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她和贺兰粼的关系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什么时候跟贺兰粼提出放她走的事最合适?
她得找个最好的时机,使他对她的爱恋和宠眷达到顶峰,让她一开口,他就没法拒绝她。
几日后的五月初十是他的生辰,没有比那天更合适的了。
贺兰粼从小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估计也是个从小人人可欺的可怜虫,肯定没有人给他过过生辰。
她给他过一次,再接再厉,给他点爱,他应该会很感动。
到时候她说什么话,他定然无有不从……
申姜想到此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她歪头瞧向将她紧紧搂抱的男子。
清寒隽永的冷香渗入鼻头,黑漆漆的夜色,为贺兰粼清癯的脸颊蒙上一层黑纱。沉睡中,他仍然那样乖顺,匀净的呼吸,微微翕动的睫毛,如一只秋日里新生的绒鸟,惹人生怜,没一丁点攻击性。
建林城的美男颇有秦汉遗风,褒衣博带,标榜风流,浓于热情,美男常常要比美女多。若是贺兰粼不做人人畏怕的暴君鹰犬,而是投生于阀阅门第,想必也是掷果盈车的人物。
某种程度上来说,若贺兰粼真是她阿弟,还不错。
可惜了。
申姜蹉跎了半晌,被窗外明亮的月光晃得眼皮疼。再加之惦念贺兰粼生辰的事,更是左右睡不着,舌根儿越发干燥起来。
她起身想要喝口水,却被贺兰粼的一根手指勾住衣角。
申姜下意识一笑,轻轻把他的手指移开。
他这样温柔简单,哪怕到了梦里还依恋她。
可是就是这样轻微的反抗,那根温顺的手指倏然变得蕴含力道,如铁钳般缠上她的手臂,将她牢牢困囿回来。
那力道大得出奇,仿佛要将她拖进深渊里一般。
“怎么了?”
申姜也被惊到了。
她没料到他睡得如此浅,这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怔忡片刻,“我……渴了,要拿点水。吵醒你了?”
贺兰粼惺忪了一瞬,放开她,很快起身,“哦,我来拿给你。”
申姜道,“这点小事,我能做。”
他眸下长长的黑影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夜里黑,没有烛火,容易摔着,下次记得喊我。”
他这话包含善意,以及令人无法拒绝的体贴。
说着,已翻身下榻,替她取来了水。
申姜吞了一大口水,心头忽然闪现异样。
他真的很在乎她,睡梦里都惦记着她。这会导致什么,她一时想不清楚。
申姜将耳杯还给贺兰粼,“谢谢。”
贺兰粼重新扶她睡下,想了一想,还是跟她解释道,
“对不起,云鹰卫时常有被刺杀之险,所有我睡觉时比较浅。刚才弄疼你了吧?”
申姜借着月光瞥见他那副单纯的样子,心下重新宁定,微现笑容,“没有弄疼我。路不病律下严苛,你辛苦了。”
贺兰粼欣慰地应了声。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却没完全躺下,支首在申姜身旁,一只手轻拍她的背。
“今日月光刺眼,你睡不着吧。我为你挡着,等你入睡了我再睡。”
申姜张张嘴想说不必,可他宽峻的肩头已将月光一缕不落地挡住,她陷在他的怀抱之中,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他确实是顶顶温善、顶顶好心的,怪不得在凶神恶煞的云鹰卫中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总是沉默寡言、被人欺负。
申姜内心忽然滑过一丝愧疚,仿佛觉得自己这么利用他不好。不过念起自己的可怕处境,这点愧疚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柔声道,“好,那谢谢你了。”
申姜闭上眼皮,意识一点点地沉没。
夜幕幽深,贺兰粼垂着眼睛,望着怀中蜷成一团的女子,纤净苍白的脸色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消弭在昏沉沉的夜幕中。
……
翌日辰时,秀女们在长华宫的月芙小殿用早膳。
今日恰逢贺兰粼当值。
他皮相生得好,宽肩窄腰,七尺三寸左右高,一张白净的面皮吸引了不少秀女的目光。
惠帝即位以来,朝廷一直风雨如晦。许多品格高尚的士人男子们不愿为官、与昏君同流合污,便寄情山水,耽于玄谈,常常佯醉佯狂,来躲避惠帝的迫害。
这种情形下,许多旧规旧礼都被废止了,不仅女子可以浓妆艳抹,男子也可着艳服靓装,追寻于美。
总地来说,本朝男子不以雄壮草莽为美,而以朗润清健为美。
贺兰粼无疑是这副审美下的标准典范。他那矜然的举止,冷色的眸,状若雪霰的面颊,都使人恍惚觉得他不该是一个任人使唤的卑贱侍卫,而是飘然来去的太子殿下。
申姜和李温直跪坐在一处,一口一口舀着桃茎和桃肉煮成的桃羹。
那羹味道并不好,淡而无味,有好几个世家大族的女郎根本吃不下去。要知道,她们从前在家时,可是食不厌精,日食万钱。只有申姜和李温直,还有其他几个乡野来的秀女喝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李温直偷偷扯了下申姜,小声道,“瞧,那个何小怜,又在和贺兰郎君找话说呢。”
申姜抬头一看,只见何小怜捂着半边脸,佯装硌了牙,拉着贺兰粼的衣角卖可怜。
何小怜原是酒娘出身,凭着一水蛇腰有三分勾人的本事,此时一落泪,更是惹人怜悯。
何小怜许是怕被人听见,只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泪中带着娇憨地说,“贺兰郎君,我的牙被硌坏了,痛得紧,郎君可否扶我到后堂去歇歇?”
贺兰粼仿佛没看见。
他招呼了一个人,是厨房的小夏,小夏殷勤地过来扶何小怜。
何小怜的算计落空,捏紧了拳头,哼地一声,跺脚和小夏走了。
再看贺兰粼,依旧无波无澜,眉尾的弧度凉而嶙峋。
他微微转头,目光往申姜这边投来。
申姜正瞧见了这一幕,两股目光相撞,她有些不自在地埋下头来。
李温直看得直解气,“我早就看这水蛇腰不顺眼了,真是自讨苦吃。”
谁不知道云鹰卫中贺兰郎君虽最俊俏,也最寡淡无情。除了申姜能与他多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人一样,内敛而缄默地守在角落处。
申姜知道贺兰粼已经迷上她了,对旁人视若无睹是正常的。
她只相对中立地说道,“如今我们被送到这长华宫,谁都不想死。何小怜这么做,也是趁着路大人不在,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李温直犹撇嘴,“话虽如此,我仍看不惯她那副做作的模样。贺兰郎君只能是你的,他只会救咱们两人出去……”
说到这儿,忽然有些心虚地道,“申姜,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咱们两人是死是活,可都靠你了。”
申姜抿了抿唇。
“没什么问题。”
她深思熟虑后笃定地说。
……
月芙小殿内,贺兰粼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处。
他肤色本就很白很白,为人又内缄淡漠,有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没有温度的死人。
看守秀女,是件极其无聊乏味、精神又要分外集中的职务。贺兰粼的眼神很淡,移来移去,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申姜身上。
她盛桃汤的时候,头发掉了一根。
她刚才和他对视时,想说话却又没说话。
她和别人说话,神气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现在,好像还想再盛一碗桃汤喝……
可爱。
是有点可爱的。
想起昨夜把她毛茸茸的脑袋揽在怀里的感觉,贺兰粼眸色染了暗。
半晌,他又揉揉发刺的太阳穴。
怎么老想她,真是魔怔了。
他告诉自己,停下。
他必须要恪尽十足十的忍耐,才能使得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才能把一切瞒住,抑制自己那无处不在的目光,以及——
对她那病态,几近癫狂的热爱。
第3章 冰酪
晌午一过,皇宫的华莲舟华内侍忽然来了。
华内侍是宦官,本名华莲舟,近年来常伴惠帝左右,伺候惠帝起居、玩乐,是惠帝最宠信的宦官。
秀女们都不敢轻视这些宦官,宦官的权利很大,可以任意打骂秀女,罚秀女做杂役。若是看哪个秀女不顺眼了,还可以冠个不服管教的罪名,把人随意推到井里杀了。
某种程度上,宦官的权利比云鹰卫还大。
惹恼了云鹰卫,或许还有一丝生还之机。可华内侍若是要谁死,云鹰卫是不敢管的。
有些门阀世族不忍自己的女儿为秀女,想迎回家,还得看华内侍的脸色。
这一切皆是由于惠帝恣意声色,怠于政事;宦官们乘机揽权,势倾内外。
九州,已被□□搞得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据说此次华内侍前来,是为了在长华宫中挑选十名秀女,送给惠帝。
近来惠帝豢养了许多豺狼虎豹,他把秀女与这些狼豹关在一笼,听美人的痛哭尖叫,以及被利齿撕扯的声音,捧腹哈哈大笑。
暖阳灿烂的盛夏晌午,长华宫中人心惶惶,众女都怕这要命的差事落到自己身上。
只有几个家底厚的世族贵女不慌,扬言耶娘不会对她们弃之不理,不日就会来长华宫救她们。
寒门出来的秀女听得此言,更觉得自己死路一条,聚在一团呜呜咽咽地哭。
申姜和李温直对望一眼,却没料到这番变故。
看来她们的逃跑计划得加紧了。
李温直问申姜什么时候动手,申姜思忖片刻,“初十吧。这几日-你若能接触厨房,想办法帮我弄点东西来。”
李温直搓搓手,郑重地点头。
“嗯,我住的地方离厨房甚近,小夏经常给我送饭。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
棒子,菜刀,擀面杖,这些利器她花点心思都能弄到。
没想到申姜闭上双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口中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一碗长寿面罢了。”
……
听闻华内侍要选人,众女哭声太大,惊动了来回巡逻的路不病。
路不病长鞭一甩,厉然喝道,“肃静!哭什么哭!谁再敢哭就押出来打!”
他常年练武,中气十足,这一声厉喝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顿时,大殿鸦雀无声。
路不病瞧众女太闲,怕她们聚众生事,便给她们安排了杂役。
申姜和几个细皮嫩肉的贵女被安排扫花园,李温直还有几个寒门秀女,都被叫去给水缸挑水。
李温直又想抱怨,哪有叫姑娘家干这种粗活儿的,手不得磨破了?
然而一见路不病那微眯的凶眼、生满狼牙的长鞭,她到嘴边的抱怨之语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花园中,共有六名秀女打扫。
“路大人待申姜是有几分偏爱的。”
陇阳沈氏贵女沈珠娘扫地扫到一半,半是轻讽半是感慨地道,“从来这些轻活儿路大人只安排世家女做,这次居然也叫了申姜来,那李温直快妒忌死了。”
沈珠娘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扫地的几名秀女都能听见。就连正在井边挑水的何小怜闻此,耳朵也动了动。
申姜手上的笤帚一滞。
沈珠娘家里是世族,认定耶娘会救女出去,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说笑。
申姜不欲节外生枝,忍耐着性子,冷冷回怼了一句,
“乱说甚么,找罚?”
沈珠娘唇边掩过一笑,轻飘飘地把此事掀过了。
又扫了一会儿地,众女都感觉腰酸背痛,腹中饥饿,然而离用膳的时间还差整整一个时辰。
有人胆怯地问道,“……那位贺兰郎君下午不当值吗?他当值,总是会早放膳。”
无人应答。
半晌沈珠娘才闷闷地说道,“别惦记贺兰粼了,他已经被何小怜盯上了。今晨,我生生见到何小怜勾他的衣角,他也没斥责。”
“贺兰郎君那样好说话,会不会一时心软,放何小怜走?”
“她也配。”
沈珠娘不屑,“别看贺兰粼表面温和秀静,其实心黑手硬得很。前几日逃走的那个秀女王娥儿,本来已经跳下悬崖了,贺兰粼愣是追了下去,在峡谷中搜寻三天三夜,把尸体抓回来了。”
“死都不得安宁,死都别想逃出去。”
众女仿佛都被这一句唬住了,谈话声戛然而止。
一时,各怀心事,只余扫地的沙沙声。
申姜垂着头,假装对众女的谈论冷漠无感,手心却微微有些发凉。
她抬头望了望碧蓝的远天,天边时浓时淡的浮云。
假的。贺兰粼不会如此的。追踪秀女,只是他的指责所在。王娥儿和贺兰粼素不相识,怎么能比得自己和他日日夜夜的情意。
对她,他断不会如斯心狠。
申姜阖阖眼,把这话忘了,像风吹走浮云一样。
……
过了半晌,路大人来了。
他手执鞭子,一甩一甩的,发出凛人的空响。幽森森的眼睛从众秀女身上扫过,令人浑身发寒。
秀女们都怕惹火上身,深深埋下了头,鸦雀无声地扫地。
申姜正随着众人一块埋头,路不病忽然走过来,鞭柄点住了她的扫帚。
“你别扫了,过来跟我走。”
申姜讶然抬眸。
沈珠娘等人闻声,眼神也齐刷刷地聚在申姜身上。
路不病没好气地斥道,“看什么看,爷的寝房太乱了,有老鼠,要个打扫的人。你跟着爷过来。”
说罢,也不再解释什么,率先而去。
路不病发话,申姜不能不从,丢下-面面相觑的众女,拿着扫把跟在路不病身后。
沈珠娘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我就说她和路大人有点勾结,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