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衡凤眸微动,越发不快。
他走得急,确实没吩咐过仆从该如何处置她,却没想过苛待她。毕竟沈将军是在寻女,她所言又完全符合,只是他心中尚有疑问,疑她是敌国探查消息后安插的奸细,因此一再小心,想仔细核对。
但回程时他已心存愧疚,怎想见她这般模样。
仆从还欲解释,牧衡却抬了手。
“带她沐浴,寻家中姊妹衣裙给她,让她吃过饭食后,明日再带来寻我。”
沈婉一愣,临走时对他行了谢礼。
她走后,牧衡稍加思索,还是叫了奴婢又再行吩咐。
牧家宗族聚居,宅邸甚大,钓台曲沼,飞梁重阁,所行之处涧道盘纡,园中景色风流极致。
辽东牧氏,魏国门阀,权势之大,无士族可比。
沈婉尚不知他身世,初时只觉非富即贵,见闻宅邸模样,心中浮现四字——富贵至极。
行至浴间,水汽氤氲,只留沈婉一人在内。
而门外,仆从却与此处奴婢暗中低语。
“郎主当真不会过问?”
仆从见奴婢神情中透露些许试探,意味深长地道:“郎主日理万机,前线军情紧急,自然不会顾及嫌犯如何,你且放心玩耍,不会有事。”
奴婢轻笑,暗声打趣,“多谢兄长记挂,夜里送来玩物。”
言毕,两人笑而不语,奴婢转身进入浴间。
屋中女郎刚脱下麻衣,见她进来不禁面露惊慌,奴婢却一再逼近。
“奴婢来服侍女郎。”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奴婢却愈发不快,又向前一步,已颇为不耐烦。
“还请女郎勿要让我为难。”
沈婉还欲拒绝,抬头见奴婢紧盯自己锁骨处,心中似有了然,沐浴宽衣,再不遮掩半分。
次日辰时,竹林居中,沈婉换作女郎装扮,红色衫裙拖地,衬得她雪肤花貌,容颜迤逦。
室中却静谧异常,牧衡身着朝服查看公文,始终未曾抬头看她。
而沈婉心神复杂,自昨晚沐浴后,越发憔悴,再不发一言。
直至探马来报,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禀亭侯,温先生唤您即刻前往宁县屯军,宁县已有驻军两千,尚无大将,需有人领兵。先生所言,宁县与宛城互成掎角之势,若宛城有危,宁县可派奇兵相助,反之亦然。”
牧衡眉头微动,令道:“我已知晓,即刻前往,你速去复命。”
沈婉跪坐在角落,听两人之言,才了然牧衡身份。
魏国这般年纪封侯者,只山亭侯一人,她行至边关,常听难民谈起。
山亭侯,牧衡,字雪臣。辽东牧氏,官至侍中④、国师。擅演天象,卜筮之术已至极致。
但两人所言,却让她心中慌乱。
“还请亭侯将我带到宁县看押。”
“军事为重,不便带女子前行,你尚有嫌疑,又怎能前往要地?”
牧衡见她更改称谓并不惊叹,却因她言语不快。
军事紧急,不能耽搁。
沈婉深知自己没资格请求,却还是弯腰伏地,语气已有悲泣之感。
“亭侯若真疑我,我身处之地,应当还在马厩,但亭侯所为,实在令我不解,但我实在不能独留此地。”
她没说缘由,牧衡却因她言走上前去,弯腰伸手,紧勾她下颌,女郎神情中显露痛苦。
“你最大的错,就是太过聪慧,令我不得不疑。”
沈婉蓦然抬眸,耳畔仿若惊雷乍现。
“沈忠投奔魏国不过月余,我等皆不知他琐事性情,更不知他身为武将竟饱读诗书,还教予家中女郎。你可知军中将士,识字者寥寥无几?你虽看似符合,却见识颇广,言行举止皆不似常人,却像士族才女,军情火急无法佐证,叫我怎能不疑?”
“亭侯差人见过我的红痣后,也还是不信吗?”
沈婉不知如何解释,按寻常道理没人会信一位将士饱读诗书,确是她疏忽了,可她来寻父兄的事,从未骗人。
她几近崩溃,不顾体面礼教询问出口,回想起沐浴时的场景,让她只觉屈辱又痛苦至极。
奴婢不信红痣为真,一洗再洗,直到身上肌肤渗出血珠,全身满是红痕,才得以放过她。
她不怪牧衡,知晓他不信自己,却更惧怕士族里的一切。士族奴婢,自觉高人一等,时常狐假虎威,在外欺辱平民以获乐趣,被辱百姓冤死者不计其数,贱籍哪里比得过民,可乱世之中,礼崩乐坏,没人可替百姓伸冤。
那些奴婢,将她视为嫌犯,留在牧家,恐怕牧衡一走,她便会被欺辱致死。若牧衡事后问起,理由随意可编。
沈婉轻叹噘泪,却不肯哭泣,伸手想拿开下颌桎梏。
牧衡手中动作一松,见她手臂红痕累累,满腹的话顿时消失无踪。
“我从未。”
门,骤地被推开,又一探马来禀报军情,寒风灌满了整个室内,吹动着她的青丝,扰乱了他们的视线。
沈婉却再不能移开目光。
她困惑、不解,再到不可置信,最后却化成最轻微的二字。
“什么?”
第4章 初雪霁
众人到达宁县屯军已有五日,却无法与宛城大军联络,宁县外五十里便是齐军大营。
敌军营地三面环山,几乎断绝了绕袭的可能,而宁县守军不过两千将士,内有百姓三千,所需辎重甚多,齐军却在城外切断一切往来,时不时还会派将士前来叫骂。
牧衡来时,宛城还未来得及交付接下来的事宜,连粮草也未能入城,皆被齐军在外阻断。
此时的宁县,几乎与孤城无疑。
而齐军对宁县虎视眈眈,试探多次,只等城内弹尽粮绝,一举攻城。
沈婉的事,因此一再耽搁,虽被带进宁县,还是未能洗脱奸细嫌疑,时下的牧衡,却无心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城墙上,与牧衡守城的将领,正是那夜含泪而跪的老将。
“城内粮草还可坚持几日?”牧衡俯瞰城下,敌军高声叫阵,中气十足且士气高涨,显然此次齐军做足了准备。
老将偏头微叹道:“城中,尚能坚持半月。”
牧衡闻言转身,紧锁眉头。
“黄将军何故对我隐瞒?城中粮草均为宁县粮仓所屯,我军来时并未携带辎重。我虽不知具体数量,却知此乃军民共用,若我军可撑半月,百姓又该如何?”
黄复一叹再叹,纠结许久才肯告知他真相。
“城内已无粮草,唯剩几仓陈年旧麦,可做麦粥能撑三日,粮仓自昨日便不再对民开放。若旧麦食完,当杀马充饥,若马匹食尽,当食百姓……”
一席话说完,角落里的沈婉蓦地低头,紧闭双眼缓缓吸气,寒气从口鼻直至肺腑,透入四肢百骸,让她无从所适。
受到刺激的并不止沈婉一人,就连守城士兵神情也有所松动。
他们年岁不大,大多数是第一次经历战争。
牧衡手搁在腰间,遮住了微微颤动的七星珠。
“荒谬。将士从军,本就为民,若因脚下土地食民充饥,我等又有何颜面面对魏朝百姓。”
“若真到弹尽粮绝之日,宛城援军还未赶到,便只能如此。”黄复顿了顿,又道:“亭侯初次领军,有所不知。齐军,豺狼也。昔日前朝南渡,各地起义,齐军屠城十余座,蚕食人肉数不胜数。若能以此坚守城池,总好过齐军冲破宁县,屠杀魏国其余百姓。我也不愿见此情景,现下却实在无法……”
城墙上没人再出声响,初时齐军叫阵无人理会,如今再听,竟有鬼魅索命之感。
牧衡感受着掌间滚烫的七星,看向了黄复。
他已年过六旬,双手布满老茧,两鬓斑白可见,这等年纪本应颐养天年,却因魏国无大将可用,还需上阵杀敌。看他望向周遭年轻的将士,继而红了双眼,牧衡的心也随即一沉。
“士兵拿与我的粮食,是栗粥①。日后,也换成麦粥吧。”
牧衡说到麦粥时,视线也落在了沈婉身上。
他第一次听见麦粥,便是从她口中,那时依稀能猜出是何物,没能磨成粉的谷物才能熬成粥。时至今日,他仍没食过,但黄复口中旧麦,显然是不得已才食之。
或许,此物要比他想象中还难以下咽。
牧衡抬眸望向天际,音冷如弦,“今日将降大雪,会连下三日,齐军为防夜袭,必会严守阵地。待到第三日丑时,趁敌军困乏,我等携全部兵马袭营,做最后一搏。若顺利,宛城援军也将那时赶到,解救我等水火之中。若不顺利,人亡城陷,我等皆以身殉国。”
他弯下腰去,不顾身份尊卑,对将士们行了拱礼。
“诸位,我自与主公出山,便誓以仁义当先,恕我不能下令烹食百姓,还请诸位再信我这一次。”
“亭侯!”见他卑躬,上至黄复,下至卫兵皆伸手去扶。
宁县与宛城音讯阻隔,迟迟不到援军,众人心知肚明,恐怕宛城也自身难保,所以早就不存有期待。牧衡所言,也并不是什么谋略,是来自大魏国师的推演之术,这些他们都明白。
黄复紧握他手,嘴唇嗫嚅,良久才道:“亭侯得明主出山,如鱼得水,我等得亭侯领军,乃百姓三生之幸,又有何理由拒绝。我等家中皆有妻儿老小,哪能忍心做食民恶事!”
“亭侯,我等愿与此地共存亡!”
城墙上,不闻拒绝之声,所有将士皆默认了黄复所言。
就算食人充饥,若不能挣脱危机,到最后也是一样的下场。这已是宁县,最后一线生机。
城下齐军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人影攒动,便嗤笑他们做困兽之斗。
讥笑辱骂震耳欲聋,几乎与大雪同时落下。
风雪呼啸,渐渐隔绝了齐军之声,却让魏军将士惊叹不止。
“你们看,真下雪了。”
牧衡侧立望着城墙上的将士们,细雪簌簌落在他的黼裘上,直至仆从撑开油伞,被隔绝的一方天地下,只留得他声声轻咳。
黄复在旁嘱咐道:“亭侯当心咳疾,还请先去衙署歇息。”
牧衡颔首轻应,抬步往城楼下走去。
却见几位将士被换下城楼,神情中难掩激动之色,便由此停了步伐。
“将军,他们欲去何为?”
“这是魏朝军规,每至绝战前,若有家属在城中,即可归家两个时辰——”黄复顿了顿,望向他道:“用作交代后事。”
牧衡沉默了须臾,叹道:“将军可否带我去看看?”
“亭侯?”
黄复本欲阻拦,却见他手指渐渐紧握成拳,好似在思考重要之事。
那些话一下梗在了喉咙里。
“主公之愿,乃是民心所向。我生在士族,对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将军谅解。”
牧衡捂帕轻咳,上面却零星落了几抹血迹。他却将帕子攥在手中,不欲让旁人发觉。
他这样说,黄复不好拒绝,便决定带他跟随一位士兵归家。
两人走至楼梯处,牧衡却不再向前。
角落里的人,需在他三丈外跟随,自来到宁县一直如此,只是现在,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牧衡走近,女郎抱膝低头,手指根根紧扣在衣袖上,透过苍白的肌肤,能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还有,她在发颤。
“沈婉,抬起头来。”
她还是未动。
牧衡不知她何故如此。
他想了想,俯身扶上她的胳膊,却不料女郎似受了刺激,凄历地喊叫,“不要!”
仓皇中,她抬了头,本该温婉的脸尽现惧意,容颜憔悴至极。
牧衡心中微动,想到了那晚中军帐外,她也是如此。
沈婉闻到药香才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牧衡。
他没有下令烹食百姓,只是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所以惧怕不已,宛如梦魇缠绕在心。
“亭侯……”
女郎音色颤抖,牧衡却收回了手,“走吧,跟我去城中。”
沈婉不敢拒绝,踉跄两步跟他身后,心中还想着那日杀人时的场景。
没有人问他为何要带上沈婉,自从来到宁县,众人已经习惯这位女郎和几位卫兵跟随在后。
几人在雪中走的缓慢,而城中也并无百姓在街上,所行之处皆门窗紧闭,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城。
直到士兵叩响柴门,众人才停步。
“阿珠,是我回来了。”
门内猛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接着便是女人哭泣的声音。
随着柴门半开,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见到面前士兵,顿时泣不成声。
“你竟然家来了?”她说完这话才看到后面众人,怯生生地问:“这是?”
士兵没忍告知她真相,笑道:“亭侯关照将士,特允许我归家一叙。阿珠,还不开门?”
阿珠没见过大仗势,经过初时惶恐,小心翼翼地将众人请进家去,并不敢多言,目光则停留在士兵身上。
众人进到屋内,便听见孩童嬉闹之声由远到近。不多时,年幼的孩童就跑了出来。
他怔愣在原地,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落在士兵身上。
孩童张口欲唤士兵,却含泪忍住了,急切地望向他的阿母②。
士兵半蹲,张开手道:“是阿父回来了!你不记得阿父了吗?”
一旁的阿珠拭泪点头,得到肯定后,孩童放声大哭奔向士兵,将眼泪胡乱擦在他的甲胄上。
“阿父!阿父!”孩童不到三岁,并不能用言语表露自己的思念,一声声的“阿父”唤的人心头发颤,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牧衡紧攥六星,垂眸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百姓家中。
竹木为屋,茅草为盖,无片瓦遮身③,放眼望去,清贫至极。阿珠却将陋室打理的极好,不见尘埃,唯有雪光从窗透露,御寒之物皆穿在孩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