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耳语,引得殿外宦官频频侧目,牧衡却愈发不快。
沈婉寻他,仅有推演之事,结合林纤所言,必是巨门化忌引起的祸端。
他回首望向太极殿。
此事与两人相关,他绝对不能现在进去。
牧衡思索片刻,看向了太极东殿刚要退下的众官。
遣人阻拦官员退路,他行至阶梯下,仰望那些出身士族的臣子。
他们不曾挨冻,不曾挨饿,在此站立片刻就哀怨连天。
他凤眼微阖,一叹再叹。
冬雪簌簌而落,模糊着众人视线,直到玄衣上的景星忽明忽暗,渐渐止住了不满的话语。
牧衡手抚七星,在殿前寒声质问百官。
“魏国境内百废待兴,应以民生发展为主。尔等身为臣子,不恪守臣训,不为民谋划,却有闲暇散播传言,问之政事,皆缄口不言。尔等之心,当被万民唾弃!又有何颜面站在此处?”
第12章 寒月明
太极殿内外戒备森严,玄甲重重,遮挡着窗棂递来的光。
沈婉跪于殿中,胆怯使她发颤,却依然恪守礼仪,脊背不曾弯曲分毫。
刘期双手交叠打量着她,观她逐渐摒弃恐惧,那双明眸变得平静,忽而笑了。
“我唤你来,只为一事。我曾见过你在《灵语》中所言,也知你行于代国,生于赵国,你可愿为我仔细讲述两国民生现状?我为君王,却难以得知黎民所需,臣子们怕我忧心,自继位以来,从不曾讲述实情,不知女郎可否为我解忧?”
沈婉闻言一怔,“亭侯也会瞒着王上?”
“是,今日之言,女郎勿要告知他人。”
刘期止笑,望向远处,目光哀恸。
“我欲为民做事,女郎勿要隐瞒于我。”
闻君王恳求,沈婉惶恐伏地,良久难言,颤抖不止。
颤抖并不是惧,而是叹。
生逢乱世,民生多艰,昔日她之心愿,不过薄田几亩,唯求温饱。
如今面见仁君,感慨不已,不知所言。
刘期以为她惶恐,再道:“平山一役,沿途所闻,令我痛心至极,民为国之根本,怎能遭到如此轻贱。我贵为君王,当为民励精图治,九死不悔……”
沈婉轻叹出声,哽咽难忍。
“我虽生于赵国,却历经磨难,所见所闻,悲惨不足形容。可十七年来,从未听闻君王为民如此,王上仁德,必能让天下黎民逃脱此境。”
“婉,必定知无不言。”
太极殿内君民相望,坐于远处的史官微怔,提笔记下两人所言。
自前朝末年,史官再不能君举必书①,君主皆为昏君,言辞皆需斟酌再三。
史官们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②的品行,已逐渐消逝。
这是第一次,史官直书其事。
*
太极东殿外,众人缄默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观风雪肆虐,严寒之下,又有轻微抱怨。
牧衡垂眸,掸落黼裘积雪,踏上石阶。
每行一阶,便稍作停顿,唤身侧官员称谓。
十二国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魏朝百官皆士族出身,终日放浪形骸,不闻政事。他们刻意避讳朝政,为的不过利益二字。兴国首要,为民生发展,泽山改革剥夺了士族侵占土地的权力,使得他们人人自危。却丝毫没曾想过,门阀拥有权力,享受风流奢靡,皆系于百姓。
直至百阶之上,牧衡寒声再问:“诸位心中,黎民之苦,难道比不得传言?”
“不敢。”百官齐声,却鲜少有人敢抬头看他。
不知是否有人心有愧疚,风雪中传来阵阵叹息。
却还是有人壮胆发问。
“辽东牧家,门阀之最,玄学之最,所占土地广阔,亭侯也曾隐居竹林四年,难道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我等心向风流,士族中不乏才华名士,若一再改革,我等该置于何地?”
“亭侯言论,实在有失偏颇,为臣为民皆效力君王国家,民苦则国盛,何必如此。”
牧衡望向此人,平声道:“尔等未曾见识民生,不知此苦非劳作之苦,我不怪罪。只问诸位,前朝覆灭,源于何罪?”
阶上不闻答复,百官相窥无言。
前朝覆灭,乃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这些的背后,源于门阀自身的腐朽,灵帝时期,士族甚至超越皇权。
阶上百官,都曾经历那段黑暗,门阀自立为主,狼子野心众人皆知。
牧衡垂眸,叹道:“魏国,当引以为戒,我自为表率。”
“心怀高远,本无碍俗尘,不该固步自封。”
牧衡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风雪汹汹,他却拂袍而跪。
他跪,百阶众官也需跪。
宦官欲扶,却被他制止。
“殿中女郎,为民,也在传言中。魏代交战前,她不顾生死,为民愿奋不顾身,如今却因此蒙受冤屈,我当为她跪,使她不受责难。”
士族与民有极大的地位差距,上到政治,下至土地,皆以士族为重。
从未有人因民而跪。
牧衡贵为诸侯,乃百官之首,这一跪,虽为沈婉安危,却等同于承认民权,打破了自前朝士族为尊的言论。
他望向宦官道:“你替我传话,就说牧家求一诏令。牧家土地,今后将由人口划分,其余土地皆归朝廷,日后划分给百姓,泽山封地也如此,我在平玄多出五亩薄田,还请王上赐予殿中女郎。”
宦官怔愣良久,颤抖道:“奴,这就去。”
牧衡所言,百官闻之宛如惊雷。
土地归为国有,直接分化了士族权力。牧家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士族,百官瘫坐在地,良久不敢再言。
长阶下,有一老者拄杖前来。
老者着人为牧衡撑伞,站在他身侧道:“你要当心身子。”
牧衡闻声就知谁来,笑问:“阿父不怪我吗?从未商议,将牧家土地尽数让出。”
牧仲微叹,与他同跪。
“自将家业交你手中,便算到今日。土地本该归国,由百姓耕种,才能发展社稷。在我等手中,不过是敛财之物,将贪欲淋漓而现。”
“吾儿做得很好,懂得民为贵,方能得天下安稳。”
“全仗阿父教诲。”倒是牧衡忘了,他的事情怎能瞒过阿父。
急雪纷纷,牧仲慨叹万千,目光扫至他身。
“你虽为民生所需,今日一跪,心中可因女郎存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本有千百种话语解释,却无从开口。
没有沈婉,他不会懂得民为贵真正含义,也不会全然了解民生。
阿父曾教诲他,不得将私情与国事混为一谈,他一度恪守成规。
唯有今日,他不觉得有错。
牧衡望着太极殿,想到那日她的回答。
大义私情,各有各的缘由,都让她难以抛下不做。
那时他未将私情看得太重,不懂她所言,如今心中寒月却守得云开。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让她蒙受流言之苦,甘心而跪。”
牧仲一怔,问:“事关风月?”
“从未,我敬她一身风骨,不想她受辱。”
见他坦荡,牧仲没有再问。
大雪渐停,太极殿解下防备,女郎踏出殿门,目光所致,皆白覆玄色。
沈婉走至牧衡身前,望他笑意,眼眶骤红,默然跪在他身后。
众人不知君民所言,皆以为她因传言受责,闻宦官之言,让她在大殿中颤抖不止。
原来有人为她而跪。
直至宦官宣读诏令,众人才陆续得以起身。
沈婉手捧良田诏书,未等张口,就听他言。
“怕吗?”
“不怕。王上仁德,不曾为难我。”沈婉话音稍顿,问道:“亭侯何故为我这般……”
女郎眼中氤氲欲落,含有千言万语,牧衡却抚上六星,没有再看她。
“回吧。”
行至止车门,牧仲却倏地停步,望向女郎。
沈婉不知何故,行礼等言。
牧仲观她良久,才道:“他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
沈婉一怔,望向七香车,风中传来他轻咳声声。
她几欲哽咽,俯身而跪,叩谢他恩。
他为民谋,她心中明白,却知他贵为诸侯,其实不用跪,也有万千方法达成目的。
唯独不曾想,是此般缘由。
第13章 梅香落
咳声渐息,夹道两侧落梅如雪,凌乱叠杂,冷香阵阵。
牧仲车辇渐行渐远。
七香车上,郎君挑帐而观,女郎知礼叩谢,他颔首作为回应。
直至寒风骤起,吹梅落于腕间,使得沈婉脊背僵直。
“沈婉!”
厉声传于耳中,惊醒了她。
“在,亭侯。”
“上来,同我去个地方。”
沈婉压下心中惊慌,与他同坐车辇,冷香却顺隙而入。
牧衡侧目,观她肩头微颤,气息紊乱,问道:“为何会怕寒梅?”
“我知你性情沉稳,却不止一次如此。”
她闻声微怔,摇头不语。
牧衡却从袖中拿出一物,沈婉识得,那是她刺杀凶兽的银簪。
旧事倏地涌上心头,她望着银簪,竟从梅香中嗅出血气,让她几欲无法呼吸。
在她临近崩溃时,药香却冲淡血气,牧衡眉眼与她不过一寸之距。
“沈婉,回答我。”
“亭侯……”沈婉话音微顿,眸中含泪,“这枚银簪,平城外老丈相送,他在我眼前倒在雪里,四周凶兽咧着血口,将他吞食。那些血,实在形似寒梅,令我胆寒。有关人命与寒梅,都会让我想起这些。”
她颤抖吸气,竭力隐下恐惧悲痛,已不能再言。
牧衡沉默须臾,女郎悲怮神伤,似能透过她双眸见到那日惨状。
他听后,却觉此话刺心。
平城地处赵国,却是三国交界,孤城一座。那日难民目的,不用直言,他也能猜到。
可那时魏国危在旦夕,无人能顾及难民去处。
牧衡视线落于帐幔外,雪覆夹道,梅落其中,如今却让人不忍观之。
“民有土地,就有陋室避寒,粮食充饥,便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
“凡大魏国土,再不会人饥相食,寒梅雪,唯有佳景二字可解,再无影射之意,你也不必再怕。”
沈婉轻应,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礼回应。
“嗯。魏国君臣,皆以百姓为重,加以时日,定会如此。”
寒梅雪,仅仅三字,带给她的只有触目惊心,于她而言,并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忘却的。
牧衡望她睫羽,再道:“不是这样。”
“什么?”她不解,回望他。
“今日言行,为万民谋利,不会再使百姓饥寒迫死,我知你聪慧,应当知晓。我却存有私情,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还有——”
他话音稍顿,将银簪放于她掌心,“为民,本有万千方法,却不愿见你再备受煎熬。”
银簪微凉,使沈婉彻底清醒,“亭侯早知缘由?”
“在宁县城楼,已略猜一二。”
牧衡垂眸,握住她发颤的手。
“闭眼。”
沈婉不知何故,脑中混沌,仓皇闭眼。
耳旁却呼来他的气息,温热绵延,使她霎时情怯。
“亭侯……是要?”
“为你念清心咒,不必惊慌。”
沈婉喉中一噎,在他的声色下,慢慢平息。
待他念完,两人不再靠近,沈婉却呆坐许久。
“我再卑微不过,亭侯贵为诸侯,其实不必这般行事。”
“何为修竹品性?”
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沈婉一怔,还是答道:“雨锋严冬,不可摧折。”
他又问:“如何具体?”
沈婉一时答不上来,摇头思索。
“你为具体。”牧衡说得平淡,却笑,“我等心愿,艰辛万难,你虽生于微末,却为此不断前行。每每见你,总让我念起竹林四年,见过的满山修竹。”
“所以,不要再妄自菲薄。沈婉,你值得我这样做。”
话音落下,车辇帐幔微动,冷香却不再使女郎发颤。
可他望来的视线,却使她心似乱絮,仿佛又现太极殿前白覆玄色。
*
行至平玄北隅,天色蒙灰,七香车停于竹屋旁。
此处人烟稀少,高峰曲折,山间似有云霭,青绿做底,白雪为盖,让人为之震撼。
沈婉驻足而观,问:“亭侯何故来此?”
她知牧衡日夜为政事奔波,不会特来观景,所以询问出口。
牧衡平声道:“来见友人,他为解我烦忧,日夜奔波。”
“亭侯之忧,为民?”
“是。鹤行举荐寒门入仕,子俊替我辗转各地寻来,我当要谢他。”
沈婉不懂政事,却知朝中官员皆为士族,此举定会掀起波澜。
她思索良久,又问:“与今日之事,相同目的?”
牧衡低头笑笑,手抚六星。
“分化门阀,土地仅为部分,若针对根本,需从政治下手。门阀垄断政权,使得王权受到压制,若想巩固王权,就需打击官制,寒门子弟进入朝廷,所定法令就不再会维护士族权益,士族为留存地位,便会收敛言行,就能逐渐达成目的。”
“此举,需长久谋划,徐徐图之。难处就在于,寻找能为君王所用的寒门子弟。鹤行与我心意相通,解我大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