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姜跟着路不病来到西侧寝房。
为了看管秀女方便,侍卫们的住所分散在长华宫各处。
路不病作为云鹰卫的统领,他的寝房是所有侍卫中最好的。那殿外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做遮蔽,夏日里花香混合着凉风,阵阵吹拂,很难想象还会有老鼠出没。
况且路大人前额丰满,一双眼睛浑如刷漆,真如同太岁神再世,岂会怕几只老鼠。
申姜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路不病在门口的石阶前停下,指着一间厢房,“就是这儿,你现在就进去,不打扫干净不准出来。”
申姜唯唯诺诺。
路不病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申姜嘎吱一声轻轻推开门,发现内室里阴凉得很,无床无榻,只有一张矮桌、一张凭己,并不像是寝房。
许是路不病办公务的场所。
不过这房间清净得很,别说脏乱了,连半点油水也不见,真的会有老鼠么?
申姜关好门,拖着扫把往里走去,猛然瞧见凭己旁还有一纤长的黑影,竟还有个人在此处。
她吓了一跳,“谁?”
“嘘,”
有个如羽毛般轻飘的声音对她说,“是我。”
申姜捂着心口。
“贺兰。”
她秀气的眉头皱起,不住埋怨,“你怎么躲在路大人的房间?”
“这不是为了让你尝尝这个么?”
贺兰粼的下颌朝矮桌上的东西努了努,“这冰酪娇贵得紧,一旦受了热,味道便不好了。只有这间房最是阴凉,适于保藏,你快吃吧。”
申姜瞟向桌上的东西,是一块冰酪,成色甚好,薄皮上还带着浅青的寒霜,印着皇室的印痕。
她半信半疑地问道,“所以,路大人是故意领我来的?他,他知道你我……了?”
高挑的少年缓缓站起来,那双柔净的手乖巧地握上她。长长的眼睫毛谦卑地下垂,遮住其中悲喜。
“放心,他不知道。他叫你来就是让你扫地的,是我自行在这儿等你的。”
申姜这才放心。
她托起诱人的冰酪,肚子还真有点想叫。
“这御赐之糕,你是哪儿得来的?”
贺兰粼微笑着没答。
申姜咬了一口,的确清甜可人,爽口爽心。
贺兰粼跪坐于她身旁,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常常弄来给你吃。”
“你可吃过了?”
“冰酪而已,我早已吃腻了。”
申姜被噎着了,吞了口茶。
这丝滑的冰酪,仿佛一记定心丸,把她之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一扫干净。
他什么都想着她,确实待她很好。无论他对别的秀女怎么样,起码他对她有求必应。
申姜柔然与贺兰粼交握,也不知是屋子太阴凉了还是怎样,他手很冰凉,骨节瘦得发冷。
两人靠在一起,眸中俱是情意闪动。贺兰粼将她搂在怀中,啄了啄她的唇。
冰酪的香气,令两人都口齿留香。
“我还担心你是北地人,吃不惯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呢。”
申姜伏在他肩头,顺水推舟地说道,“我自然喜欢,你这样对我,莫说是这样珍贵的冰酪,便是叫我吃糠咽菜,我也是喜欢的。”
贺兰粼忻然,浮动浅浅的醉悦。
她随口的一句话,仿佛肯定了他。
申姜见他此时兴致不错,险些把出逃之事直接问出来。
虽然现在求他放她走,他多半也会答应,但终究不大稳妥。
还是等一等。
他现在已经很留恋、很喜欢她了。
等生辰那天,如果她说要和他一起私奔,他定然会如现在这般,满眼欢悦地答应。
……
李温直挑完水回来,累得胳膊酸痛。
她四下也找不到申姜的踪影,一问才知道,申姜被路大人叫走了。
同时,一些关于申姜和路大人的闲言碎语也在秀女之中流传开。
李温直知道申姜的目标是贺兰粼,不可能和路不病扯上什么关系,对那些闲言碎语也不放在心上。
她最担心申姜出什么事,或者被路不病折磨了。
李温直借着井边还需要打扫为名,急匆匆地就往路不病的寝房跑去。
刚到地,迎面却闻见一股香味。
奶香的,甜甜的,好似什么糕点一般……
李温直正饿得前心贴后背,闻到这股味道,舌头差点给咬断。
她急于寻找申姜的踪影,迎面却撞上一宽阔坚实的怀抱。
一阵很强的男子气息扑进她的鼻尖,抬头一看,路不病手里拿着块晶莹的糕点,正幽幽地睨着她。
“李温直,爷叫你挑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拎起李温直的领子,弹小鸡崽似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是不是又想跑?”
“我……我,”李温直怎想到这家伙忽然冒出来,磕磕绊绊地说,“我找申姜。”
“申姜不在这儿,赶紧走。”
李温直可不敢跟这人叫板,刚要离开,又实在按捺不住腹中饥火,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好香,她可没吃过。别说吃了,她这乡野女子连见都没见过。
路不病瞧了瞧手中冰酪。
“这个?”
他颠了颠那小块糕点,一口丢到嘴里。
“自然是好吃的了。”
李温直馋羡不已。
啧啧两声,还是跑了。
路不病直嗤笑,半晌却又叹。
这样美味的皇家之物,原是今日华内侍带来的,云鹰卫一人只有一块,谁会跟那人似的,巴巴地捧到别人嘴里。
傻得紧了。
第4章 大雨
杂役一直持续了几日。
在华内侍没有挑出最终的秀女名单之前,秀女们该扫花园的扫花园,该挑水的挑水。
李温直记得申姜托付给她的事,找了个机会接近厨房。
她心思活络,哭天抹泪地求了一通路不病,又用一根素银簪拉拢了厨房的伙夫小夏,顺利把自己挑水的活儿变成了挑菜,调到厨房里去了。
一旦到了厨房,帮申姜准备一碗长寿面就很简单了。
李温直给申姜通消息,说长寿面已经随时能做了。
……
申姜这一头,一连好几日路不病都叫她去扫他的房间,称夜里还是能听见老鼠吱吱声,叫她打扫得认真一点。
申姜心知肚明,那间房都快被扫褪一层皮了,哪里还有什么脏污、什么老鼠。
而每次去,贺兰粼必然在那里等着她,为她准备各色佳肴。本来她清贫得很,能有一口桃汤果腹就满足,这几日嘴巴都被养刁了。
申姜很是怀疑,路不病已经知道了她和贺兰粼的事。
可是……贺兰粼只是低等侍卫,路不病是高高在上的云鹰卫统领,为人严苛,禁止秀女和侍卫私下授受。若路不病真知道她和贺兰粼的关系,怎么能容得下,定会将他们二人斩首以儆效尤。
申姜百思不得其解。
贺兰粼安慰她说,“你何必每日这样胆战心惊的,若真有事情败露的那一天,我也会替你挡着。”
申姜暗暗白了他一眼,不知他胡吹什么大气。
就凭他们这样的露水情缘,若真是大难临头,恐怕贺兰粼这单纯娃儿会吓得腿软,懦弱得连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岂能靠得住他?
申姜心中虽如此想,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她算了算时日,十四了,今日正好十四,那件事拖不得了。
于是申姜和婉笑笑,佯装随口一说,“贺兰,仿佛记得,明日是你的生辰。虽然我们不是真正的亲人,但我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若是承你不弃,明日咱们还在这里相会,点一支小烛,为你过一次生辰。”
顿一顿,露出两个水亮的酒窝,“……那是你十八岁生辰,对么?”
她一边说着,有意无意地观察贺兰粼的神色。
志在必得。
贺兰粼一怔,他此刻的神色很难形容……眸底漾出清波,似乎长眠的人骤然醒了,又似乎一个只能分辨黑白的盲者骤然触见了斑斓颜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微沉着嘴角,小心而缓缓地问她,“你说得是真的么?”
那模样挺可怜,犹如冬溪里冻僵的小鱼,渴望温暖却又不敢探出脑袋。
申姜将他的脑袋拢过来,吻着他柔滑的额发,给他点信心。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贺兰粼从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极轻极浅地旋出一个笑。
他的皮肤本极为白皙,窗外的阳光照在他高峻的鼻梁上,留下明亮的痕。那暖暖的一笑,仿佛把阳光都揉在里面了。
“有你这份心,我一生都随着你。”
“……你要我死,我都答应。”
申姜哦地上扬一声。
这算是许诺么?
她暗暗吸了口气,之前的一点点担忧迅速被冲散。
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年,这么容易就感动了,她还愁何事不成。
……
五月初十这一日,天色阴沉沉的,白日暗得和黑夜差不多。
云层乌黑,一眼望不到边,恍若万仞深壑倒悬在天空之上,预示着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今日由于天气太糟的缘故,秀女们不必到外面去做杂役,统统集中呆在长华宫的大殿中,免得娇花一样的身躯为风雨所伤。
申姜望着昏阴的天色直发愁,她惦记着今晚和贺兰粼的约定,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的计划,定不能因为一场风雨就功亏一篑。
她蓄意没和众秀女一块在大殿呆着,自请到厨房去帮忙盛饭、送菜。
李温直正在厨房,一见到申姜的人影,立刻借着小灶将长寿面下锅,撒上各色调味料,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申姜手上。
她眨眨眼,“今晚全靠你了。”
申姜心照不宣地嗯了一声。
申姜问人借了一把伞,将长寿面装进食盒里,又带了两支红烛。她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将食盒隐藏在斗篷里。
路不病瞧见了,问道,“这是往哪去?”
申姜规矩地说,“照例去为大人打扫房室。”
路不病往窗外探了探脑袋。
“马上要下雨了,还去打扫?要不今日就免了,你留下休息吧。”
申姜不露痕迹地辩驳道,“虽然要落雨了,总归还未下。大人的房室离此不远,鼠患一日不除大人便一日难安,我赶紧奔过去就是。”
路不病皱眉,要说什么,忽然又停了。他摸摸下巴,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色。
“好吧,既然你有这份心,就赶快过去吧。扫完了赶紧回来。”
申姜过了路不病这道关,握紧斗篷里的食盒,小步快走往宫室赶去。
她的心如头顶翻滚的乌云一般,忐忑难安。玉葱似的手指,总是不断地摸食盒,感受着瓷碗滚烫的温度,心神才能稍稍宁定。
镇定,镇定。她告诉自己。
今晚说什么也得拿下贺兰粼。
申姜绕过曲折的回廊,很快来到了平日打扫的后殿。
所幸,天还未落雨。
申姜正要直奔平日她和贺兰粼相会的那间房室,忽听墙角处有细细的说话声。
“五千两太多了,我们真的给不起,还望公公通融则个,少要些……”
“沈翁,沈夫人,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可以肆意讨价还价?实话说了,咱家是担着天大的险,才私下放你们女儿走的。若是被那群云鹰卫发现了告知陛下,咱家就得人头不保。既然你们如此没诚意,嘿嘿,这桩事不谈也罢。”
“公公别走!”
“求华公公莫怒!”
“我们给,我们给还不行,只要能把珠娘赎走,叫我们沈氏出多少银钱都行。”
年老妇人和她丈夫对望了一眼,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
“这是五千两契据,我们可以带珠娘走了吧?”
华内侍啧啧地点银。
点罢,心满意足地阴笑道,“这才对啊,五千两就买令媛一条命,怎么看都是你们沈氏占便宜。”
“前日万将军要赎他家女儿走,可足足花了八千两。”
年老夫妇不接口,暗自垂泪,只不断追问何时能带走女儿。
华内侍道,“得,今晚便带走吧。今晚风大雨也大,咱家就和那姓路的说令媛被狂风刮失了。陛下那边,咱家再挑个寒门女子送过去。”
“多谢公公。”
……
申姜站在角落里,差点呕出来。
此刻她方知,为什么惠帝的后宫早已人满为患,却还要年年大动干戈地选秀了。
选来的世族秀女是华内侍这些人沽钱的工具,寒门秀女则是其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申姜紧紧捂着嘴,一股恶寒和油腻升腾而起,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吐过。
她对陌生男子献身,大送殷勤了一个月,拼了命地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到头来还不如那几张薄薄的银票子。
大雨将至,黑毛的猫儿走在房檐上,森绿的眼睛瞪向申姜,发出“喵——”地一声冗长的叫。
“谁?”
华内侍低喝一声。
申姜急而遁逃。
这样要紧的秘事被听见,华内侍心狠手辣,非得杀她灭口不可。
所幸华内侍身边没跟着侍卫,他身体臃肿肥胖,不如申姜灵活,等追过来时,申姜人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