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旅者的斗篷
时间:2022-06-23 07:49:35

  因今晚董昭昭本就要送李温直出城,所以一路接应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两个姑娘手里虽然只有一张假路引,却也勉强瞒过了守城的卫兵。
  两人的行踪,渐渐隐没在建林城外无边的荒野中。
  从被惠帝强征秀女抓到建林城的一刻起,经历了多少风波,今日才终于得以脱身。
  *
  贺兰粼是在午夜丑时三刻醒来的。
  落叶沙沙,凉风拂体,一扇窗子被夜风吹开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起身来,神情比雪色还冷。
  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微的酒香,和那女人身上的幽香。
  他疯了似地冷笑了半晌,覆在眼上的白绫,被他直接用内力震成了无数碎片,簌簌落下。
  飘摇的烛火映着他黑色的影子,宛若一团汹汹燃烧的地狱冥火,从墓穴里腾腾升起。
  他捡起那女人丢在地上的匕首,仔细地瞧了半晌。
  他第一次这么想杀人。
  ……
  公主府被封了,整个建林城也被封了。
  董无邪、赵无忌、卫无伤等人齐齐跪于公主府的石阶之下,一声不敢出,气氛沉默得可怕。
  双腿有残的路不病也被人推醒——被推醒时,他正抱着李温直做美梦,就听仆人急促地说“病爷,病爷,快醒醒吧,刘申姜和李温直跑了,陛下发大火了”……他惺忪地揉着眼睛,心想李温直怎么会跑,李温直不就在他怀里吗?
  睁眼一瞧,怀中吻了无数遍的哪里是李温直,只是个绣着牡丹花的长枕头罢了。
  路不病顿时清醒了。
  轮椅还不知怎地摔坏了,仆人只得临时找了个担架抬他。
  他随董无邪等人一道跪在石阶下,不一会儿,董昭昭也哭着跑来。
  她一抽一抽地哽咽道,“那两个女人把我打晕了,居然跑了……呜呜,呜呜……”
  董无邪赶紧捂住妹妹的嘴,正是董昭昭暗中操作,才让那两个女人有可乘之机,眼下陛下正雷霆震怒,若是董昭昭还在此哭闹个不停,说不定会被直接拖出去斩了。
  董昭昭也知自己铸成大错,强行忍住哽咽,随兄长一起跪下,半点声音不敢出。
  半晌,贺兰粼才从内殿缓缓踱出。
  他斜睨众人,神色阴翳,众人无不惕然。
  黑云压顶。
  董无邪率先请缨,义愤填膺说,“陛下,微臣愿为先锋,将那两女擒回,供陛下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赵无忌附和道,“臣也愿往。”
  路不病瞪眼空叹,夹杂着淡淡的伤心。本以为李温直和他情深切切,水到渠成,谁料到她居然,居然……跑了?
  他到现在还暗自怀疑这是一场梦,他还宿醉没有醒。
  他咬牙切齿道,“臣虽双腿残废,拄着双拐也愿往。”
  贺兰粼垂着眼皮,如雪埋冰冻般。
  他挥挥手允了众将的请缨,柔冽的眼波中射出杀机,“要活的,留一口气就行。”
  他得留着她一条命。他脑海中已幻化出八百六十种残忍恶毒的刑罚,加之在这胆敢背叛他的女人身上。
  死了,着实太便宜她了。
  他之前掏心掏肺地对她,着实都喂狗了。
  既然如此,就不必手下容情了。
  他一定要那女人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摇尾乞怜,为她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把谁踩进微尘里。
  ……
  这一头,申姜带着李温直正在没日没夜地赶路。
  她们好不容易才从建林城脱身出来,万万不能再被官兵碰见。
  然而贺兰粼的速度远比申姜想象得快得多,甚至快得恐怖。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各个周、郡便接到了上头十万火急的命令,悬赏十万金捉拿逃犯,各官道、驿站、村落,大街小巷,皆是巡逻的卫兵,严防死守,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申姜暗自心惊。
  她知道,贺兰粼这是用十万金买她的人头,或者说不惜用十万金将她抓回来,亲自斩下她项上人头。
  李温直吓得泪水簌簌,躲在申姜身后。
  “我们要是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们已经来到扶桑镇,准备去投奔李温直的爹爹李壮。李壮开的武馆,就坐落在镇子尽头的大桑树下。
  如今看这形势,是不能投奔李壮了。
  投奔谁,都会给谁带来灭顶之灾。
  申姜想,若是被贺兰粼抓回去,他一定会用最狠毒的手段,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屈服,将她折辱他的仇悉数报回来,再将她宰了。
  ……光想想就令人浑身筛糠。
  申姜着实低估了贺兰粼的手腕,有点后悔自己曾那样折辱他,把最后一点情面都撕破了。
  不过做都做了,这会儿想什么都没用了。
  她能做的就是跑,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宁愿跳崖跳江也不跟他回去。
  就怕到时候那些官兵把她两只胳膊一扭,嘴一堵,根本就容不得她自尽……
  申姜心如乱麻,短暂的畅爽过后,恐惧又如一张密网般将她包围,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收紧。
  李温直本来急切地想与她朝思暮想的大师兄重逢,如今为了避免给大师兄带来灾祸,只得暂时忍住。
  两人扮作丐帮的小叫花,一人背了一个破布袋,在扶桑镇艰难地走着。
  前方就要出镇了,一群官兵正在挨个盘查过往的路人。
  城墙上,明晃晃地贴着巨大的悬赏通缉令,画着申姜和李温直两人。
  通缉的罪名写的是,意图弑君。
  ……弑君。
  申姜额角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曾在贺兰粼脖子上狠狠剌过一刀。意图弑君这罪名,仿佛名正言顺。
  一生之中能刺杀一次皇帝已是大逆不道,她却旧帝新帝都刺杀过,刺杀了两次……应该是天下第一大罪人了吧。
  申姜苦笑。
  李温直祖宗上三代都是好老百姓,如何体味过被通缉的滋味,慌得腿都软了。
  她绝望道,“申姜,咱们怕是要死在这里,再也出不了扶桑镇了。可怜阿耶和大仁哥近在眼前,我死前却不能见他们一面,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申姜懂得李温直的辛酸,可是她们绝对不能和李壮等人会面,否则定会重重地连累他们。
  本就不大的扶桑镇犹如一个罐子,把人装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来。
  正当踌躇之时,官兵忽然朝她俩这边看来,大喊道,“喂,两个叫花子,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赶紧过来。”
  两人矍然而惊。
  正要逃遁时,旁边一小贩的梨子车忽然倒下来,洋洋洒洒地弄了一地的梨子。
  小贩大哭,对官兵斥责道,“你们这些狗当兵的,还我梨子!还我梨子!我跟你们拼了——”
  李温直和申姜赶紧趁这个机会,掉头就跑。
  官兵兀自在后面不依不饶,“那两个叫花子,站住!来人!抓住他们俩!”
  烂梨浆糊了遍地,现场人来人往,乱成了一锅粥。
  申姜经上次逃跑失败后,知越是慌张时刻越不能乱跑,越乱跑越会露出马脚,便领着李温直往人群里扎去。
  李温直体力不支,被梨子绊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
  申姜刚要扶她起来,另一个过往的汉子却先将她捞起来,拽着她躲到了巷子深处。
  申姜不明情况,紧随其后。
  只见那汉子身高八尺,头裹棉布,一身布衣打扮。
  他微留髭须,眼中精光大盛,脚踩三耳草鞋,嘴边一黑痣,甚是昂扬劲健。
  李温直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泪水登时哗地一下流出来。
  “大仁哥!怎么是你?”
  李大仁急忙捂住李温直的嘴巴,向外张望了几眼。半晌见无人追来,他才喜极而泣地搂住李温直,露出孩子般的喜悦。
  “那城门前的告示一贴,师父他老人家就知道小师妹你回来了,特意派师兄几个来接应你!刚才那卖梨子的,就是你大义师兄。小师妹,你既逃回来了,在街上闲逛什么,怎么不去找师父和师兄们?”
  李温直乍然见了心上人,如何不喜,呜呜地落泪,跌在大仁哥宽广雄厚的怀抱中,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我……我怕连累你们,”
  她上气不接下气,“大仁哥,我已经成了逃犯了,他们要拿我回去砍头。我若去找爹和你们,你们也会被株连的!”
  李大仁又怜又疼,揉着李温直的脑袋。
  “傻妹子,说什么糊涂话!师父日日盼着你从皇宫逃出来,盼得头发都白了,眼也花了!你大仁哥和其他几位师兄,就算是死也会跟那狗皇帝血拼到底,你怕什么呢!”
  李大仁身处闭塞之地,又没读过什么书,虽知改朝换代之事,但一心以为新皇帝和惠帝差不多,也是好色无耻一流,所以上来就骂了一句“狗皇帝”。
  申姜站在一旁,见他们这般卿卿我我地抱在一起,虽也为李温直欣喜,总不免有些尴尬。
  她本该走开,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奈何外面全是追兵,并不容她。
  李大仁此刻才注意到申姜,粗黑的短眉一皱,“……这位是?”
  李温直忙擦干眼泪解释道,“她叫申姜,是和我一块逃出来的好姊妹。大仁哥,你也救救她吧!”
  李大仁有点犯难,那些官兵来势汹汹,光救小师妹一人或许还有逃生之机,带着这么一个多余的女人,太过拖累。
  申姜见李大仁沉默,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甩开李温直的手,主动说,“温直,咱们现在已经出宫啦,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我还要去找我阿翁,你就和你师兄回去罢。”
  李温直坚决不同意,“你辛辛苦苦救我出来,我怎么能舍下你独自逃命?”
  转头对李大仁说,“大仁哥!求你也带申姜走吧!算是我求你了!”
  李大仁一听小师妹恳求,心肠顿软,松口道,“好,这位姑娘也跟着来吧。只是咱们得走快些了。”
  李温直见师兄答应,喜悦不禁,俏皮的手挽住李大仁。李大仁亦在她鼻尖轻点了下,二人相携而走。
  申姜跟在后面,如他们的影子一般,心头滋味怪怪的。
  少顷,李大仁将她们引到了自家菜园子的窟室中,那里本来是盛放过冬的萝卜的,便先腾出来,给二人避难。
  武馆馆主李壮闻得女儿归来,早已在窟室中等候。
  他因发妻早逝,对李温直这个女儿分外疼爱,此刻父女阔别相见,自是相对泪眼,抱在一起,说了很久的热乎话。
  申姜默默坐在角落里,浑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晚饭之时,二师兄李大义忽然惊慌失措地闯进窟室,急道,“师父,不好了,一群官兵把咱们武馆围了,为首的几个男的长得甚是贵气,说咱们私藏了一个女的,叫什么姜的……”
  李壮道,“什么姜?蒜的?”
  李大义想了片刻,结结巴巴,“刘、刘申姜!”
  李壮听官兵竟没提自己女儿的名字,“谁叫刘申姜,谁?”
  窟室中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由得都落在了申姜身上。
  申姜上前一步,面色煞白,低声道,“李家伯伯,我就是刘申姜。”
  李壮双眼圆瞪,“你是和温儿一起逃出来的秀女?”
  申姜难堪,李大仁代替申姜答道,“是。暂住在咱们家。”
  李大义不如他师兄大仁那般稳重,闻此抓耳挠腮。
  “师父,那群官兵恶得很,真的会杀人,一个瘸子就能把大礼和大信师弟摔出好几尺。咱们带着小师妹赶紧溜吧,别留着这女子了。”
  李温直闻此,立即对李大义怒目相对。
  “二师兄,你贪生怕死,连一个姑娘也要赶出去吗?不如也把我交出去!”
  李大义顿时气弱,“小师妹,你千万别生气,师兄们护你还来不及,就算死也不能把你交出去啊。”
  李温直怼道,“那你却要讨好路不病他们,把申姜交出去?”
  李大义垂首,“谁是路不病?……咱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武馆,护小师妹万死不辞,多带不相干的人,却是没必要。”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黄豆似的眼睛不断在申姜身上乱瞥。
  申姜听他们为自己争吵,心知自己不是李氏人,不该留在李家的地盘。
  可是出去……不是凭一时口头意气,说走说走的。
  出去就意味着被擒,落到了贺兰粼手里,简直比死还难受。
  李温直不理会李大义,给父亲跪下。
  “阿耶,女儿身陷皇宫之时,申姜曾经多次舍命相助。您从小教导女儿要讲武德、讲义气,这会儿女儿誓死也要护着申姜。”
  李壮拂拂胡须,嗯了一声。
  “现在也没到非交谁出去不可的地步,这位姑娘暂且就留下吧。至于武馆那边……老夫先过去看看,会会那个姓路的。老夫一把老骨头了,早就不怕死啦。”
  李温直泪眼潸然,肝肠欲断,既难舍父亲,又不舍申姜。
  李大仁当先站出来,对李壮道,“师父,弟子随你同去!”
  李壮摇头,“不,你留下来陪温儿。”
  李大仁执意,“师父!”
  李壮脸一板,“没听见为师的话吗?”
  他早有以李大仁为婿之意,当然不能让李大仁跟着。这一趟去武馆,说不好就凶多吉少了。若李大仁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害女儿守寡?他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倒是可以。
  李大智和李大义都看出了师父的意思,对申姜这拖油瓶更是暗恨。
  明明把这女子交出去就平安大吉,凭什么让师父去涉险?
  ……
  李壮这一去甚久都没回来,傍晚的时候,李大义给李温直备了饭菜,李温直担忧父亲,却也没动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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