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璞煜那双猫儿一样的圆圆眼,扑闪几下后,又因脸上突然绽开的笑容,继而眯成了两道细缝。
顾小霸王只是摆摆手,开口便显得格外随意:“改日侄子登门来,到时姑母可要留侄子吃饭呀!”
说完,便像只猴儿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边厢,顾氏脸上摆好的笑脸也没了。
茹春桃缩了缩脖子,面对眼前冷面嫡母有些不好的预感。
谁料,顾氏只蹙眉瞧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王奶娘也不敢留茹春桃在这儿碍人眼了,三句两句把姑娘哄进了屋内,让夏至陪姑娘玩,自己继续去收拾屋子。
这间耳房虽小,却五脏俱全,应有的物件,都不差。
虽不如嫡姐的东厢房宽敞,也没什么落地罩,但好在靠一插屏,也分出了里外来。
夏至是王奶娘的大女儿,自五岁起便被家里送过来,做茹春桃身边的丫鬟。虽说二人是主仆,但又因王奶娘的关系,夏至在茹春桃跟前便有些没大没小,比在洪家被爷奶打骂要宽松快乐许多。
又因自家姑娘要小自己两岁,所以在夏至心里,未尝不是把对方当做自己小妹看的。
就算王奶娘不发话,夏至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陪茹春桃玩以及带自家姑娘做针线中了。
“姑娘,你可是想出去?”
夏至见无论自己说什么,她家姑娘都像走神,也没什么反应,她再回想刚才顾五少爷说的话,便直接开口问了。
在亲近的人面前,茹春桃向来会胆子大一些的。所以,她很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夏至抬眼望房梁,很是苦恼地想着这事如何是好。打她们进顾府以来,除了先头几天,她家姑娘还被大姑娘带出去过,自从夫人开始使手段后,她家姑娘仿佛就被禁足一般,连这间小小耳房都不怎么出去过。
这事真是难办啊,饶是夏至皱眉苦脸想了半天,也愣是想不出半个主意。
毕竟,谁也拿不准这事夫人到底允不允许啊!
好在,一旁收拾的王奶娘听了半晌,自己琢磨了会,倒是给自己奶大的姑娘和女儿出了个主意。
“过几日便是顾府大姑娘的及笄礼,姑娘这几日早早便去给夫人请安,夫人向来以慈母身居,到时自然会带着姑娘去的”
听出了奶娘话中的确信,茹春桃的心里多了几分忐忑与期待。
之后的五天里,不用奶娘叫,茹春桃便会早早睁开眼。等夏至从前院倒座房出来,来到后院耳房中时,茹春桃已经洗完脸,正坐着被奶娘梳头发呢。
对此,一看就没睡醒的夏至,没精打采地招呼道:“姑娘早”
那边厢的王奶娘,见自己女儿的这副样子,一脸不争气地摇头叹气。
很快在奶娘一双巧手下,一头用绸带绑好的垂挂髻,又穿了一身虽素淡却雅致的衣裙,在镜子中再练习一遍乖巧的笑容,便带着夏至去隔壁正房去了。
进入正房中,虽然在第一天被嫡母身边的丫鬟为难了下,在院中茹春桃站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嫡母传话进去。
但是第二天起,茹春桃便再没被嫡母立过规矩了。
哪怕是如今看她不顺眼的顾氏,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庶女确实乖巧安静,越在人前越不爱说话,更别提像别人家庶女为了显出自己而高调了。不管如何,她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再为难她,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之后的几日,茹春桃很明显察觉到,嫡母对她态度上的回暖,虽不如以往在茹家时,但比起这一个月以来,还是要好上不少。
回到耳房中,茹春桃主仆三人为了这件小事,像是吃了蜜般,脸上具是喜悦。
到了顾慕艾及笄这天,王奶娘早早便将茹春桃从被窝中挖出,穿戴好衣裳,编好头发,最后将昨晚便准备好的礼物,展示给茹春桃瞧,又让她复述一遍吉祥话,总算是推开门,目送她走了。
这一天的早饭,茹春桃与嫡母嫡姐一块在正房西室吃的。
然而吃过饭后,茹家姐妹并没有立刻赶往,反倒因茹春柔又换了套衣裳,重新梳了头发,让茹春桃坐在她的屋内,又等了一个多时辰。
当来到大房宅院时,顾府姑娘已经悉数到场了。于是,茹春柔姐妹俩的到场,反而像拿乔故意来迟了。
茹春柔羞红了脸,抿了抿嘴很快镇定下来,转过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茹春桃说道:“妹妹,下回出门若与今天一样,还是拖拖拉拉不爽快,姐姐可不会再等你了”
旁边的顾府姑娘听见后,大部分投向茹春桃的目光,都变得不喜。但也有那向来喜猜疑的人,听了这话,反倒戏谑地瞟了那茹春柔一眼,虽心里清楚却也不打算开口为那茹春桃辩解一二。
平白被嫡姐冤枉的茹春桃,又不是什么痴呆傻子,自然能分辨出眼前人们眼神里的喜恶,但她嗫嚅半晌,终是再次垂下头。
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分明是羞愧至极的表现。
站在姐妹身后的三房顾慕画,见此,小声嘟囔了句:“无趣!”说完,却又扬起笑脸,主动上前拉过茹春柔的手,将人带到其他姐妹中间,没一会便亲热地聊了起来。
至于茹春桃,像极了主人家不请自来的客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来搭话不说,连周围向来看人眼色的婢女,都借由着洒扫的功夫,‘不小心’地撞她一下。
坐在离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任凭茹春桃如何低头,也无法阻挡想象中他人的责备目光。
一直候在茹春桃身边的夏至,虽为柔姑娘推卸责任而不齿,但她卑微言轻,哪里好当面顶撞作为嫡女的柔姑娘,这个委屈她家姑娘只能吞下去。
虽然如此,夏至还是动了动她你那不太开阔的脑筋,想出来个主意。
夏至微微弯腰,附在茹春桃耳畔,小声道:“姑娘,时间还早,屋里空气也闷,不如去园子里瞧上一瞧?”
“若是被人瞧见,岂不是又添了桩错?”茹春桃虽心动,但今日她刚在众人那里挂了号,若是又因这起子事而惹来麻烦,到那时不知道嫡母会怎么罚她。
夏至口中的园子,也不远,就与长房院子挨着的,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一墙之隔,若是有人来找,站在园子门口,很容易便能听见。
所以,夏至又劝了几句。
茹春桃本就心动,虽顾虑颇多,但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虽自幼被嫡母灌输规矩守礼,但也抵不住孩子的天性。
于是,茹春桃虽面上压抑着,但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开心,仿佛刚才蒙上的郁色只是一个假象。
茹春桃走前,本打算与嫡姐说一句,但当她抬头环顾四周时,才发现厅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了。
茹春桃主仆二人并未往园子深处走,害怕有人来叫她们却不知晓。
从曲廊下,走入小湖边上的白鹭谢中,寻了处坐下,在一片虫鸣鸟叫声,茹春桃总算找到了半刻恬静与释然。
像今日这种为嫡姐担错的事,以往从未发生。虽嫡姐待她并不怎么亲昵,但也未害过她。
撑着下巴,靠在栏杆上,茹春桃一脸惆怅的小小叹气。
“唔!痛...”茹春桃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来人收回调皮的手,很惬意地坐在了茹春桃身旁,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反而翘着腿,说道:“哈哈哈,小表妹,傻坐那里想什么呢?”
这声音茹春桃她很是熟悉,恰是顾府那位霸王一样的小表哥。
茹春桃放下双手站起来,拘束地低声道了句:“表哥日安”
“唔!”然而,这一句却给茹春桃又惹来了一个脑瓜崩。
顾璞煜刚要开口说些话,好好戏弄下他这位小表妹,却见眼前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浑身紧绷,分明是委屈到极点的样子,让他开口说的话,瞬间变成了:
“额,那个,你喜欢小狗吗?”顾璞煜挠了挠后脑勺,笨拙地开口,只是单纯地想让眼前的女孩开心一些。
突然被岔开思路,茹春桃的大脑短路了一瞬,那憋在心头的愁闷却都神奇地消失了。脑子里循环的,只剩下眼前小少年的这句问话。
湖面微风拂过,耳边传来沙沙树叶声。
岸边白鹭榭中,身着绯红织锦缎袍的少年郎,虽坐姿豪放不羁,然而一双猫眼却紧紧关注着对面女孩的喜乐。
依然一身素色的茹春桃,连头上装饰用的发带都是淡色,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便是那条被她攥在手里的帕子。这帕子还是去年做的,上面有她亲手绣的‘春桃’二字,虽然不成字体,却也能看出个字形。
茹春桃有个只有家里人知道的小毛病,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此时,为了给出一个符合规矩的回答,绞尽脑汁的茹春桃,手指翻来覆去绞着帕子,嘴唇都快咬破了,才憋出了一个字:“...嗯”
若不是一直盯着她,顾璞煜真怀疑那轻轻一声,他到底能不能听到。
“那,这个给你”顾璞煜从怀中掏出一个刚到手的玉件——一只小巧生动的小玉狗。
茹春桃立刻摇头,脚也向后退了一步,看上去快要急哭了,然而这回因为更着急,半个字都吭不出来了。
顾璞煜那双猫眼闪过一丝狡黠,站起身的功夫,便将她手里的帕子拽走,顺手将小玉狗塞了进去。整个过程既快又流畅,若没有顾璞煜的提醒,茹春桃估计也发现不了。
“若是表妹你好意思的话”,顾璞煜扬了扬手里的那方杏色帕子,挑眉嬉笑道:“这帕子便当表妹你的回礼好了”
茹春桃盯着对面小少年的手,她的一双杏眼眨了又眨,最后直愣愣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只见那里躺着用红绳穿过的一只栩栩如生小玉狗。
见状,顾璞煜手握成拳,用咳嗽声压下了即将上扬的嘴角。但放下手后,嘴角微微勾着的幅度,都代表了少年郎的好心情。
顾璞煜伸出手,仗着自己的个头,压在茹春桃的发顶,也不管女孩家的发型乱不乱,用了些力道揉了揉她脑瓜顶,同时做了一个自认男人极了的表情。
他说:“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就来找我,表哥给你出头!”
第4章 世家乱象
顾璞煜说完后,见她只顾着低头,便狠皱了下眉毛,伸出手将茹春桃下巴抬起。
“地上有金子?抬起头,看我”
被强制抬头的茹春桃,眼里的惊慌便暴露在顾璞煜的面前。
顾璞煜很是不解地皱着眉,问她:“你怕我?”
茹春桃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闪开,被对方瞧了个正着。
而站在一旁的夏至,欲言欲止,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怎么,我很吓人吗?”顾璞煜眯着那双黑瞳猫眼,满脸不善地瞧着茹春桃,将小他两岁的女孩,吓的闭上了双眼。
若是细瞧,还能发现,茹春桃唇瓣颤抖着,像被狼王锁定的白兔般,只能靠着本能僵立在原地,心里祈求着不要被发现。
还未通晓人事的顾璞煜,却近乎直觉般开口道:“好了,小表妹,我不为难你了”
茹春桃微微睁开眼眸,小心翼翼地去看他表情上的好坏,好来确定她的小表哥说的是真是假。
好在,再次勾嘴微笑的顾璞煜,倒是让茹春桃心里的怯意,好了不少。
茹春桃微微翘脚,试图弥补几□□高上的差距,见他心情好便立马趁机道:“那表哥,以后不弹我脑门,好不好?”
顾璞煜挑了挑眉毛,拉长了音调:“嗯——这个嘛...”
站在跟前矮他不少的茹春桃,一双杏眼写满了期待,让顾璞煜心里那点捉弄人的心思,又起来了。
只听他说:“嘿嘿,以后再说,走了表妹,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咱们明儿个见!”说完,便沿着曲桥离开了白鹭榭。
望着顾璞煜的身影,手心的那玉狗物件突然分量突增,像个记号般,不断地提醒她,刚刚在这白鹭榭内,所发生的的一切。
“小姐”夏至走上前,一脸纠结和郁闷地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茹春桃离开白鹭榭前,再次回过头,望向身后那没有踪迹的湖面,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绯色背影,与三岁初见的玉童,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回到长房宅院里,刚前结伴消失不见的姑娘们,此时早已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她们身前站着的,除了府里的女长辈,其他的长辈都是别家夫人和贵女。
匆匆来迟的茹春桃,在得了顾氏一个嫌恶的眼神后,连忙低下脑袋,躲到了屋内边角处,用其他姑娘遮挡住自己。
“呵,有的人可真是没脸没皮,迟到一次不说,居然又来一次!啧!”率先开腔的,便是那三房庶女顾慕画,趁着别人都在祝贺着大姐顾慕艾,眼红半晌的顾慕画,借机将火气都洒在了茹春桃身上。
见茹春桃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不做声,顾慕画更是气焰嚣张地尖酸道:“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说是亲戚,其实却是个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客人... ...”
另一边离她们俩很近的茹春柔听见后,略略转头看过来一眼,见顾慕画一脸的趾高气扬,而她那庶妹一如既往的怯懦,顿了顿,便没理转过身去了。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那低头仿佛找金子的女孩,无人知道,她洒落的泪珠滴在了她的绣鞋上,染湿了一片。
直至结束时,抬起头的茹春桃,除了一双微肿杏眼,半点看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一天的磨难,对于茹春桃来说,远远没有结束。
回到忍冬院后,茹春桃姐妹俩被顾氏留在房内。
饭后,顾氏开始了针对茹春桃,批评了半个多时辰,直到茹春桃掉了眼泪,才慢慢收了嘴,略略抬头,放她回耳房了。
只是右脚刚刚踏出明间门槛,便听见屋内嫡母与嫡姐的母女正亲昵地聊着。
带着一脸泪痕的茹春桃,推开属于自己的小小耳房,一眼瞧到尽头,也没看到奶娘和夏至。
抿了抿嘴,推门前那一刻假做无事的茹春桃,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崩溃着,痛哭着。
趴在檐炕上,抱紧了自己,蜷缩着四肢,像一只被抓住禁锢的小野兽,闷着的嗓音中,有委屈、不平和淡淡的恨。
耳房内,插屏后,檐炕上的茹春桃抽涕着,修复了刚才泄洪般崩塌的情绪,抖着手,从荷包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一只白玉雕刻的小狗,正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站在了她的手掌上。它脸上的笑容,就仿佛见到自己主人般,除了欢喜,便只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