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覆灭后,吴王本是乱臣贼子,忌惮温家,趁太湖水患使得温家满门覆灭,那时的他身在云霭山,吴王为存虚名,不愿让人得知所作所为,才得以让他逃过一劫。
云霭山四年,他结识挚友们,隐居竹林,抒情山水,心中苦痛不已。
他自幼时冠才子之名,却苟活于世,有违祖父教诲,不能除奸臣、治天下,实乃羞愧。
他们四人,各有志向,却殊途同归,最终求的唯有天下太平,黎民不受苦难,方得自救,所以跟随仁君出山。
温时书想了许久,才道:“我为谋天下,奔波于战场,却没有一刻想起民愿,雪臣与女郎见解,远胜于我。”
他对两人而拜,让沈婉惶恐无措。
牧衡一再摇头,叹道:“鹤行何必自谦。不谋天下,何来太平,又何以安黎民?若魏国无你,恐怕我等早就葬于平山外,又哪来今日之势。”
挚友谋取代国,策略早写于锦囊。
齐国与吴国相邻,常年受吴国北伐困扰,温时书此次南下,提供吴王把柄,让齐王与吴国门阀里应外合,又献出吴国部分疆域图,才得以换来魏齐两国修好。
魏取代国,齐取吴国,此乃以国换国之策。
此计,受到朝中大臣质疑猜测,认为挚友公报私仇,江南富饶,而北地苦寒,魏国无利可图。
唯有他知,挚友用心良苦,为求天下徐徐图之,齐王若应修好,便已中计。
吴国国土辽阔,可政权腐败,门阀分权,赋税用来享乐,民心极低。若齐取吴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消耗兵力金银将不计其数,接手的吴国千疮百孔,没有十年,难以恢复。
但代国不同,百姓可恳辟荒野,又有战马资源,取代国后,赵国、北羌、前秦等地,简直唾手可得,到时齐王将悔之晚矣。
而魏国届时将不惧齐国威迫,已能与之抗衡。
“雪臣抬爱,你患有咳疾,我们三人久在战场,难以回到朝中,民生朝堂,皆需你耗费心血,倒教我等心中难安。”
“无碍,咳疾近日已好许多,不必担忧我。鹤行尽管放心,后方有我辅佐王上。”
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的咳疾与推演之术有关,平日里也会轻咳,自奔赴边关,倒是好了许多。
牧衡看着他,倏地想起一件事。
“我在边关数日,从不见沈子俊,被鹤行藏于何处?”
子俊是沈意的字。
陆凉身为主将,领军不得离开,但沈意为人肆意,喜纵情谈乐,前几日必会得闲,不见身影倒让人疑惑。
温时书笑道:“瞒不过你。子俊早入代国游走各处,暗中派人将重要地脉的图纸送至军中。”
他话音一顿,俯身道:“代国境内有多处铁矿,鲜卑人不懂开采,日后可用作军需。若无他在,旁人掘地三尺也难以寻到。”
“鹤行做了万全之策。”
不需明言,牧衡已猜到,此计也出自挚友,却唯有沈意可胜任。
两人相视而笑,温时书手中杯盏早就没了余温,使得他轻叹出声。
“愿天佑大魏,草庐早日换作砖瓦,无论地位,只为御寒。”
牧衡垂眸,抚上六星珠。
百姓之家,结草、夯土、垒石为屋,好些的不过是竹木屋,唯有权贵富豪,才配以砖瓦为屋。名义上,用来区分地位,实则因百姓困苦,无力购置砖瓦。
“定能依鹤行所言。”
温时书走后,沈婉见他依旧忙于公务,便亲自斟茶研墨。
女郎安静坐于案边,拂袖斟茶,目不斜视,仿佛是个乖巧的奴婢。
闻杯盏茶香四溢,牧衡却皱了眉。
“你不必做这些,让仆从、宦官来,都可。”
沈婉一怔,垂眸道:“我感激亭侯照拂,亲自良言劝慰,可我身无所长,愿能在闲暇时,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待日后回到平玄,恐怕又难与亭侯相见。”
话音落下,见他愈发不快,沈婉忙将茶壶放下,起身后退,“还请亭侯恕罪,我这就退下。”
“回来。”
牧衡拿起杯盏,仔细斟酌上面的纹路。
平声问:“你博得才女之名,却做奴仆的事,若让旁人看去,你知会怎样说吗?”
他玄衣迤地,眉眼间蕴有绝色,病态与贵气下,才显得他不易接近。
这是沈婉,第一次这样看他。
仔细去想他的话,倏地让她双颊染红,不知如何作答。
才女做奴仆的事,自是名士风流,引得佳人在侧。
她虽没真正见过,却懂得这话的含义。
牧衡沉默良久,道:“我知你无此意,但也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名号,你若愿意,我可教你推演之术。若有小事,你可代我推演。”
“亭侯?”沈婉怔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牧衡却笑。
“能感应六星,在玄学上的缘分,你已远超李太史等人,也算为我分忧。”
沈婉几近沉默。
她怕自己愚笨,根本学不会。但想到六星珠的感应,竟无法拒绝。
眼前人每一次的推演都会加重咳疾,若能替他分忧,实则为百姓积福。
大魏不可无他。
“好。”
第11章 寒月明
月余后,齐吴两国尚在交战,魏国却已攻克代国。
这是魏国自建立后,第一次对外扩张。
魏军大捷后,将昔日在代国收购的牛羊都还给了百姓,同时鼓励拓跋氏的百姓开垦荒野,朝廷拨款万两白银鼓励农桑,同时修筑运河,这一举措,将解决北境部分地区的缺水,能够结束长达数十年的游牧。
步六孤氏虽信奉巫女,百姓们却自发参与运河的修筑。
无人愿风餐露宿,巫女也默认了此事。
消息传到平玄后,牧衡略观几眼,将信纸递给了沈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必再因此自责,有变化既是好的。”
沈婉接过信纸,沉默良久,却望向了他。
“鼓励农桑,修筑运河,我虽不懂政事,近日多观书籍,也得知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想要实行需排除万难,地域、水源,还有人为的阻碍。这些可都出自亭侯谏言?”
沈婉心如明镜,想必那日她自怨自艾时,牧衡早就想好举措,将如何改变代国现状。
这便是民与诸侯的区别。
此言,略有些安慰的意味。
牧衡望着手下公文笑笑,“是也不是。王上虽登基不久,却已过而立,见识颇深,身为明君该做什么,自然还是懂得。运河一事,我虽谏言,终究还是王上力压众议,使得臣子们不敢再言。”
他抬头,与她对视。
“我能窥探天机,却无法掌控,这些你现在懂得。想过安慰你,可我知道你并不需要。”
女郎与旁人不同,生于卑微,却为民愿奋不顾身。
任风雪摧折不改其志,言行的安慰比不过身体力行,让她付之行动,才会安心。
他怎会不懂。
沈婉听后,不禁脸颊微热。
回到平玄后,与他学推演之术,虽时间不久,已能磕磕绊绊推演,略懂些星象知识,虽不够熟练,还算学得认真。
不得掌控天机变化,她当然知晓。
可在那一刻,却有些自惭形秽,她只知愧疚,他却想了举措,两人差别让她羞愧,以为是安慰的话语。
牧衡拂袖将公文整理,“走吧,卯时到,该进宫了。”
“是。”
沈婉起身,披上狐裘,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屋外,在檐下撑起一把油伞,将风雪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里,他们时常同行,牧衡进朝议事,沈婉去书阁修书。
到达止车门①,宫道上霜雪覆盖,一人着黼裘,一人着狐裘,前后而行。
沿途官员与宫内宦官,皆行拱礼。待牧衡经过,众人看向沈婉的目光里,却多有打量与唾弃。
众人不知两人关系,听闻女郎被亭侯推举修书,前不久获王上封赏,现又有才女之名,早就想入非非。更别提自边关回朝,牧衡总会带她上朝下值,已对两人多有猜测。
大多者,唾骂沈婉祸水,此举会影响朝纲,并不敢言牧衡之错。
两人却并不知晓此事。
沈婉到达书阁后,静心修复古籍,闲暇时则行推演之术。
于她而言,能早日替牧衡分忧,便是为百姓分忧。这位谈民心,起而行之的诸侯,才是黎民所需。
心中推演,沈婉并不熟练,便在宣纸上绘出今日南斗星象。
见到巨门化忌②时,倏地蹙眉。
南斗二星巨门,化忌时遇小人,因口舌之灾遭到困扰。
星象本用作推演国事,也可绘为星盘对照个人推演。
但她未曾学到这里,不过略懂基础,见到此象,不知如何对应,心中一时犯了难。
沈婉抬头望向宦官,“亭侯午时可有空闲?我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他。”
书阁里的宦官名为林纤,与两人早已熟稔,知晓沈婉在学推演之术。
他垂眸道:“回女郎,将才太极东殿传来消息,午时亭侯将与百官议事。”
沈婉点头,不敢随意打扰牧衡,暂且搁下心中疑问。
书阁外却传来声响,一位宦官推门而入,衣着远超林纤品级。
“女郎,奴传王上口谕,唤你到太极殿。”
沈婉一怔,忙道:“还请稍等片刻,待我端肃仪容,即刻前去。”
宦官见此,倒也不催促,退至檐下等候。
沈婉却心中惶恐,不知王上何故要见她。
那时她从边关回到平玄,朝中派遣宦官前来封赏,她地位低微,不足面见王上,突如其来的传唤,倒让她措手不及,心中猜测频频。
她望向林纤问道:“我从未面见天颜,尚不知何种缘由,恐殿前失仪,你可知风声?”
林纤思索片刻,回道:“女郎不必担忧,你为亭侯举荐,王上定了解你的身世为人,不会为难女郎,至于风声——”
他倏地顿下话音,好似想到了什么。
“奴在宫中,近日听闻些传言,似针对亭侯与女郎,好像臣子们对你们同行之事颇有微词,至于王上口谕,奴不敢妄言。”
沈婉听后,却若有所思。
“我知晓了,多谢。”
她走出书阁,跟随宦官往太极殿走去。
心中却想到了星象。
若林纤所言非虚,王上传唤又与此事有关,这便是口舌带来的困扰。
沈婉垂眸,见雪沫落于狐裘,继而望向太极殿的方位。
两人同行,不过是牧衡会在路上帮她巩固星象知识,除此之外,并不会多言。
能惊动王上,想必他人眼里,定不是如此。
一路上,沈婉提心吊胆,步入太极殿时,连手心都在出汗。
她依礼跪于百步之外,虽不见君王,狐裘下的身子却在发颤。
公子期继位不久,素有仁君称号,但谣言三人成虎,若引猜忌,对她与牧衡皆不利。
思来想去,始终不见殿中有任何动静,沈婉却不敢抬头看,跪于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半个时辰后,才闻脚步声响起,余光中唯见玄色冕服,虽离她甚远,金纹夺目,根本不能直视。
“民沈婉,拜王上。”沈婉强撑着麻木的双腿,对他三拜。
刘期坐于案前,问道:“跪在此处许久,必然累极,为何不动?”
他的声线温和,几乎听不出君王的威严,沈婉却不敢妄动。
“民知礼,拜见君王,不可殿前失仪。”
闻她声线略颤,却谨小慎微,刘期摇头轻笑。
“你如此恪守礼仪,可知朝中臣子如何言你?”
沈婉闻言心惊,已能确定今日之事与林纤所言相符,揣揣答道:“民不知。”
“他们言你为祸水,迷惑亭侯私权滥用,为博女郎一笑,日夜带于身侧,已不顾王法礼仪,日后必会霍乱朝廷。我已询问宦官,你们二人不仅同行宫中,你还寄住在牧家,若果真如此,你可知该当何罪?你又有何辩言?”
刘期话中不再存有温和,寒肃之气扑面而来,使得沈婉伏地而拜,冷汗直下。
殿中无音,沈婉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闻,踌躇片刻,想到林纤所言,又想到牧衡从未遮掩此事,才渐渐静下心来。
“回王上,民与亭侯未曾有过半分私情,三人成虎之事多有,但亭侯忠心日月可鉴,我不过一介庶民,何来本事迷惑诸侯。若真做此事,该当万死,毫无怨言,还请王上明鉴。”
“你不怕死?”
“不怕,从未做过,所以问心无愧。”
刘期听了便笑。
“众人不知你学习推演之术,也不知你身世,所以猜测频频。但你之身世,孤已知晓,观你在殿中半个时辰未动分毫,确是守礼之人,必不可能为臣子所言。”
“但你的胆量,却在孤意料之外。抬头,再近五十步讲话。”
沈婉依言照做,殿门却轰然紧闭,外有盔甲森森而动。
她仓皇抬头,不知何故。
*
直到未时,太极东殿才结束议事。
牧衡踏出殿门见到了神情慌张的林纤,得知沈婉被传唤后,转身往主殿走去,却遭到宦官阻拦。
“王上有令,非诏不得入内,还请亭侯在此等候。”
牧衡不知沈婉为何在内,遭到阻拦后,疑惑不已。
他们四人,与王上感情非比寻常,无论何事从不私避,这是第一次,却与沈婉有关。
这般阵仗,若无隐秘之事,便是杀身之祸。
牧衡心头一沉,问:“今日女郎可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林纤答道:“回亭侯,女郎在午时想找您请教,奈何您在议事,便不了了之,随后即被传召。”
他想了想,将宫中的流言尽数与牧衡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