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衡护住了宁县,而沈婉却在那时将目光聚集城楼,明眸中玄衣翻动,再容不下其他。
*
齐国撤军言和的几日里,因大军整顿,沈婉未能见到父兄,核对的回信却送到了牧衡手上。
同行而来的,还有竹林四友之首——温时书。
衙署偏堂,满室玄衣,唯有一人白袍加身,他徐徐自门外而来,清澈温润,举止风雅,眉间生有红痣。
十二国皆有所耳闻,江左温时书,松风水月②,君子风度。
众人皆以礼相迎,他却谦逊回礼,与牧衡对视时,两人却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宁县危情,实在众人意料之外。齐军将主力分散,留有部分兵力猛攻宛城,每次只攻一个时辰,却次数甚多,让宛城无暇顾及其他。连日来宛城诸人夙夜忧叹,恐宁县失守。
军中将领都以为宁县会烹食百姓,等到杀出重围,往宁县赶去时,却见齐军营地火光冲天,而城池未伤丝毫,城楼上唯有锦衣华袍的山亭侯,百姓挨饿仅有三日,已出乎援军意料。
而竹林四友在消息封塞时却能心意相通,已在军中广为流传。
牧衡想了许久,问道:“宛城守军杀出重围,损兵折将可有几成?”
“五成。”
“定是苦战许久,鹤行又怎会在夜中派兵前来?”牧衡虽能推演结果,却看不透细节。
他不解,挚友来的实在太过及时,若换作他人统军,定不会费五成兵力杀出重围。
温时书笑的温和,“你我相交四年,唯有信任二字。我笃定你必不会烹食百姓,唯会奋力一搏,因此夙夜迎敌,倾尽所有杀出重围,特来支援。”
癸丑时,破军化禄,同时太阴化科③。
原来太阴的象征,是挚友的信任。
牧衡缄默片刻,忽而道:“鹤行总是这般会洞悉人心,看来有些事倒是我多虑了。”
“所忧何事?”
“那时城危,将平生所愿写于信中,托付旁人交付于你,现如今却情怯难言。”
他的视线落在那袭红衣上,女郎洗脱嫌疑,不用再跪坐于角落,似有心事萦绕,从不曾抬头。
温时书慧极,来时便见到有位女郎,顺着挚友视线望去,心中宛若红炉点雪④,霎时明了她就是沈婉。
“雪臣所愿,我猜即是我等心愿。”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前来,却有要事。如今齐国虽退,但野心不灭,重振旗鼓后,必会卷土重来。赵代两国战火频频,但代国内有政权冲突,游牧为生,若代国与齐国联手吞并,将唇亡齿寒,魏国危矣!今日接到军情,北羌与前秦开战,赵国相邻,必会自危,不敢轻举妄动,我等可趁机直取代国。因此大军整顿三日,便要北上。”
此话一出,宁县将领皆哗然。
温时书没有解释,却低语道:“雪臣,朝中传来密信,大王性命垂危,诸位公子虎视眈眈,主公需立即回到平玄,以战功获封储嗣。此诚外忧内患之时,夺取代国一事,我已有计谋得齐国相助,使得赵国不得从中作梗。现下主公身旁需人辅佐,还请速回。”
牧衡皱眉,只觉腰间七星珠急转。
昨日收到核对回信,他已觉不对。沈将军在宁县一役立下战功赫赫,本该回到都城封赏,却在信中恳求于他,想将沈婉托付,信中之意分明是不能回。
他没有告知沈婉此事,只因尚不明确缘由。
竟没想到,原来都城将要变天。
他言:“我可即刻回到平玄。但主公即位,朝中势力还需时日清洗,攻占代国,恐怕会遭到群臣反对,到时主公王权必受影响,鹤行可想好计策应对?”
温时书从袖中拿出锦囊,道:“皆在此中。无关政权、门阀,其中理由便可敌万千言官,况且雪臣诸侯之位乃王上亲封,震慑乱臣可皆用此道。”
只这一言,牧衡便放下心来。
昔年温时书年少,舌战江东老臣,至今让无数士子谈之叹服。
挚友信他,他亦信挚友可解魏国之危。
两人相顾许久,温时书退后三步,拱手而退,牧衡望他腰后戒尺,眸光微动。
“黄将军,传我军令,宁县余下一千将士,即刻与我前往平玄。”
直到屋中将士散尽,沈婉才看向他。
两人密谋之语她尚不知,听闻攻打代国,却隐约猜到父兄不会回来。
“不知回到平玄,我该如何安置?”
父兄为魏军时日不久,沈婉猜想应当在魏国还没有土地,何去何从,全由眼前人做主。
若他之前所言非虚,可分得几亩薄田,在魏国能有户籍,成为再普通不过的民,这已是她最大的心愿。
此刻的沈婉,却不敢确认。
他这样下令,必有朝中要事,恐怕无暇顾及她。
牧衡沉默片刻,将回信让仆从递她。
“沈将军身有战功,该由王上封赏土地,在这之前,你可愿住牧家?奴仆当以宾客之礼待你,不会再受欺辱。我家中姊妹众多,也可与你为伴。”
沈婉其实不愿。
她出身卑微,奴仆虽不会再行欺辱之事,士族生活却难以容她。但见阿父恳求之言,却让她无从拒绝。
“自是愿意。”
女郎音色听不出喜悲,但她心中所向曾明言,牧衡岂会不知她所想。
他也有忧虑。
牧家乃魏国门阀之最,旁支众多,同辈兄弟姊妹多达数十,皆聚族同居。前朝名士皆衣冠南渡,现留在江左等地,牧家是留在北方最后的名门,魏王之前为将牧家影响扩大,放纵玄学空谈,因此牧家子弟,皆放浪形骸,生活奢靡,尚名士风度,有许多子弟目中无人,自持身份尊贵。
沈婉寄居牧家,难免与这些人碰面,摩擦必不可少。他在家中地位超然,却要忙碌于朝廷,无法时刻监管这些。
将军有所托,他当以礼相待,除却这些,她不再是嫌犯,而会是魏国百姓,她不该因此受到任何委屈。
他思索许久,想到挚友戒尺,才道:“十二国中,百姓低微,寒门子弟无法入仕,唯有才女受人尊敬。你识诗书,可愿再次进学,修复朝中残破古籍,博得才女之名?魏代两国交战,需些时日,沈将军暂时难归。”
“若你愿意,我可帮你。”
第7章 寒月明
魏国在公子期继位后,再不倡导空谈,门阀子弟若无才者,皆不能入朝。严法度,清佞臣,沿路再无袒露胸膛者,衰落门阀十之八九。
沈婉是政权更替下的受益者,在平玄半月,不再受到任何欺辱,士族子弟鄙夷她出身低微,却做不了任何事。她醉心于书房,夜以继日钻研晦涩难懂的书籍。而牧衡继承家业,位列四公,获封大司徒①,两人至今未能见面。
政事上,魏国在大肆收购代国战马,价钱之高让人望尘莫及,国内马匹早就饱和。拥有战马的国家唯有代国、前秦、北羌。但是前秦北羌交战,代赵两国不和,齐国与代国的战马交易只能通过魏国,因此这批战马大多转手卖于齐国,不仅带动了魏国贸易经济,还促进了魏齐两国的关系。
其余事情,沈婉作为民,连风声都不曾听闻。
倒是今日,她将入宫修书,是牧衡下令,由宦官接入宫中,择一本残破古籍,复原后才可归家。
朝中古籍多是前朝遗留,饱经战火后大多数珍贵书籍不知所踪,遗存书籍,大多数有残缺,朝廷费了诸多心血复原。有功者,无论地位男女,皆获封赏,因此沈婉的事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更何况,牧衡已位极人臣,在朝中代温时书行中书监令,地位之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言,无人敢拒。
沈婉行于宫中,并不敢失仪,沿途只闻玄甲声声,想必宫中秩序森严。
直至藏书阁殿内,她才得以放松。
目光所致,书阁通顶,竹简帛书数不胜数。
她随宦官深入,到一席放满残破书籍的桌旁,才停下步伐。
宦官道:“女郎目视即可,不得用手触碰,待选定后,才能交到女郎手中。”
沈婉点头,目光被一本名为《灵语》的书籍吸引,名讳用了两种文字,小字不是汉文,用朱砂书写,群书中显得颇为奇特。
宦官见此,笑道:“此书乃鲜卑上任巫女作,直至前朝覆灭,才落于魏国。代国步六孤氏信丰巫女,认为万物有灵,巫术能与灵交谈。奴听闻,现任巫女欲求此书,奈何残本难以运送,才得以留在此处。”
“女郎有所不知,代国政权被拓跋氏与步六孤氏瓜分,朝中愿与步六孤氏修好。若女郎能修此书,必得王上重赏,可解我军之困。”
沈婉闻言心中多有思索。
魏军抵达边关半月,从未有过任何音讯,两国间持续贸易,不似开战,教她无法琢磨。
她不懂军事谋略,只盼魏军能胜,父兄安危可保。但宦官人微言轻,怎会知晓政事,想必这话有人授意。
沈婉垂眸,脑海浮现种种,留存的只剩牧衡一人。
“那就这本吧。”她顿了顿,忽而抬头问道:“我在此处修书,能否见到亭侯?”
“亭侯忙于朝政,各处官员下值后才有闲暇,女郎若有要事,即可让奴传达。”宦官听命行事,并未多想,将书小心翼翼放于托盘上。
两人行于偏殿,沈婉三次净手,才得以翻开《灵语》。
书中所记,关乎玄学、巫术,沈婉虽有学识,却觉晦涩难懂,半日下来,费劲心力才复原部分模糊不清的文字。但到后面,明显有残缺语句,沈婉只得停笔。
已至申时,宦官道:“女郎不必着急,修书一事少则几月,多则十年都是常有的。”
偏殿内燃着熏香,女郎看着上升的烟缕,仔细琢磨着宦官的话。
她并不知修书需要耗费许久,直到翻开书籍才知晓仅凭她的学识,无外乎是将能看清的字抄写一遍,残缺不全的难以补全。宦官言此书可解魏军之危,又不似着急要此书。
寒香阵阵,沈婉思索许久才问道:“若不急,亭侯为何让我择此书?”
宦官弯腰道:“女郎聪慧。亭侯曾吩咐奴,若女郎问起,实话回答。”
“此书为代国巫女传承,待贸易结束,此书便是重中之重,交予巫女后,即可与拓跋氏开战。女郎应该知晓,辽东牧家,世代尚玄学,此书已被亭侯复原。若女郎半月内实在无法复原,可参考复原本誊写。”
一席话说完,沈婉静湖般的眸子泛起波澜。
偏殿里霎时静谧,她紧盯着宦官一言不发。想到的是离开宁县那日,牧衡与她说的话。
博才女之名,受人尊敬。
若她愿意,他能相助。
宦官被盯得不自在,忙道:“女郎……奴只是奉命行事,就算誊写,王上也会重赏你。若实在不喜这般,女郎也可自行尝试。”
沈婉偏过视线,挺拔的脊背几近颤抖。
不是牧衡的错,他尽力相助,选择却在她手中。誊写她做不到,就算最后她没能复原,牧衡的复原本还是会交到巫女手中,不会影响魏国大事。
她心中酸涩,今日之前,原以为修书不会过于困难,谁知刚开始就已碰壁。她不愿受士族鄙夷,也不愿行作弊之事,无力感却让人难以忽视。
“亭侯复原,可曾翻阅书阁书籍?可与他人交流?用多少时日得以复原?”
宦官一怔,半晌才道:“巫术与推演之术有相同,也有不同。亭侯那时衣不解带,翻阅众多书籍,倒不曾与他人交流,用了十日复原。”
沈婉望向他,继续问道:“宫中除却亭侯,掌观星、推演的官员在何处?我可去得?”
“太常所官员,掌天时星历。修书者,除却不得参与政事,不得行走后宫,其余官员都应相助,女郎均可去。”
宦官隐约猜到她所想,还是问道:“女郎可是要自行尝试?”
沈婉轻应,没再问话。
她比不过牧衡,却想再试试。
沈婉步入书阁,寻找了所有记载巫术的书籍,将《灵语》中晦涩难懂,同时残破不全的段落记下,打算等太常所官员明日上职,再仔细询问。
偏殿中堆满了书籍,她忘却了时辰,一头扎进书海,不闻书外任何扰乱。
殿外寒月当空,细雪堆满竹林,簌簌吹进玄衣。
牧衡自外走来,望着窗棂上的身影早已停下脚步。
“她知道了?”
宦官道:“如亭侯所言,女郎很快猜到,也不愿誊写。”
“进展如何?”
“十分艰难,女郎不懂玄学,术语都需寻找解释。”
牧衡闻言,沉默须臾,摩挲着手中的六星珠。
再开口时,已转身往外走去。
“你且告知她,太常所内每晚有官员在值,夜中无事,最适合探讨玄学。她若有事寻我,算不得作弊,我也是在朝官员。”
语毕,他又停下脚步,吩咐道:“衣食住行,不得苛待,她手上生有冻疮,恐会耽搁进度,明日寻医者医治。”
沈婉来到太常所,已近亥时。
当值官员为太史令,掌天文历法之责。见有人前来,十分惊愕,观她样貌不俗,又是女郎,初时还以为是宫中嫔妃。但穿戴又无品阶,观察许久才让进来。
“女郎何处来?又有何要事?”
“我在宫中修书,遇到不解难题,特来请教太史。深夜叨扰,多有得罪。”
她这样说,太史令不好拒绝,冷言问:“何书?”
“代国巫女所作,《灵语》。”
官员闻言,阔步向她走来,面色紧张。
《灵语》一书,太常所官员无不知晓,想了解鲜卑巫术者比比皆是,却因此书珍贵,始终难以查看。
“你不曾诓骗于我?”
沈婉未答,宦官却道:“李太史②,女郎修书乃亭侯下令,尽管放心。”
“我不曾涉足玄学,有许多地方翻阅书籍也难以明白,还请太史相助。”
沈婉说完,李太史缓和神色,请她对坐于案前。
两人探讨许久,不知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