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毕竟帝王坐拥天下,权力财富唾手可夺,又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天下无人敢忤逆于他,在外人看来,那或许是个不可多得的香饽饽。”
冯奕的话让芷兮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她怔愣片刻,突然问他:“那你呢?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取我父皇而代之?”
话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她与冯奕,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更遑论问出这种事关性命的问题。
芷兮悄悄握了握拳,忍住尴尬,刚想说不必了,耳边却响起了一道不紧不慢如珠玉落盘的清脆声音:“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神情坦荡,并未因她冒失又不合时宜的问题而生异样,芷兮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忍住:“自然是真话。”
冯奕侧眸看着她,眼底一片澄澈,“想过。”
“……”芷兮无语,这真话她她能听吗?听完会不会被灭口?
芷兮舒了口气,便听他接着道:“后来你父皇将所有的政事都甩手给我,我便觉得,做皇帝或许是这世上最累的事了,慢慢就不想了。”
一开始,的确想杀了靖渊,将靖家的江山收入囊中,后来,实在是太累了,他想他熬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芷兮眼睛眨了好几下,颇有些不敢置信,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芷兮突然道:“说不定让两位皇兄处理几天政事,他们就不想争那个位子了。”
冯奕一愣,继而大笑出声,“公主奇思!”
他笑起来其实非常好看,冯奕的脸庞光洁又白皙,浓密的眉毛又长又直,勾勒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笑起来的时候,每每会让芷兮生出一种通体舒畅的满足感。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冯奕并不知道自己的笑能给芷兮带来这样的感觉,他很快便收敛了笑意,只是蹙着眉,心中思绪万千。
事到如今,皇位之争,已经不单单是两位皇子的事了,即便他们放弃不争,他们背后的人也不会放弃,两位皇子只会被身后的势力推着前进,斗得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他蹙眉的模样芷兮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沉浸在方才他的笑意里,蓦然见笑意消失,心里便有些别扭。
反应过来时,她的手指已经覆上了冯奕的眉心,指下冰凉沁骨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思绪骤然回笼。
随后,四目相对,她看见冯奕眼底闪过一抹震惊,亦从他清澈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神——比他还震惊。
冯奕体寒之症已有多年,即便是炎炎夏日,他也很难感觉到一丝温暖,可此刻,额头那纤细如玉的手指下,他只觉自己那块的皮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第39章
烫意很快蔓延到全身,冯奕头一回觉得自己不那么冷,甚至遍体的烫意让他感到温暖。
可这种温暖却让他手足无措,偏偏始作俑者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一双大眼,懵懵的望着他。
冯奕清咳一声,哑着嗓子唤道:“公主……”
“公主”两个字,被他咬得悠远又绵长,像是绒花落在了她的脸上,酥酥痒痒。
芷兮倏然缩回手指,视线很快移开。
她摸了摸耳后,心中懊恼自己的莽撞,想要出声解释自己方才的大胆行径,话刚到嘴边,冯奕便道:“公主,臣突然想起有件事没处理,恐不能送公主回去了。”
“……”芷兮茫然片刻,随即点点头:“那你先忙。”
话落,眼前披风闪过,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定眼一瞧,哪里还有冯奕的影子。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冯奕像是落荒而逃的。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心中纳罕,因为自己摸了他?
马车微微停顿,红缨掀开帘子坐了进来,她眼尖的发现自家公主满脸懊悔,双手用力揪着手帕,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红缨不由关心道:“公主,您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哦,我没事。”芷兮僵住,随后又坐回原位,舒了口气回答她,见红缨还想再问,她忙岔开话题:“红缨,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红缨虽疑惑公主为何提起自己的家人,但还是认真回道:“奴婢只记得家中好像有个哥哥,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也是,卫家出事时,红缨不过三岁,那样小的年纪,又能记得住什么呢?
芷兮心里喟叹,不过这样也好,她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知道当年的血腥程度,几百口人一夜间全部被屠,忘记才是最好的。
*
左丞相府。
左丞相虽已年逾古稀,满头鹤发,但身体依旧硬朗,走起路几乎是步步生风,眼皮虽满是褶皱,可那之下的双眼,却是时刻含着精光。
他大踏步的走进孙女左尔蓉的闺房,瞪了眼哭哭啼啼的儿媳与妻子,还有床上凄凄哀啼的孙女,沉声道:“哭什么哭,让你们好生管教孩子,你们只会一味的放纵他们,如今出事了倒来哭鼻子了!”
左丞相威仪甚重,话一出口,祖孙三人便止了哭声,闷闷的不出声。
左丞相上前一步坐在床沿,看着孙女脸色惨白,珠泪如雨,因着畏惧自己强忍着哭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真是好不凄惨。
他难免有些心软,不忍再责备,缓和了声音道:“早前冯奕那竖子派人来过,说蓉儿只是受了些惊吓,实质性的伤害是没有的。”
左尔蓉吸了吸鼻子,还未说话,丞相夫人便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你个老不死的,说得轻巧,蓉儿差点被那些人给玷污了,若是传了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坏了,以后谁还敢娶她!”
话毕还冲着老丞相的胸口来了一拳。
左丞相又不能还手,气得吹胡子瞪眼,憋了半天道:“那几个凶徒都被冯奕的人给杀了,那片地方当时没有外人,这事传不出去。”
丞相夫人大声道:“说不定就是冯奕贼喊捉贼,转头就把这事给大肆宣扬了。”
左丞相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虽看不惯司礼监那些人,但也知冯奕犯不着这样做,他没有动机。
“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左丞相睨了眼自己夫人,出声训斥。
“……明明是你先叫人家竖子的!”丞相夫人一口气梗在胸口,又是两行清泪缓缓下流。
左丞相则被噎住,只得转头安慰孙女,却见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左尔蓉,此刻正与自己母亲依偎一旁,二人俱是一脸看戏的表情看着他们。
左尔蓉的确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虽自小性子顽劣,但到底是个女儿家,发生这样的事她快吓死了,尤其是那个像侠士一般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手起刀落,人头滚滚,这带给自己的恐惧,不亚于那两个想强迫自己的匪徒。
可一看到祖父祖母几十年如一日的吵吵闹闹,她心里的惧意便消失不见。
左尔蓉擦了擦眼泪,笑着道:“祖母您也别担心,孙女到底是没受什么伤害,况且那日孙女也是一时兴起去的寺庙,匪徒应该与冯奕无关。”
丞相夫人见孙女不再伤心,便也止了哭声,只是恶狠狠的剜了眼左丞相,不耐烦道:“出去出去快出去,别在这碍我们娘三的眼。”
在自己的儿媳与孙女面前被夫人如此呵斥,左丞相实在气苦憋闷,可他又不能还嘴,否则这老太婆又要给你翻陈年旧账了。
哎,他终究是个多余的。
左丞相心里暗暗嘀咕着,随即转身出了孙女闺房。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蓉儿到底是被冯奕所救,于情于理他都该上门致谢。
只是一想到平日冯奕那小子没大没小趾高气昂的样子,他就来气。
他往自己书房走着,突然想起冯奕派来的人说的话:“平阳公主外出游玩,偶遇贵府女眷遇袭,虽命人出手相助。”
既然是平阳公主救的人,那他岂不是感谢平阳公主救行?
这样想着,左丞相心头的乌云一驱而散,他步伐轻快,哼着小调回了书房,同时又命人去备谢礼。
明日正好他休沐,明日就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不想见的人,有时候躲也躲不掉。
翌日一大早,左丞相就携礼来了公主府,他在门前下车,整整衣襟让人上前扣门。
公主府的大门迟迟未开,左丞相心里腹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能睡懒觉。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道略带讶异的声音:“丞相大人?”
左丞相虎躯一震,咬着牙转身,不想见的人此刻就在他身后,对面的冯府亦是大门紧闭,所以这小子是刚回来,又好巧不巧的被他遇上了!
左丞相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你大早上的不睡觉,在外面跑什么跑?”
冯奕:“……”
他两道眉毛向上挑了挑,看了眼东边天际的朝阳,现在,已经不早了!
冯奕很快就反应过来,左丞相一向不待见他,一大把年纪每每见到自己还是阴阳怪气,他有时候觉得左丞相还十分可爱。
他唇角抑制不住的扬了扬,随即道:“丞相大人是来找平阳公主?”
左丞相扬了扬下巴,“关你何事!”
冯奕看着他下巴上随风飘扬的雪白胡子,忍住笑意道:“公主住在这边,请随在下来。”
有一瞬间,左丞相是想打道回府的,大不了等什么时候公主回了公主府,他再去拜见,可那冯奕,那是什么眼神?
他分明就是“我看你敢不敢随我来”的挑衅眼神!
一辈子呼风喝雨的丞相大人自然禁不起这挑衅,大踏步跟着冯奕回府。
第40章
芷兮并不知道冯奕昨晚留在宫里的值房,昨夜闻人萍发起了热,府上郎中虽说无大碍,但她还是放心不下,直到夜半时分她退了热,芷兮才回房中歇息。
忙活了大半晚,她困倦至极,跌在床上便睡得不省人事。
红缨叫醒她时,芷兮犹在懵然,“你说谁来了?”
红缨边服侍她穿衣边道:“丞相大人,跟驸马一同进来的,现下正在前厅等着公主呢。”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奴婢觉得,丞相大人好像与驸马不和。”
丞相进来时,她正扶着闻人萍在院里散步,冯府不算特别大,二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前院附近,骤然就碰见了脸色阴沉的丞相大人,相反的,驸马则笑容满面。
芷兮挑了双金镶珠翠耳坠带上,随后道:“满朝文武没几个人与他合得来的。”
收拾妥当后,芷兮便带着红缨连同几个女使去了前厅。
远远的,一老一少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两人分别坐在主位之下左右两侧,身姿一样的挺拔端正,一个头向左扭,另一个则向右扭,生怕看到对方一眼。
芷兮整了整衣襟,抬步迈了进去。
冯奕先看到她,他便即起身,对着她一拜:“见过公主。”
芷兮微微点头。
左侧的老人此时也回过头来,他起身,扶了扶自己的发冠,口中呼道:“老臣拜见平阳公主!”
说完人已经额头触地,深深朝她跪了下去,芷兮不由一愣,她到现在为止,还是不习惯有人对她行这么大的礼。
她抿了抿唇,微笑着上前,弯腰扶着左丞相的手臂,温声道:“大人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左丞相虽直起了身,但还是没起来,他接着道:“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礼,不可废。”
他这样说着,又有意无意的瞥了眼旁边站着的冯奕,冷笑一声道:“掌印大人虽名为公主驸马,但到底君臣有别,你也忒不懂规矩了些。”
又看着芷兮,恭敬道:“公主万不可如此纵容,以免他目中无人。”
芷兮:“……”
她自然听得出来左丞相是不满冯奕方才见她只是微微躬身,只是,这正主就在旁边站着呢,左丞相竟全然不顾吗?
再者,也是她让冯奕不要次次见她都下跪的。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芷兮刚要出声,一旁站立的冯奕这时走到左丞相身侧,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行了与左丞相一样的礼。
礼毕,芷兮瞧见冯奕转头看着左丞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左丞相:“……”
芷兮:“……”
平日在朝堂上把他气得快吐血的冯奕,今日怎地如此听话?准备好的大道理无处可讲,左丞相颇有些不自在,一时愣在原地,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抖动着。
芷兮按了按眉心,出声打破一室尴尬:“丞相大人快请起,你也起来。”
左丞相虽身强体健,但到底年事已高,跪了这会子功夫,起身时已有些不利索。
芷兮便要弯腰去扶,冯奕却先她一步弯了腰,搀着左丞相的臂弯,猛得将他拉了起来,嘴上道:“大人小心些,一大把年纪的别闪了腰。”
他的语气里分明带着戏谑,仿佛刚才的恭敬是她的错觉,芷兮顿时不明白了,冯奕对左丞相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老臣今日过府,是特地感谢公主救了舍孙女,若不是公主殿下,蓉儿那孩子恐怕就要让贼人给糟践了。”
左丞相不动声色的挣脱冯奕的搀扶,笑容满面道。
芷兮回道:“丞相大人不必客气,其实本宫也没出什么力,多亏了驸马指给本宫的侍女,她会点子功夫,是以那日才能出手相救。”
左丞相顿了顿道:“公主您过谦了,您的侍女也是因为您才会出现在那,归根结底,公主于我丞相府,还是有恩的,当然公主的侍女也是。”
芷兮心说您这夸张了吧,她真的什么都没做,甚至自个儿也吓得晕倒,怎么就严重到于丞相府有恩了呢。
左丞相指了指厅内放置的两口点漆红木箱子,道:“老臣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是以自作主张备了点薄礼,请公主笑纳。”
说着便有左丞相的侍从上前依次打开箱盖,于是芷兮看到了满满两大口箱子的银锭子,刹那间似乎让整个前厅更亮了些。
两大箱子的银锭子,芷兮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呆呆的张着嘴,眼都不敢眨一下。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冯奕,也错愕至极。
他知道左丞相私下里为人比较肆意,但这出送银锭子的行为,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许久不见芷兮回应,左丞相又道:“还请公主不要嫌弃,这是臣多年积攒下来的,公主放心收下就是。”
芷兮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丞相大人,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本宫实在担当不起如此厚礼,还请大人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