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内,躺着的茹春桃,无声地留下了泪水。
第7章 八月初八
茹春桃这一关,便是整整三个月。
整个忍冬院的人,一开始都以为很快二姑娘便会屈服,但就连王奶娘也没有想到,一向软弱没有存在的茹春桃,居然第一次这么强硬的与嫡母杠了起来。
最后率先低头的,反倒是顾氏。
这一日,八月初八,正是烤人的暑季。
三个月以来,一直被关在这间小小耳房中,没有了给嫡母的早起请安,也不用再去应付嫡姐的刁难。于是,习惯了耳房中不算明亮的室内后,茹春桃每一天都是睡到了自然醒。
一开始,王奶娘还会强行将她唤醒,但是久久等不到夫人的抬头,渐渐地,王奶娘也开始纵容起来你。虽然对于顾氏突然发难把茹春桃关在耳房中,整个忍冬院的人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对于洪婆子的儿媳王奶娘来说,从婆婆那里听了几嘴,心里对这事也有了大概。
同时,王奶娘也出乎洪婆子的意料,毕竟她告诉自己儿媳这件事的目的,也是为了借由着王氏作为二姑娘的奶娘,能帮忙劝一下茹春桃能回转心意,不要再违抗顾氏了,最后不会有好果子的。
但是,王奶娘知晓了这件事后,在耳房之中,更是格外疼惜自己奶大的姑娘。
院内其他下人,虽然也不知真相,但是都有眼有口,知道这是二姑娘把太太顾氏得罪了,又因为耳房整日里关的严严实实的,于是这帮闲人没事便凑在耳房门前,或是大声或是小声,嘟囔不休。
耳房内的主仆三人,郁郁寡欢的茹春桃听了后,也只是颤抖几下眼皮,整体上却半点反应都没有。而王奶娘作为洪婆子的儿媳,虽然心里更在意二姑娘多一些,但是也没法明面上违抗婆婆,于是对于眼下的状况,王奶娘除了叹息一声,旁的也无法去做。
唯独夏至,每一次忍无可忍后,便会推开门去,与门前聚拢的几个婢女婆子大吵一顿。事情一了,回到耳房中的夏至,总是气呼呼地灌了一大口凉白开。
这三个月的日子,对于茹春桃来说,可能一开始是一种折磨,但是当日子久了,心态也越来越平和,眼神里也恢复了一点点的生机,不再像一开始的日子里,满是阴霾与低沉。
若问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茹春桃心里对顾氏和嫡姐的最后一点亲情,终是淡去化为虚无了吧。
最后一个月里,成熟不少也更加沉默的茹春桃,白日里也不再如以往枯木般一坐便是一天了,与奶娘王氏学会了三种绣法,进度飞快,做出来的绣品,用夏至的话来说,便是与绣娘做的不差分毫。
当八月初八的这一天晌午,刚离开被窝没多久的茹春桃,正坐在梳妆镜前,被奶娘梳编着头发,另一旁的夏至则手脚麻利地叠好了炕上的被褥,放入了木雕箱柜中。
这时,洪婆子来了。代表了顾氏的洪婆子,脸上没了往日里宛如死人一样的刻板僵硬,反倒像个平常人家的慈祥老天太,进来后便亲热地拉过茹春桃的手,接着便推开自己的儿媳王奶娘,接手了茹春桃的发髻编梳。
“姑娘,您瞧,咱们今儿个就用这根朱红丝绸绑头发,如何?”
茹春桃那双冷清的杏眼,透过镜子望着洪婆子,语气没了三月前的天真,很是直白地问她:“这又是起的什么幺蛾子?”
于是,茹春桃便清楚地看到洪婆子脸皮抽了又抽,看上去很是不满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却无可奈何压下去了。这让茹春桃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一丝预感,虽然不好不坏,但也让她心里沉重了许多。
“哎哟,姑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老奴啊,这回是奉夫人的指命,专门过来给姑娘果赔礼道歉的”
这话一出,小小耳房中,无论是做主子的茹春桃,还是洪婆子的儿媳王氏和孙女夏至,投过来的眼神都像质问你疯了吧。
但是,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洪婆子这会反倒厚着脸皮,将茹春桃这三个月的禁足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是自己给顾氏传错了话,反倒害的二姑娘被平白禁足。
于是,等洪婆子道了足足一炷香的谦后,已经穿戴好的茹春桃,这才接了她的话。
“那不知今日婆婆来我这儿,又是来传什么话的呢?”
看着眼前已出孝期的茹春桃,一身蓝花织锦袄裙,踩着月季花样的绣鞋,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半点没有几个月前畏畏缩缩的模样,神情既可以说冷静也算的上淡漠,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副脱胎换骨的样子。
“婆婆瞧我现如今的样子,可是满意了?”茹春桃一开口说话,吐出来的言语,更是能让往日熟悉的人瞧出不同来。
洪婆子心里突然升起几分怯意,不是为了现如今站在眼前的二姑娘茹春桃,却是为了如果以这副性情继续长大后的茹春桃。到那时,洪婆子心想,若是无法拉拢二姑,那么就凭着今日这三个月禁足,二姑娘和太太的母女情分,不仅没了不说,太太现在做的那个打算,恐怕也不会成了。
见洪婆子神色恍惚,茹春桃略略挑了下半边细眉,放松地坐在一边,大而无神的一双杏眼又开始放空起来了。
那洪婆子很快回过神来,收起心里种种担忧,再次挤出了个很是恳切的笑脸,从孙女夏至手里拿过茶杯,递给了二姑娘茹春桃。
“二姑娘,这个时候也不早了,太太那边还等您呢”往日里颐指气使的洪婆子,今日真的一改往昔,变得格外殷勤狗腿了。
反常必有妖的这个道理,虽从未有人与她提过,但茹春桃凭着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经验,还是逐渐摸索出了这一道理来。
茹春桃冷冷地扫了那洪婆子一眼,却半句话没有接,看上去要在那里坐上个十万年八万年的模样。
但是,今儿个洪婆子甭管使什么招数,二姑娘必须得去正房一次,若是办砸了,到时候太太可不会体谅她是身边的老人,到时候该惩罚的一个都不会少!
今日进耳房前,洪婆子还想着,若是二姑娘软的不吃,她就来硬的。但现如今看了看现在二姑娘的性情,半点没有三个月以前那种软弱到任人欺负的样子了。于是,一时之间,拿不准的洪婆子,倒是没有冷下脸,强硬将二姑娘拽出去,反倒继续加大了脸上之前的笑脸,像是个对小主人忠心耿耿的老仆。
“姑娘,要我说,如今太太都发话让您出来了,何必还待在这逼仄的房内呢?”说到这儿,仿佛才想起来似的,狠狠地拿手掌拍了下额头,夸张地说道:“哎哟!老奴差点给忘了!太太说了,二姑娘也大了,该多分几个丫鬟跟在身旁,所以啊,这耳房呢对于二姑娘来说,就显得太小了些”
洪婆子的话说到这里,一旁的茹春桃这才分了眼神给她。见鱼儿上钩了的洪婆子,心里窃喜一瞬,面上不显继续说道:“于是啊,太太决定把姑娘挪到西厢房去!”
一旁的王奶娘和夏至脸上都多了几分激动,那西厢房是三间屋子,比起她们现在住的二房,可是要宽敞不少呢。
然而,没一会夏至略略撅了撅嘴,对奶奶那句别的丫鬟很是不满,心里第一次担心起未来自己的差事会不会被人抢了去。
茹春桃锐利的视线看向洪婆子,看的对方不自禁抖了下,但当洪婆子意识到后,反倒挺起背来,一副毫不心虚的样子。接着,茹春桃又看了几眼身旁露出几分喜色的奶娘和夏至。最后,她依然很是平淡的点了点头。
好了,事成了!洪婆子心里狂喜道,不管如何,茹春桃总归是太太养大的,虽不是亲生的,但二姑娘也应该对太太有几分母女情谊的!
自以为推测成功的洪婆子,带着非常真诚地笑意,扶着茹春桃就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哎哟,我的二姑娘欸,你是不知道这三个月里,太太为了你那是茶不思饭不想的,硬生生瘦了一大圈呢!”
茹春桃不是很在意身边洪婆子的胡扯,只是在推开房门时,被晌午照耀大地的烈阳晃了下眼睛。
用手遮住眼睛,在跨出门槛时,像以往一样,低下头瞅着地上,却在迈出一只脚后,立马扬起头颅,挺直的腰背写满了不屈不挠。
然而,还未离开耳房前的小天井,为了躲避烈阳照射而被遮挡住的杏眼眸子,却捕捉到了一抹火红身影。
“表妹!”身着火红锦袍的顾小霸王,就这么闯入了茹春桃的视线中。
茹春桃将手放下,眼里迸发的情绪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喜悦与忧伤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啊。
让对面走过来的顾璞煜瞧见后,也不由地加快了步伐,生怕三月未见的表妹,再次消失不见了。
当顾璞煜走到她面前,茹春桃正好收拾好了面部表情,脸上一抹淡笑都没有,比起刚才还要更加冷然,就像对待过路的陌生人一样,只是站在原地,微微点头,平平地说:“表哥”
顾璞煜错愕地看向她,脚步也迟缓着,最终停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
一旁的洪婆子见此,生怕身边变了性情的二姑娘,开口把眼前的顾府宝贝少爷给得罪了,连忙挤出笑脸,插入二人之间,极其热情地招呼着顾璞煜:“表少爷,二姑娘的病才刚好,这儿的太阳太烈了,不如去太太屋里坐会,喝杯凉茶后再好好聊聊吧”
听了这话,茹春桃略略扫了她一眼,明白了嫡母对关她三个月对外给出的原因,居然是她得病了,心里不禁冷笑一声。
而对面的顾璞煜听了后,片刻前的笑脸此时已经冷成了冰块,此时只是微微颔首,便站在茹春桃另一侧,摇着山水画扇,眯着猫眼打量着他这个说是刚刚病愈的表妹。虽然任凭他怎么瞧,除了茹春桃看上去白了不少外,性子冷了不少,胆子也像变大了,也不低头害羞了,但却半点不像得过什么病的模样。
顾璞煜‘唰’地合上扇子,敲在手心上,下了判定——此事必有诡。
从小天井出来便上了回廊,只是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正房门前。
与三个月前相比,门口挂的珠帘却已然换了个样式,珠子用的都不如先前那套。
茹春桃却不在意这个,就算眼前的门帘换了,三月前被人强行压着回耳房的耻辱,也一直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脑内,哪怕只是瞧了一眼这门槛,存于记忆中的无力感此时也钻出了心坎,在体内四处乱串,扰的她不禁退了半步。
而她的不对劲,自然被旁边一直有在关注的顾璞煜发现了。
但顾璞煜却只是体贴地扶住了茹春桃的胳膊,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一刻,茹春桃仿佛察觉到,眼前少年郎对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同时,他又像大山一般可靠,像海一般包容,像烈焰一般,烧毁所有威胁到她的世间万物。
第8章 中秋之约
“来了?”坐着的顾氏,见到他们进去后,立马起身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容很是慈爱。
茹春桃依稀记得,如此温柔慈爱的嫡母,也只有在她五岁前才会短暂出现过。
“母亲”声音很是平淡的茹春桃,神色也不见半点三月前的忐忑怯懦,出现在了顾氏面前的茹春桃,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顾氏听了后,只是略略点头,便将全部的目光都投向站在庶女身旁的顾璞煜,眼里写着的是明明白白的谋算。
顾璞煜很是规矩地请安道:“姑母”
“好好好,侄子你赶紧坐下吧”说完,又很是随意地冲茹春桃说:“你也是”语气里满是不得不为之的不自在的别扭感。
于是,当茹春桃坐下后,便又得了几句诸如:“瞧着是清减了不少,等今天搬到厢房后,让厨房好好做上一顿,给你好好补补”
茹春桃站起身,恭敬却又淡漠地说:“谢谢母亲”
一门心思在自己侄子身上的顾氏,虽隐约觉得有些怪异,但却没往深里去想,只是摆了摆手,让茹春桃坐下了。
接着,整个次间内,充斥的便只有顾璞煜和姑母顾氏的问答对话了。
坐在一旁的茹春桃,保持着最标准的坐姿,没了以往的低头胆怯,磨练过后留下的是一个冷清淡漠的女孩,眼里不会再轻易透出主人的思绪,一层又一层的麻木遮掩住了重重心思。
顾璞煜略略分神,看了僵坐在那里的茹春桃,眼里闪过一丝担忧,恰好被一直关注他的顾氏瞧在眼里。
成了,顾氏心想。她窥了茹春桃一眼,在心里不屑道:呵,不是装高傲吗?这一回,你再如何不想,也会乖乖地按照我的想法,一步一步地走入我计划好的套子里!
“好了,你在这也耽误了不少时辰,还是要以功课为主!桃儿,去送送你的表哥!”顾氏在‘送’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茹春桃那双盯着衣面上花纹的杏眼,轻微颤抖了一瞬,便立刻被压了下去。只见她恭谨地起身,回道:“是,母亲”,话里半点人气都没有。
出了正房,穿过院子,来到垂花门前,茹春桃在四周视线之中,极为冷清地略略福身,半个字未吐露,转身便走,一副将人送到门口便万事大吉的模样。
见茹春桃虽转了性子,变得冷冷的,但对着他还会使一些小性子,顾璞煜摸了摸鼻子,心想挺好的,他就喜欢她的这份反差可爱。
于是,被身后小霸王抓住手臂的茹春桃,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小表妹,逛过顾府没?难得病愈,表哥带你四处走走,散散病气吧”顾璞煜将那明显愣神的女孩,往回拽了些,将人带到身旁。
接着,不等茹春桃反应过来拒绝他,顾璞煜对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说道:“你们就留在院子里吧,一会在府里逛完,我就把你家姑娘给送回来”
夏至刚开口要说话,就被站在她身后的奶奶洪婆子给制止了。
洪婆子热情洋溢地说:“哎哟,表少爷说的哪里话,有表少爷跟着,老奴和这几个丫鬟,又怎么会担心呢!”
于是,茹春桃被顾璞煜拉着手,出了后院垂花门和前院的大门。
半个小厮都没带的顾璞煜,独自拉着茹春桃的手,昂着头,走在前面。
茹春桃抿了抿嘴,望着半步外的少年背影,本该纤弱的肩膀,在她的眼里,却像座能顶天的高山一样,有时让人心生怯意,有时却又会让人有安全感。
离开忍冬院后,顾璞煜拉着茹春桃,渐渐地小跑起来,像同一片天空飞翔的风筝,顺着风儿悠悠起舞,带来了短暂的激动与欣喜。
在铺着石板的夹道内,路过好几个院子的黑瓦白墙,终于来到了一处门上牌匾写着青竹苑的园子。
从外面看,与之前路过的园子,分明没有丝毫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