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连忙答话:“单字婉。”
牧衡没再问下去,唤了士兵,“暂且扣着,待明日核对后再做定夺,若是,着人送往平玄安置,若不是……”
话音忽顿,他望向了她。
女郎聪慧,好似猜到他接下所言,面容闪过丝决绝,而后再没任何波动。
“若不是,处以绞刑。”
士兵将她从地上拽起,沈婉却再次跪下。
“请大人将我私押,我不能与战犯同关。”
帐中不知谁人嗤笑出声,伺候的仆从再忍不住呵斥道:“军中岂容你放肆!嫌疑未除,怎敢还提要求?”
仆从怒极,帕上的血丝让他担忧万分,恨不能马上寻医者来看,偏偏这位女郎又在此耽搁许久。
沈婉急切地道:“大人!我是女郎……”
她声音减弱,半跪在地,一侧胳膊还被士兵拉拽着,偏偏双眸生了潋滟水光,又羞又怯。
牧衡动作稍顿,在她垂头时,错开了目光,有意避开她的狼狈。
“倒是我忘了,先押进我营帐里吧。”
沈婉走出中军帐,尚不知身后士兵神色复杂,稍加思索,押送她的动作变得轻柔许些。
脚下半尺深的积雪咯吱作响,沈婉颤抖着轻叹出声,双眸中氤氲似落,随着她的吸气,却成了落入湖中的雨,荡着涟漪消散无踪。
士兵看她肩胛微动,还是忍不住道:“亭侯……大人,他是个好人,你别怕。”
沈婉刚回神,没听得太清,却还是放缓了步伐。
“嗯,你也是。你同我说话,会挨罚吧。”
她抬眸,笑得温婉,却略显凄美。
士兵怔愣在地,“你怎知?”
“军营中的规定,父兄曾同我讲过。我带有嫌疑,除却审问,不该与我交谈。还是多谢你,我只是有些冷了。”
粗布麻衣挡不住严冬,她穿了许久,从未感到如此之冷。
大抵是将要寻到父兄了,才会变得脆弱吧。
她这样想着。
“我没事,不必再同我交谈。”
多么善解人意的话啊,却让士兵心中翻涌着冲动。
可他不能再言,危急存亡之际,哪怕有丁点儿嫌疑,都不能松懈。
士兵嘴唇嗫嚅,末了,还是忍不住发问。
“你缘何肯定我等就是好人?”
“魏军,仁义之师也。”
士兵没再说话,两人默然前行。
前朝覆灭,因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导致了五胡乱华,各地叛军起义,迁都江南不久,便迅速灭亡。十二国中,唯有魏王是前朝宗室,君王视民为众,保留着前朝思想。余等,皆小人叛匪,前秦等地甚至以食人为乐。
只是乱世之中,唯求自保,已鲜少有人能想起弹丸之地的魏国是怎样的地方。
牧衡站在帐前,营中寂静,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仆从在旁询问:“郎主,那位士兵……”
“不罚。”
他转身掀起帐帘,目光所致,便是她刚跪过的地方。
女郎宛如寒冬修竹般坚韧,路途艰难,辗转各处为寻父兄,银簪仅仅弑杀凶兽就让她怕极,但将寒刀架在她颈间的魏军,却丝毫不惧。
原来,这就是理由。
牧衡似有触动,转头望向乌云遮掩的黑夜。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又怎见天象。
沈婉行于营中,积雪上痕迹寥寥无几,周遭寂静无音,唯有卫兵站岗,远处火把与草人营造热闹。
大军似不在营中,又不闻刀剑兵戈之音,想必今夜定有要事,而她寻父兄的事要等明日才能核对,应当与此事有所关联。
直到远处火光冲天,营中变得躁动不已,传来的刀兵之声可震动天地。
探马接二连三回到营中,战报声声可闻。
“报!我军已点燃齐军后方粮草。”
“报!齐军潘契已被陆将军斩于马下。”
“报,齐军因大雪未有防备,我军势如破竹,陆将军携带部下犹过无人之境,已闯入齐军内防。”
捷报频频,让营中士气大振,甚至有老将含泪而跪。
沈婉在营帐前回首,中军帐前的牧衡掩面微咳,弯腰搀扶着面前老将。
离得有些远,却依旧能听到老将的喊话。
“全仗先生们救魏国于水火,天佑大魏啊……”
魏国国力甚弱,陆老将军年事已高,早已不能上马,若有强国攻之,边关难以支撑。可就在不久前,魏王七子公子期,暗中携竹林四友归魏,恰好能解燃眉之急。
天下名士,竹林四友为首。
江左温时书擅谋,辽东陆凉擅战,幽州沈意擅地理,辽东牧衡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
十二国王侯皆心向往之。
尽管如此,两军实力悬殊,魏军难守亦难攻,取胜唯有取巧。今夜大雪,齐军停于平山扎营,对魏军来讲却是唯一的机会。齐军营地处东南,以火攻顺风烧其粮草,后方派人袭营,主力可藏于地形复杂的平山之中,声东击西,攻其不备,方能得胜。
此计出自温时书口中,平山地形早被沈意勘测,陆凉作为大将领军。
万事俱备,唯有漫天大雪让人无计可施。雪能让齐军按兵不动,也能让魏军难以火攻。
牧衡却言,今夜亥时,必会雪停。
彼时魏军哪肯信这话,公子期力压众议,才得以按计行事。将士们还是心中愤慨,奈何牧衡身份尊贵,还是魏王亲封的山亭侯,三军敢怒不敢言,直到亥时雪停,捷报传来,众人无不信服。
但是这些,沈婉并不知晓。
她望着熊熊大火,颤声问:“魏军,一定会赢的,对吗?”
押送她的士兵也在原地伫立许久,听她问话才回过神来。
眼前女郎虽是赵国人,她若没说谎,那位沈将军就是她的阿父,正在火光处与敌军厮杀,期望魏军能赢,也是理所当然的。
士兵却不能在军情上与她搭话,刚掀起帐帘,未等二人进去,身后就传来了牧衡的声音。
“你可猜到大军不在营中?”
“略猜一二。”
“为何现在才惧?”
沈婉转身,寒风使她眼鼻泛红,两人遥遥相望。
“担忧父兄……”
她顿了顿,又道:“父兄曾言,仁义之师不会欺辱百姓,我在赵国时,农田常被兵马踩踏,对父兄所言,早已向往许久。”
若魏军输了,不过多久,便会被齐国吞噬殆尽。
哪怕是她也明白,齐国之势,并不是魏国能敌。
风声呼呼,雪沫阻隔了他们的视线。
她的话,不过是百姓最质朴的心愿罢了。
第3章 初雪霁
寅末卯初,天光微亮,熹微下雪屑漫天。
沿路乡野皆是断壁残垣,飞禽高升啼鸣,啄食路边血骨。这是平城以东二十里之处,已在魏国境内。
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上①,轻咳声声,同行不过数百魏军将士。
平山之役,魏军初捷,击敌军精锐数以千计,三军士气大振,却不见松懈,齐国势大,除却平山一万余人,后方重甲士兵,据探马言,应有三万余人。
平城乃是孤城,旁边却是魏国边关重地——宛城,将士们连夜赶到,接付守城事宜。
牧衡则带三百甲士往都城平玄赶去,需将前线军情禀报魏王,以保公子期领军之权。
魏王年事已高,共有二十子嗣,今冬正是储嗣之争的关键时机。公子中,野心者不在少数,公子期原被魏王不喜,竹林四友出山后,才得让魏王青睐。
前线虽捷,但军情传于王都,恐一变再变,牧衡不得不亲自回去,以方变故。
因此,沈婉的事,也一并搁下。
七香车旁,女郎跌撞前行,早已筋疲力竭,仆从却不许她扶着车架,只恐玷污这尊贵的香车。
不知行了几里,单薄的麻衣让她愈发浑噩,渐渐连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难以形成白烟。只听一声闷哼,积雪似雾扬起,吹散在牧衡的眉眼间。
“停。”
仆从嫌弃地将她从地上拽起,笼巾早已散落在地,一袭乌发如瀑,染了半面雪。
“郎主,她摔了,让人架着吧。”
她青丝乱舞,教人看不清神色,只闻急促的气息,她好似欲言,却又发不出音来。
“将她扶上来。”
仆从有些犹豫,“可是郎主,她怎有资格……”
“不必多言,不能因此耽搁。”
主仆二人没再说话,沈婉被扶了上去,香车再次前行。
帐幔阻绝了寒气,可沈婉还是冻得蜷缩成一团,青丝雪浸湿了身下。
香车摇晃,覆于牧衡膝上的黼裘②盖至女郎身上,不知名的药香,使得沈婉紧锁眉头。
她伸出手,勾了勾他华服上的纹路。
指若削葱根,可惜却生满了冻疮。
牧衡缄默片刻,从大袖中拿出青玉瓶,极小一颗药丸呈于掌心,他侧首,递于她唇边。
女郎却紧闭双唇,眸中含有戒备与疑惑。
“若你是沈忠之女,就知我不会害你。”
“张嘴。”
他音色泠泠,让人不容拒绝。
下一刻,药丸便送至沈婉口中,暖意从唇齿间漾至全身。
“多谢……”
她叹出浑气,终于能发出声音,却被牧衡打断。
“撑不住,又为何不言?”
沈婉看着他华服上的金纹,淡淡道:“大人尊贵,而我是民,更有嫌疑在身,一切都是应该的。”
自前朝起,后至十二国,仅有王侯将相,士族地位崇高,而百姓流民居多,大部分皆以佃客、部曲、门生、故吏、奴婢的身份生存,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奴”字。沈家是军户,地位也极为低下,而她身份不明,嫌疑未除,与奴又有何异?
奴与民,不过一道纸约,耕种田桑,徭役赋税,皆用来奉养士族,十二国中,无一例外。连魏国也是如此,只是赋税轻些,士族不会侵占土地,战争时不得扰民耕种,地位上并无区别。
牧衡皱眉,捏着玉瓶的手指渐渐泛白。
他生于士族,竹林四年不曾下山,与民第一次这样接触,却忘了民该有怎样的地位。
哪怕今夜她埋身荒野,不过是失去了位无关紧要的赵国百姓,就算是沈忠之女,众人也只会叹她命不好。
牧衡阖目良久,语气微叹。
“若在魏国,尚能留存的不过几亩薄田,徭役赋税也会存在,就算这样,也令你向往许久?”
“乱世百姓,不敢奢求,能得薄田几亩,便是幸事,不至于会挨饿。”
沈婉嘴角泛起苦笑,不知他何故这样发问。
“赵国百姓都食何物?”
“麦粥③。”
车外风声急促,牧衡欲语,清冷的面容似有松动。
“大人关心民生?”
地位崇高者,已有多年未曾关心此事,才至十二国各处烽火狼烟。
牧衡没有直接答话,却又发问,“你真正向往,所为何种模样?”
“不敢妄言。”
“讲。”
沈婉几近沉默,在他的注视下终于开口,“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别无他求。”
她言,字字珠玑,士族子弟读书时无不听过,却无人想过书中为何这样说。
牧衡听完,只觉腰间六星珠颗颗发烫,他抚上去,欲从中感应指引。霎时,急咳不止,血珠顺嘴角延下。
北斗七星,主死;南斗六星,主生。自他出生,阿父便将二珠传于他,大事推算,皆在此上,唯有今日,出奇至极。
牧衡咳疾愈发严重,惊乱了仆从士兵,快马加鞭,直至夜里戌时,终于赶到魏国都城,平玄。
而沈婉却一言不发,对牧衡,越发不解。
至牧家后,牧衡前往宫中,沈婉交由仆从看管。
家中奴婢皆对她身份好奇,女郎穿着粗鄙,却异常貌美,举动皆宛若秋水平和,不似常人,又与郎主同乘香车而归,让众人心里早已惊叹不止。
仆从却不喜沈婉,牧衡两次咳血恰好她都在,让仆从心中猜测频频,愈发觉得是她惹怒了郎主,又气她身份可疑,让郎主关照至极,妒意中烧。
便留下“嫌犯”二字,关入马厩,任凭奴婢看管。
直至夜半时分,牧衡才从宫中归家,唤了沈婉前去。
“你与父兄经历,再择重要之事复述给我,若有特殊之处再好不过,明日着人快马核对。”
牧衡没有抬头,手中还在整理宛城来的书信,并不知沈婉现在的模样。
她被关在马厩两个时辰,奴婢们常去拿马草戏弄她,青丝变得杂乱,连眼尾都被碎石磕伤。
沈婉深知自身处境,见他繁忙,便言:“我会写字,若大人不便倾听,我可写于信中,待会教大人过目。”
牧衡手中动作微顿,道:“也好。”
仆从本想阻止,见他答应才悻然给沈婉拿去纸笔,站她身后,将信中所言一览无遗。
看到最后,仆从嘴边竟有了抹冷笑。
沈婉信中书写了家中许多旧事,牧衡一一看过,直到最后那行字,让他抬了头。
【沈婉,小字雪儿,锁骨间有两颗对称红痣,自幼时便有,家父知晓。】
入目便是她杂乱的发丝,细看下,还有几棵杂草藏在其中。
牧衡皱眉,望向了仆从。
“她关在何处?”
“马厩。”仆从见他面色不虞,连忙又道:“郎主,她还未洗脱嫌疑……奴不知关在何处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