布洗衣,打扫做饭,照顾懵懂无知的我,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这记忆太模糊,只朦朦胧胧有个印象,其余的,说不清楚。
最清晰的是那一天,我听见外面传来哀嚎,人们声嘶力竭地呼救,高昂的哭声吓得我直往床底下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期盼去挑水的母亲快点回家,告诉她,我害怕。
母亲慌慌张张地进了门,把我从床底下拽出来,放到了箱子里,她说,她说什么来着,她说:“……阿娘和你玩个躲猫猫,你躲在里面,阿娘没出声,你不要出来,好不好?”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摸了摸我的脸颊,眼里流出泪水,喃喃道:“活下去,活下去,我的……”
我躲在箱子里,身上被母亲盖了好几层衣服,热得我喘不过气。我看见照进箱子里的光被黑暗吞噬,听见外面移动桌椅的吱嘎响声。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
好像听见什么“嘶嘶”的声音,我心中害怕,还想着母亲说的躲猫猫,像一块木头僵直着,一动不动。
黑暗里,我的心脏砰砰跳动,一下一下,像急促的鼓声。
箱子里忽然露出一丝光,光越来越多,我朝外看去,打开箱子人的不是母亲,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这个男人穿着红衣,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原来这里,还有一条漏网的小鱼儿。”
红衣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右手拿着一杆白色的长烟枪,他拿烟枪敲了敲我的脑袋,“原来是个仙灵体。”
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仙灵体,但也正是因为这仙灵体,我活下来了。
因为除了我,村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包括母亲。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遇到的这个男人,就是我噩梦的开始。
那时才三四岁的我被男人提着后领子离开了从小生活的村子,再也没有回去过。
男人不会养孩子,我跟着他,先是饿了几顿,被饿的奄奄一息后,男人才反应过来,扔给我一块饼。
他不愿意摸我脏兮兮的头发,他永远俯视着我,眼里却似乎又没有我,“吃吧吃吧,这一顿之后,你该为我做点事情了。我听说拥有仙灵体的人,是仙人遗落世间,终有一天会回到天上去。我想知道,一个满手血腥、罪孽加身的人,还能不能成为仙人?”
吃完饭的第二天,我被他关到一间屋子里,屋里面爬满了蝎子、毒蛇、蜘蛛。
关进去之前,他说:“如果你不能在月亮落下之前出来,那么你就饿死在里面,或者被那些漂亮的小乖乖咬死,分尸。”
毒物特有的腥味在门关上后,突然变得更加浓烈,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挥舞的钳子、分叉的舌头、覆着绒毛的细腿……我瑟缩着身子,面对整整一屋子的毒物,无处可逃。
那一天,我脱下身上的外衣,用衣服拂去椅子上的毒蛇和蝎子,拿起椅子,狠狠砸向了窗口!
第98章 恨相思(四)
月亮落下之前,我出来了。
稀饭被放在门前地上的破碗里,已经凉了。
我饿的饥肠辘辘,端起那碗粥,在晚秋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他把我和一只兔子关在院子里,他说,那只兔子就是我的食物。
兔子并不是普通的兔子,是一只修炼有成的小妖,不能化成人形,却已经开了灵智。
饿到极致,开了灵智的兔子,也依然是兔子。
抓到兔子的时候,我已经饿了三天,我一口咬在兔子的脖子上,兔子哎哎叫唤,“不要吃我。”
对于这只小兔子会说话,我感到很惊讶,“你会说话?”
小兔子讲了很多,它说它是被那个奇怪的红衣男人抓进来的,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草了。求我放了它,它一定会找到好吃的给我。
它逃不出院子,我也逃不出去,我们两个,不是我吃了它,就是它吃了我,
肚子里是空的,饿到极致,仿佛会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我在尚未尝到死亡的味道时,先明白饥饿是一种怎样难耐的滋味。
我吃了那只兔子,充满着腥气的兔血顺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里,兔子临死前绝望的哀吟好像还在耳边回荡,最后消弭于无。
往后很多时候,我喝过其他动物的血,妖的血,人的血,自己的血。
这些血的味道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腥,一样的热,一样的恶心。
兔子的死不是结束,男人把我带到一个脏乱的巷子中,臭气冲天的巷子里,有溺便的痕迹和桶里的泔水,几条野狗在巷子尾虎视眈眈。
“这样的地方,真让人讨厌,不过很适合你。”烟枪一头冒出冉冉白烟,奇异的辛辣气味冲淡了巷子里的臭味。
我看着男人的身影远去,像一朵霞云消失。
我萌生了逃跑的想法,我不要跟在他身边,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母亲。
我跑了两步,几条野狗吐着气,龇牙咧嘴地靠近我。
他们吓得我我狠狠摔倒地上,我使劲地向后挪动,鲜血在粗砺的土地上漫开,野狗的鼻子抽动的更急,我抱着自己,被逼到墙角,哽咽出声,“阿娘,阿娘,你来救救我……”
小孩子的眼睛没有善恶,只有对力量的惧怕。
蝎子和蜘蛛毕竟身体小,兔子毛茸茸的引不起危机,而野狗,它锋利的尖牙,凶狠的眼神,足以吓哭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子。
我记不起那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从那之后,我面对的,是比野狗更大、更危险的虎豹豺狼。
红衣男人是个神出鬼没的人,他常常出现在我看不见的角度,以达到吓我一跳的目的。
有一次,我赤手空拳地制服了一头老虎,便听见他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树上传来,“不错,你已经有跟在我身边的资格了。”
一根白玉烟枪在那树枝上轻点几下,几根拇指粗的树枝“咔嚓咔嚓”断裂,落到地上。
翠绿的树冠中,露出一个缺口,红衣男人懒散惬意地躺在树杈上,美艳眉目舒展着,肌肤如光映千雪,此刻他左手持着那跟烟枪,嘴里吐出一个烟圈,“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给我杀一个人。”
那天,我换了新衣服,是和他一样的红衣。
他带我来到一座高塔上,塔一共九层,每层塔的塔檐上都挂着十二只鎏金的铃铛,我们跟在守塔人的后面,上到塔的最高层。
高塔之高,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极目远眺,是大片葱绿和排列整齐的房屋,暮色四合之间,炊烟袅袅升起,诉说着寻常人家的幸福。
而这最高层,里面铺着七色染就复杂花纹的地毯,四角立着半人高的大花瓶,房间中央摆着一个檀木小几,两个蒲团。
几案上,有一卷画轴。
守塔人打了几个手势后,转身离开,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哑巴。
片刻后,乌皮靴踏在木头阶梯上的声音,一步比一步近。
是个大肚子、圆脸盘的肥胖中年男人,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下巴上有五层肉,他乐呵呵地笑着,坐到蒲团上,他实在太胖了,如果跪坐,小几也会被他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