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除非孤君,不得良臣辅佐,才会一错再错。但刘期明显不是,他被众多良臣辅佐,天道怎会忍心见他犯错。
  这些时日的温习,她能解释星象的变化,却无法提前对应事件。
  她不敢妄言国政,生怕犯错。
  可听宦官讲述后,她却能对应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为魏赵之争做准备。
  帐中逐渐静谧,唯有医者忙碌,待针灸过后,才起身望向众人。
  “亭侯,暂无性命之忧,却万不能再行推演之术,不可损神劳心。否则,恐怕我等无力回天。”
  帐中众人闻言,皆连声应下,却不敢观他病榻之躯。
  唯一人跪于旁侧,替他拭净血污,认真记下医者嘱咐。
  “亭侯咳疾,可否根治?何种方法能缓解?”
  “无法根治,针灸药物稍能缓解,终是治标不治本。”
  医者说到此处,稍作踟蹰,“虽不知缘由,亭侯咳疾早前已逐渐好转,许是今日太过损神,引起反噬。”
  沈婉闻言一怔,问:“自何时好转?”
  “未攻代国前,泽山改革后。”
  沈婉略有所思,却猜不透其中关键。
  塌中人凤眼微阖,逐渐竭力,不知是否睡了,帐中众人早已陆续退下。
  她安静凝望着他,见他指尖微颤,抱膝自问:“你在用天命,赌王上会采纳你的计策是吗?”
  “曾听你言,国之大事,非一日星象可定。武曲化忌,当有前人用性命铺路,所以你以死志规劝君王,唯求保万千黎民安稳。可你这样,要的又何止是王上的心……大魏子民,皆会体会剜心之痛。”
  沈婉颤抖轻叹,手抚下颌,竟不知何时泪如雨下。
  “你……学得很好,都记得……记得我说的话。”
  沈婉一怔,观他病态,问道:“亭侯为何这般执拗?就算唯有此计,可你为谋臣,何苦请封前锋?”
  “军机不得耽搁,我不欲王上为难……将军们……”
  话至此处,牧衡急喘,难以再言,唯存嘴角淡笑,凄美令人心颤。
  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沈婉沉默良久,问:“过了壬日,魏军可还有胜算?”
  牧衡摇头。
  “若王上采纳他人谏言,此战又会如何?”
  牧衡还是摇头,他将手移至七星珠上,欲再感应,沈婉在慌乱间将七星夺走。
  “亭侯不可!”话音未落,她却怔愣在地。
  手中七星急转发烫,她记得,这是天道欲给人指引,沈婉却从中感应不到任何。
  直至两人对视,她倏地记起,那时她能感应六星,是有他在侧。正值未攻代国前,泽山改革后,却不见咳疾侵扰他身。
  沈婉想不通其中关窍,欲再感应,却频频失利,反复如此,在寒夜中竟生出一身冷汗。
  “沈婉……不要白费力气,你可知天妒一词?”
  天妒者,皆会英年早逝,沈婉怎能不明白他的话。
  可她不肯承认,紧握七星与他相视,“婉,不知。”
  “世人皆知,辽东牧衡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十二国内,无人能在玄学上与你平分秋色。这样的亭侯,我能理解的,是你被天道所选择,怎是天妒英才?亭侯,你在骗我。”
  牧衡还欲再言,沈婉却打断了他。
  “黎民感激你、爱戴你,若知你用性命换其无忧,必不会受。”
  “我甘愿赴死……”
  “亭侯!”沈婉摇头,不欲他再言,含泪而拜,“婉,也是民。是你在太极殿前守护的民啊!我活十七载,颠沛流离,苦痛不已,自遇到亭侯后,方知民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切都是亭侯谋来的。”
  “我,不敢受、不想受、不欲受你用性命换来的安稳。想必黎民,也是如此。”
  牧衡将手伸出塌,欲碰她,却在力竭后垂下。
  沈婉见此,忙握他手,却小心翼翼,虔诚至极地放回原处。
  长拜三叩,叹道:“您为民谋,婉牢记在心,愿您与大魏,与万千黎民能同见太平盛世。”
  她说完,起身往帐外走去,将牧衡托付给宦官,直奔中军帐。
  寒夜深冬,马蹄盔甲使雪沫扬起。女郎却跪在中军帐前,任风雪摧折不为动。
  谋臣良将见之,诧异不止,待到刘期传唤,她已霜雪满头,浑身发颤。
  “女郎意欲何为?”
  沈婉垂眸,长拜不起。
  “亭侯为万民无忧,甘心赴死,我今跪此,为劝王上察纳雅言。婉深受亭侯照拂,为不负亭侯恩德,愿替他再三进言。”
  她知他心意,为王上,为黎民谋万全之策,如今病榻深忧,依旧放心不下。
  他曾在太极殿前为她而跪,如今她在中军帐前,也要为他再试一次。
 
 
第17章 梅香落
  “荒谬!”刘期头痛欲裂,提声道:“孤知你性情,必定担忧万分,不怪你妄谈军政大事,却要说你无知!”
  “亭侯之策,你可知要殒多少人命才得以实施?你可知稍有不慎,将至魏国万劫不复境地?你又可知,孤怎舍得失去亭侯,能眼睁睁的看他赴死?孤不能!”
  刘期说完,落下细不可闻的叹声。
  他观女郎垂首不语,渐有悔意,“孤,无意呵斥你。”
  沈婉没动,将袖中七星双手而呈,其上血迹鲜明,武曲星展露的霎时,便发出浓厚的血气。
  七星不过一尺之距,却仿佛重有千斤,使她浑身震颤。
  “民,见识浅薄,不知军政,却知亭侯之心。我曾有缘感受六星,亭侯在宁县深陷囹圄,却求天道开恩,伴黎民再走一程。如今我军陷入困境,亭侯之心却从未变过,他自始至终,求的唯有黎民安危,就连回帐后,还惦念着我会怕他满身血污。”
  说到此处,沈婉已有哽咽,望着刘期颤道:“亭侯心中,存有万民,我亦知王上仁德,曾为民夙夜忧叹,头风屡屡发作,民能得如此君臣庇佑,三生有幸。亭侯,不愿王上陷入两难境地,才会以死明志。若得两全法,亭侯怎会诛王上的心啊……”
  刘期抚额慨叹,闻之几欲落泪。
  “你言,孤岂会不知,却怎能舍得见他赴死。”
  沈婉长拜而道:“壬日星象,亭侯不敢言全,民深受他恩德,时至今日再无所惧。若王上不能察纳雅言,将会错失良机,使我军陷入危机。七星上武曲急转,昭示着当有前人以血路铺之!”
  “王上不肯他赴死,民亦不能再受此恩。但亭侯所愿不能弃,万民危机需紧顾。”
  说到此处,她再拜君王,“婉为民,不过鸿毛之身,为报他恩,愿为马下血泥,万死不悔。”
  “万死不悔”本意沉重,女郎却落声极轻,再观她抬首,满面泪水,可明眸中唯存坚定。
  刘期霍然而立,指她颤道:“尔女郎之躯,又何来此言?置三军将士为何地?”
  “亭侯为民起而行之,民当要报恩,想必大魏百姓皆如此,仅为彼此。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一席话说完,帐中传来声声叹息。
  “容孤再思……”刘期无奈跌坐案前。
  君王因其言感慨,却还是难以立下决断。
  此事众臣商讨许久,诚如牧衡所言,除此之外,再无它计可施。但他是君王,勤政爱民为本职,可三军将士也是人命,以人命堆砌以获成功,让他难以下令。
  黄复作为老将,虽质疑牧衡计谋,也逐渐明了,此为绝策,率先扶袍而跪。
  “臣闻此言,羞愧万分。若以民铺就血路,我等将士,又有何颜面存于世上!臣愿领兵作为前锋。”
  帐中,渐有附和之言。
  “王上,大司空回来了。”
  刘期尚在沉吟,便见宦官禀报。
  大军扎营后,沈意便带军勘测地形,并不知发生何事。
  观众臣神情各异,女郎挺拔身影,沈意脚步微顿,却寻不到挚友身影。
  沈意踟蹰片刻,先行禀告地情,“王上,大鲜卑山臣曾涉足,现下正值寒冬,更难潜山通过。唯能从平原、山谷等地行军,平原需攻打赵国重要城池,此举甚艰;山谷虽可急行,敌军却颇易埋伏。若从平原行军,少则几月,多则一年,都难以攻下赵国,山谷行军,也会使我军伤亡惨重。”
  帐中不闻回应,沈意未再敢言,低头却见带血七星。
  倏地惊道:“发生何事?”
  刘期见他惊慌,忽地问道:“若依子俊所见,该从何处行军?”
  沈意闻言,却难以抉择。
  “臣,并不擅长军政。鹤行不在此地,若问雪臣,必有所获,但他身子不好,臣不知能否推演。”
  竹林四友,各有所长,温时书多用计谋取敌,牧衡擅推演对策,沈意多为辅佐,绘制疆域图纸,陆凉为大将,可演阵。
  他言,无意间承认了牧衡计策的重要,帐中众臣皆怔愣,而后纷纷下跪。
  沈意不解,望向身侧女郎,心中有万般疑惑。
  女郎抱七星于怀中,却对他俯身而拜。
  “多谢大司空之言。”
  未等他追问,刘期终于下了决心,高声道:“帐中将领,皆受亭侯恩惠,如今谁愿替他作为前锋?”
  上至黄复,下至小将,皆主动请缨。
  众将不愿再退缩,中军帐里争论不。
  刘期稍作踟蹰,却见陆凉身着银甲,佩剑而入,在满帐玄色下极为显眼。
  他带领属下探查军机,归来时闻帐中之事,即刻前来。
  陆凉单跪在地,抬首道:“王上困惑我已听闻,臣举荐一位将军可为前锋。此人勇猛无比,熟悉伏兵之计,能减少我军伤亡,不必用血路堆砌,也能行军。”
  刘期大喜,头风霎有好转。
  “何在?”
  陆凉却沉思须臾,目光略有纠结,望向身侧女郎。
  “王上勿急,臣有些话想问她。”
  沈婉不知何故,垂首而拜:“大司马请言。”
  这是陆凉第一次见她,却回敬她礼,才问:“帐中之事,我闻宦官复述,如今却想问你,若不为报恩,可还会忧虑国事?”
  沈婉紧握七星,抚着武曲纹路。
  “民深受亭侯恩惠,尚明白百姓皆被国庇佑,若无魏国,无王上仁德,也难有今日安稳。婉,当忧国事。”
  “那你言之赴死,不怕吗?”
  “若国有危,婉不愿苟活。”
  陆凉闻话,沉默良久,方道:“果真要你赴死,可有遗憾?”
  沈婉思索片刻,唯有轻叹,“《灵语》一事,博得才女之名,愧对代国百姓,所为遗憾。生逢乱世,不能陪伴家人,无缘再见,所为遗憾。”
  “但……”沈婉稍顿,含泪而笑,“亭侯若在,必能帮我了却遗憾。至于父兄,知我为国捐躯,虽悲伤,却会以我为傲。”
  “若前锋将领,举你父兄,女郎又该如何?”
  陆凉言毕,拱手长叹,竟不敢再看她。
  山谷行军,九死一生,将领若熟稔伏兵之计,前锋将士方能得生机。这是减少伤亡,最后一计。除却沈家父子,无人能胜任。
  沈婉一怔,张口欲语,泪却先流。
  “那就全我沈家家风,生于微末,志却不屈。我知父兄为人,以将气铸骨,必不会遇危退却。婉,亦以他们为傲。”
  陆凉卸下佩剑,对她三拜。
  “我敬女郎,远胜于我。”
  中军帐里,寂静无言,众人皆长拜不起。
  *
  沈婉回到营帐,已至寅时。
  她掀起帷帐,发觉牧衡已褪去华袍,身着白衫,憔悴安静,唯有容颜华美。
  沈婉轻缓跪坐旁侧,细观他模样。
  原来他的华袍下是这样消瘦。
  高山浮雪,足以让世人仰望,偏要亲自为人间降下甘露,落得这般模样。
  沈婉敬他,亦爱戴他,却在此刻有了些许遗憾。
  她将七星归还,知他熟睡,悄悄趴于塌旁,颤抖抚上他手。
  触及到他温暖的手掌,沈婉倏地一笑,似有珍惜、似慨叹、似留念。末了,却化为不舍在明眸里徘徊。
  深夜寂寥,她呆坐许久,那些难以言喻,最终都吞入喉中。
  她想了又想,将松开手,却被他倏地拽住。
  “亭侯?”沈婉僵直脊背,不知他何时醒来。
  牧衡额上细汗密渗,将苦痛忍下,手指愈发用力。
  “你,为何不快……”
  沈婉一怔,仓皇收起情绪,道:“亭侯何来此言?忘记和你说,我就快见到父兄,其实很开怀。”
  “你在瞒我。”
  “我没有……”
  未等她再掩饰,他忽地吐出一句话。
  “在哪里见?”
  沈婉心神惧颤,张口无言,她缓缓垂眸,将情绪隐藏在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牧衡等不到答复,强撑起身,霎时衣襟染血,观自身狼狈,他鼻间发出苦笑。
  “沈婉,别再避我。”
  闻血气翻涌,沈婉强忍住冲动,挣脱他的桎梏。
  “我去唤宦官来替亭侯更衣。”
  “沈婉……”
  牧衡再次拉住她,他嫌弃地擦净颌下血迹,似极为痛恨病榻之身,拦腰将她拉于眼前。
  “我位至四公,中军帐里的一切,皆不会对我隐瞒,你的事,我怎会不知。”
  沈婉一窒,垂眸望他眉眼,哽咽笑笑:“我来,是想与亭侯道别。我为女郎,壬日尚不知能否随军,但父兄为将,倘若有难,我绝不会独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