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奕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从齿间蹦出几个字:“公主,人都走远了,别看了!”
芷兮回神,睨了他一眼,道:“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我在想事情。”
冯奕脸色黑如锅底,缓缓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芷兮却叫住了他,冯奕闭了闭眼再次转过身来,嘴角勾起道:“公主有何吩咐?”
他就像是一只通身尖刺的刺猬,此刻正将自己的刺根根竖起,芷兮感觉他会扎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她现在无暇顾及他因何而生气,只是伸手捏住他右手手腕,蹙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公主你……”冯奕未料到她会如此,怔愣之下嗓音有些发涩,芷兮另一手食指举起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让他闭嘴。
而他也乖乖噤声,刺猬收起了全身的利刺,柔顺的站在她身边。
他的视线随着那根纤细如葱段手指上移,最终定格在她饱满鲜艳的唇上。
粉唇微微嘟起,似两片带着晨露的桃花瓣,阳光下泛着诱人色泽。
微风抚来,吹动她鬓边碎发一飘一荡,每一根都从他心上轻轻扫过,酥酥痒痒的。
只一眼,冯奕就再也不敢看下去,狼狈的转过脸,希冀她不要发现自己发烫的耳尖。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要握住自己的手,可却很享受现下这种静谧。
他不强求,能日日看着她就行了,可如今的自己,行将就木,又哪里来的资格奢求这么多呢?
瞬息之间,面上蔓延的喜悦尽数消散,冯奕轻轻动了动手腕,试图挣脱,芷兮也在此时松开了他。
腕上复又变得冰冷,冯奕眼底几不可察的滑过一抹失望。
芷兮搓了搓手指,神情肃然:“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又用了什么药?”
他的脸色一向很白,像是那种纯洁无暇的白玉,虽白,但也透着微微血色。然而今日他的脸色却是惨白如纸,嘴唇又带着乌青,整个人往那一站,配上那道阴恻恻的嗓音,活像一具漂亮的尸体。
她刺杀他时才替他诊过脉,那时发现他不过三年可活,今日再看,芷兮只觉他再能活一年也是侥幸。
她是个医者,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即便半个多月以前,她曾试图杀了他。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着,原来她是在替自己诊脉。
芷兮意识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回头吩咐红缨几句,让她带着几个小丫鬟去捡绒花,自己则抬步往冯府走。
“你跟我进来。”
知道接下来她会问很多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冯奕脚步沉重的像是坠着两块千斤重的石头,即便如此,他还是抬起了双脚,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芷兮一路走到了冯奕书房前,手碰到门板的一瞬,她迟疑了下,回头看着冯奕,指了指书房,又指指自己:“我可以进去吗?”
书房毕竟是他的私人领地,即便她清楚她就这么进去了,冯奕也不会说什么。
她自己也好奇,她对冯奕的这种笃定从何而来。
她站在书房前的阶梯上,便比冯奕高了些许,冯奕要仰着头才能与她对视,而她则微微低着头,阳光从她身后撒了下来,像是在她披了一层金黄色的轻纱。
王奇喜欢无事拜拜观世音菩萨,他说观世音可以普施甘露,救苦解难,渡一切灾厄,他还经常不怕死的让自己也去拜拜。
冯奕常笑王奇过于天真,像他们这种行走于黑暗中的人,观世音菩萨是看不见他们的。
可现下仰望着公主,他突然觉得,或许观世音菩萨也是能看见他的。
“这个府上,公主想去哪便去哪,不用征求任何人的同意。”
他听见自己开口,轻易将这个承载着一切秘密的书房向她敞开,无半点犹豫。
第43章
冯奕的书房陈设简洁,一张书案,一把圈椅,临窗搁了一张软榻,榻上铺着厚厚的狐毛毯子,看起来很温暖。
芷兮的目光被书案前的火盆吸引,那里头正燃着通红的炭,整个房间像是一个蒸笼,炙烤着房里的人。
芷兮微微启唇,呼出一口气,拿起手中帕子拭了拭鬓边的汗水,朝着书案走了过去。
案上正摆着一张作了一半的画,芷兮好奇的歪了身子去看,却忍不住叫画上那几只憨态可掬的猫儿给逗笑了。
那几只猫该是一家子,两只体型稍大些的正慵懒的躺在一旁大树下,旁边有四五只小猫,正在无忧无虑的追逐嬉闹。
他画的十分简单,只粗略几笔勾勒,也并未上色,芷兮还是从画里看出了一种羡慕,他是很羡慕这支猫家庭的。
她突然的笑声让冯奕愣了片刻,继而反应过来她是在看自己刚才闲来消遣所画,他不禁汗颜,忙三两步绕到书案后,尴尬一笑,将那张画着几只调皮猫儿的画给收了起来,压在左侧那一摞奏折下面。
冯奕挠了挠腮帮,声音发虚:“让公主见笑了。”
芷兮直起身子,绕到窗前站定,将窗户小小推开一条缝,随口道:“冯奕,你的家人呢?”
正在整理案上笔墨的手一顿,仔细观察便可发现那双修长洁白的双手轻轻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冯奕抬头看向芷兮,静默不语。
芷兮背对他,又道:“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你的传言,但从来没听说过你从何而来,你的家人呢?”
书房内很安静,接近黄昏的时刻,光线其实有些暗,芷兮看不清冯奕的脸色,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静谧蔓延到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能将人尽数吞没。
冯奕不禁陷入了沉思,他曾经也有家人,有嘴硬心软的父亲,有温婉和善的母亲,有互相嬉闹的兄妹……
他曾经的家是其乐融融的。
可后来,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家人都过世了,这偌大的一个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个人,不人不鬼的活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他的家人太自私,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人,若是将他一起带走,那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用忍受这种非人的痛苦了。
心脏处一阵抽搐的疼痛,冯奕张开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突然,盆中炭火燃烧发出一声响亮清脆的噼啪声,将冯奕拉回了现实。
他轻轻一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苍凉:“在下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家人就死于战乱了。”
芷兮未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宫里的太监其实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养不起了,便卖进宫里,换几个银钱,他以为冯奕也是一样,却没想到他是个孤儿。
芷兮心中微恸,安慰道:“最起码他们不是故意不要你了。”
冯奕一愣,倒是有人第一次跟他这样说。他蓦地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直到胸腹处都传来疼痛感才止了笑,他喘了口气,看着一脸莫名的芷兮,启唇道:“公主说的对,起码我的家人不是故意抛弃我的。”
他们只是不得已。
“好了,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芷兮关紧窗叶,再次走到书案前,忍着令人不适的炙烤感,盯着他的双眼问他,“你生了什么病?用了什么药?”
冯奕下意识的就要逃避,他垂下眼睑,试图用沉默让芷兮放弃。
他的小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但她既然问了,得不到答案就不会放弃。
她将双手撑在书案边上,声音带上了一点凌厉:“抬头看着我!”
冯奕继续整理着书案,叹息道:“公主何必问这个呢?”
“我是个公主,整日无所事事,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你耗。”
竟带上了狡黠的威胁,冯奕不由失笑,默了片刻开口:“不是病。”
冯奕的声音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平平淡淡,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事:“年少的时候,我有幸遇到一名西域来的游僧,他见我小小年纪整日在街乞讨,受人欺负,于是心生怜悯,便收我为徒,后又将我带到西域。”
“他问我想不想做一个强者,我自然是想的,只是要做一个强者,自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后来,他便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替我研制出一颗药来,那药服后,我的身体开始百毒不侵,任何武功心法也是一学即会,自然了,代价便是寿命减短,终年怕冷。”
说完后,冯奕自己倒生出了一股惊讶,原以为自己的过往能说个一天一夜,却原来三两句就没了吗?
他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只除了那一年,他服下的不止一颗药。
多少颗他也记不清了,总觉得有上千颗,他对那一年唯一的记忆便是不停的服药。
那游僧是个亦正亦邪的小人,他并非怜悯他,而是想找一个试药之人罢了。
冯奕起初还以为老天眷顾,终于有人来拯救他了,后来到了西域才发现,那游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喜欢研制各种毒药,但那些药需要有人来试药,于是他就四处游历,诱骗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幼童,带回去日复一日的给他们服毒。
那些毒大部分是没有解药的,于是便死了很多的试药人。
那游僧所住的地方乃西域丛林里的一处断崖边上,他曾经去过崖底,看到了数不尽的白骨。
他其实算是最幸运的一个,到他时,那游僧又爱上了以毒攻毒,他喂给自己各种各样的毒药,有时是一日一两颗,有时一日十来颗,看着他因为药物的缘故而变得面目全非痛苦不已,那游僧就会变得分外兴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一年神智都是浑浑噩噩,疼痛让他片刻也不得清醒,他只记得自己无数次求那游僧给自己个痛快,每次都只得到一句回应:“是你自己说想要成为强者的。”
于是便继续重复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那游僧出门采药,再也没有回来,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自此,他才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感谢那游僧的,若不是他,自己焉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虽受了很多常人不能忍受之苦,但到底还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好处。
冯奕平静的阐述完,书房内再次恢复静默无语的状态。
过了许久,芷兮突然出声:“从明日起,我搬到公主府居住。”
冯奕心尖骤然传来一阵疼痛,他无声的勾起唇角,面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他心道她回公主府住也好,他是一个不祥之人,又即将身死,或许他全身都已经开始散发腐烂的气息,跟他住在一个府上难免晦气,回去也好。
只是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紧。
“从后天开始,你每日必须抽两个时辰,来公主府找我,不论白天黑夜,每日必须两个时辰。”
芷兮没瞧见他脸上神色,语气里带着无比的慎重说道:“你能做到吗?”
冯奕茫然片刻,怔怔的不说话,芷兮又催促了一遍,冯奕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他如今身边得力助手不少,许多事都不必自己亲力亲为,现下安庆帝只让他想办法治好楚恬的疯病,撬开他的嘴,弄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除此之外倒也无旁的事。
安庆帝催的急,冯奕生怕他耐不住性子派别的人去禹州,几番考量后还是将楚恬已然寻到的事告诉了他。
“只是不知公主是要做什么?”
芷兮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之前许世安所说的那两桩命案,与你有关吗?”
她问的直接,冯奕满腹的谎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最终如实道:“是我派人所为。”
芷兮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跳也快了几许,许世安说那两人是被人生生用拳头贯穿了胸背,手段可以说得上是骇人至极。
他身边的闻人萍,杀人喜欢用鞭子扯下头颅,这次又有一个喜欢用拳头掏穿心窝的,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喜欢用这种极度吓人的手法杀人的。
那么,他身边的人是这样的手法,他本人呢?
芷兮觉得他若自己出手,只怕会更狠辣,就连想象也会让她呼吸□□。
她有一种直觉,冯奕对那两人动手,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或者是因为母妃,可不管是因为谁,她都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她到底还好好的站在这,没有被送往北齐和亲,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头,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忍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那两人当初做那些事,完全没考虑过她嫁往北齐的下场。
芷兮觉得很矛盾,这种矛盾让她极度不安,说出口的话也变了味:“为什么?他们得罪你了吗?你是不是想杀谁便杀谁?”
她随即转过身,懊恼的咬了咬唇瓣,她不想将罪恶感推给冯奕的。
瞬息的功夫,芷兮又转过身来,冯奕却先开了口:“看不顺眼,想杀就杀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语气是一贯的清冷,透着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肆意。
芷兮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书房。
第44章
终年不见天日的东厂地牢内,冯奕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里边的牢房门口,他在裹着重重锁链的厚重铁门前站定,一动不动的看着里头蓬头散发的男人。
这便是他从禹州寻回来的楚恬。
“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空旷黑暗的牢房很快将他的话给吞没,地上的人仍旧是一动不动,只是“嘿嘿”两声,发出一阵傻笑。
冯奕挑了挑眉,面无表情。
这时,王奇带着一名郎中走了进来,这郎中是王奇好不容易才寻来,专治各类疯病。
“干爹,人带来了。”
冯奕点点头,侧身站到一旁,王奇示意牢头打开锁链,让那郎中进去。
郎中放下药箱,忍着臭味按上楚恬的手腕,又掰开他空洞的两眼看了看,最终摇摇头,无奈道:“不好治。”
“那也就是有治愈的可能?”冯奕道。
郎中愁容满面,伸出一指,“在下不才,只有一成的把握。”
王奇忧心道:“干爹,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慢慢治吧。”冯奕沉吟片刻,倒是不疾不徐,能不能治好其实无所谓,找到传国玉玺只会让安庆帝的帝位更加稳固,而他并不想让他更稳固。
“若是能找到他认识的人,或者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成算会大一点。”郎中眼瞧着冯奕要离开,又忍不住提了一句。
他们许诺自己,只要让此人恢复神智,便可得黄金百两,他一辈子听也没听过这么多金子,更不用说见了。
他认识的人?冯奕顿住脚步,心中沉思。楚恬是先太子靖恒的人,据他所知,靖恒所有的追随者,都被安庆帝诛杀殆尽,楚恬能逃过一劫只不过是因为他只是靖恒太子身边的一名普通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