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
“魏军,仁义之师;君王,仁德爱民,对赵国百姓而言,是好事。我虽不忍面对战争,也分得清楚。还有——”
她话音稍顿,叹道:“我曾答应亭侯,学推演之术,怎能半路退却。兴许在边关,不但能为亭侯解忧,也有机会见到父兄。”
“今日是我莽撞,若生有误会,倒是尴尬,还请亭侯继续教我推演。”
“倒没有,你做得很好,至少劝慰了她。”
牧衡手抚六星,平声问:“星象能演成命盘,可用来推演某人,你可记得自己生辰?”
沈婉摇头,“贫苦之家,从不过生辰,阿母去世多年,父兄不曾记得我的生辰,就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抱歉,我无意提及你家事。”
“亭侯不必道歉,我早释怀许久。”
夹道两侧寒梅渐落,暗香浮动,两人静默无言。
牧衡挑开帐幔,轻道:“甲戌年三月初六寅时,我的生辰,你可用来对照星象。”
第15章 梅香落
半月后,魏国整军十万,刘期御驾亲征,大军在平玄誓师。
随行官员,皆为魏国士族,留在朝中的,多为入仕不久的寒门子弟。
温时书官至丞相,四公之一,百官之首,代行朝中军国要务。
竹林四友皆出身士族,温家却已没落,与寒门无异,可他在魏拥有功绩,无人敢置喙。他为百官之首,上至士族,下至寒门,皆心生崇拜。朝中谈及政事,再无人闭口不言,皆针对时政,言辞犀利。
太极殿前,牧衡请诏,使得魏国门阀上交土地,百姓终于有田可耕。
种种举措,让寒门在朝中的地位逐渐提升,减少了士族对王权的影响,百姓权益得到维护。
解决内忧,却仍有外患。
齐吴两国交战,齐军虽有成效,却久攻不下,渐有退缩之意。若齐军退兵,必会扰乱魏国军政,援助赵国。
刘期为此思虑过盛,头风发作,日渐严重,每每痛时,必唤牧衡相伴。
行至泽山,刘期在銮驾上高声痛喝:“齐王……不堪大用!天下雄主,竟畏畏缩缩,犹豫不决。在朝不为民谋,贪图享乐,听信谗言,本应雄视天下,却有幼鼠之胆,又怎敢如此……”
他气怒攻心,五官涨红,将竹简摔落在外,斥道:“怎敢还威胁我等,竖子何敢!雪臣……何在啊?”
銮驾外,宦官惊恐万分,在沈意的指示下,将竹简捡起,忙退至车后,不敢再看。
沈意观之,眉峰微蹙。
齐王性情犹豫,疑心深重,对能臣多不信任。但齐国地广物丰,有精兵三十余万。却每至大战,不敢派兵,平山战役,只见几万敌军。此举若用来攻打吴国,必会失利。
齐国国策,于魏国而言,好坏皆有。
虽怕齐国侵扰边关,温时书的计谋,却能最大得利,可拖垮齐吴两国军事政治。
但竹简上,齐王为阻碍魏国扩大势力,要求即刻停歇战事。否则将派兵再次攻打宁县,下令屠城。
刘期肩膀耸颤,指着竹简再斥:“欺我等势弱,竟拿百姓做质,其心当万诛啊!”
沈意沉吟片刻,道:“王上继位不过数月,魏国改革略有成效,齐王自顾不暇,怎知用民胁迫王上?竹简必出臣子之手,此人了解魏国,并善于攻心。”
齐军若将兵力北调伐魏,必遭吴国反扑,攻打宁县本就是子虚乌有。
若魏国南下堤防,才是中计。
君臣视线相对,却听刘期叹道:“此计虽不能阻碍我军,却教我心中烦忧。齐王性情,想必已在犹豫,不出月余,必会撤军,将毁我国大计,焉知不会再以民为质?”
沈意无言。
齐军残暴,无人敢笃定其行为。
“王上,大司徒来了。”
刘期听到这一声,从銮驾上强撑而起。
“雪臣!”
牧衡随驾而行,从挚友手中接过竹简。
他沉吟片刻,平声道:“王上勿虑。齐国势大,麾下将领、谋士众多,常有政事不和。如今久攻吴国不下,齐王必会质疑,若攻心之计,王上不为所动,他必不会再信。”
“不瞒雪臣,孤不敢赌之……”
刘期挥停车辇,行至土坡之上。
他一面说,一面扶额,似痛苦万分,“诸位且看眼下桑田,妇孺老叟皆奋力田耕,不畏严寒辛劳,皆为暮春准备,身后再无人鞭笞,我竟能问其笑声。试问诸位,有多少年没能再见此等景象?”
周遭众人,顺他话音望去,竟见田间有百姓跪拜。
刘期不忍拿百姓做赌,百姓也爱戴这位君王。
寒风忽止,传来声声“万岁”,夹杂着臣子们的名号。
百姓呼其万岁,是对君王的最高贺词。而泽山改革,始于牧衡,沿至百官,百姓都未曾忘记。
“孤已过而立,自前朝记事,那时起,再不见此等繁荣。我实在不愿让百姓再受苦难……”
话音落下,他望向牧衡,君臣相视,不必再言,牧衡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刘期要的不是政治上的博弈,而是万无一失的谋略来保万民不受侵扰。
牧衡明了,也甘而往之。
“臣,定当为民,尽心竭力。”
*
大军行至西境,距离赵国五十里处整顿。
中军帐内,陶炉尚有余温,却无人有心品茗,皆垂看地脉图纸,观其神情,深思中略有忧虑。
赵国势弱,不需精兵强将攻打,却在地域上胜代国十倍不止。
如今代国归魏,赵魏两国之间,唯存鲜卑山脉。
大鲜卑山分为南北两段,北段绵延千余里,崇山峻岭,飞禽走兽,人难渡之,天堑牢不可破,全然不能行军。南段地势稍缓,却依旧山势险峻,唯有几处平原山谷可行军,若敌军设伏,也难以通过。
沈意虽常年涉足山水,却不能独行大鲜卑山,此地实在险要,不能绘制图纸,几乎断绝了潜山行军的可能。
赵国都城处草原腹地,两国交战,生死皆在大鲜卑山,若能通过,西北沃野唾手可得。
魏军,急需万全之策。
众人或忧、或叹、或商议对策,唯一人在帐外观望星象。
“王上。”
寒音扼制帐中嘈杂,众人皆投以视线。
郎君面容绝色,却在进帐后愈发惨白,手抚七星的霎时,急咳声声,血珠浸湿白帕,蜿蜒流于地上。
“雪臣!”刘期大惊,忘却头痛,连忙走去搀扶。
牧衡抬眸,病中笑颜,让人更不忍心观之。
“无碍……不必为我担忧。”他话音稍顿,颤道:“我有一计,能解我军之困,保万千黎民安危,可不受齐国之制。”
刘期担忧万分,未等张口,便被他打断。
“请先听臣言。”
“山脉险阻,我等需兵分两路自山谷行军,前锋甲胄,后军铁骑,急行百里,丢弃军资粮草,方能突破天堑。唯有一点,我军前锋,必会伤亡惨重,后军将会踏尸而行,就算仅有伤员,后军也不得救援,当彻夜行军。”
一席话说完,中军帐里,将领谋臣皆道“不可”,更有老将,呼声震顶。
攻打赵国,若丢弃军资行军,将无后援输运,天堑虽可突,但大军怎能无粮?又言踏尸前行,更让为将者闻之震怒。
黄复拱手叹道:“我知亭侯大才,曾拯救宁县水火,可为将者,怎能忍心踩踏将士尸首,还望王上三思,恕吾等不能从命!”
牧衡闻言,解释道:“我观天象,唯有壬日,方得胜机。当日武曲化忌,必有刀剑相争,金属所伤,军资受毁之兆;但又有天梁化禄,终能逢凶化吉①,按天意行事,我军必能得胜,可解王上心中忧虑。能过天堑,赵国唾手可得,军资粮草,皆可仿照汉时霍将②,从敌营取之。此计,不出半月,必能取赵国疆土,让齐军无力侵扰。”
“此计,必能保万千黎民不受胁迫。”
帐中议事,从平玄起,至今无解,没人能想出万全之策。
他的视线落于众人面上,将领神情松动,刘期为难神伤,众人皆纠结苦痛,已不能言出其他对策。
偌大的中军帐,唯存叹息。
牧衡思索片刻,俯身而拜。
“臣,愿率士兵,作为前锋,为大魏开疆拓土,略尽绵薄之力。”
“雪臣何故于此!”
刘期不欲他拜,却见牧衡抚上六星,抬手尽是血污。
“臣病榻之躯,命不将久,十八年来,却尽受王恩,享千金食禄,为国为民,功绩却寥寥无几。此行,甘愿赴死,为报君恩。”
刘期摇头,忙擦他手上血污。
“雪臣一人,可抵我大魏半壁江山,又何来此言?赵魏之争,容孤三思……容孤三思!”
话至后头,君王却失去威仪,颤抖难言,拂袖将血迹擦尽,仿佛这样就能不见臣子苦痛。
牧衡反握其手,君臣相望,却见他微展笑意,想要安慰刘期。
众人早已瞥开视线,不敢再看。
却闻轻咳声声,君王痛呼。
回首望去,见牧衡手中六星急转,口中念有咒词,嘴角血珠滴滴可见,落于君臣掌中。
牧衡轻叹,神情似显死志,“王上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还请再信我一次。臣愿以性命起誓……”
“雪臣!不可再言!”刘期忙打断他,频频摇头,将他手中六星夺下。
“若你敢死谏,这天下,孤不要也罢。”
众臣闻言忙跪,惶恐劝慰。
牧衡却笑:“臣为朝菌,王为大椿③,朝生暮死怎比千秋万代,王上勿要因我踟蹰。此战,唯有此计。”
刘期不应,转身行至案前,不再看他。
“来人,送亭侯回帐,让医者医治,着那女郎看管,不可再让他行推演之术。”
左右闻言进帐,见牧衡如此,小心万分想要搀扶,他却仍不为所动。
“王上……”左右不知如何,颤抖发问。
“绑他回去!”
刘期听众人惊呼,手中六星攥紧又松,反复如此,闻帘门之声传来,才敢回头。
目光所致,血路蜿蜒,触目惊心。
*
沈婉随大军同行,闲暇时,时常会在牧衡营帐温习星象,直至夜中才会回去。
两人营帐,不过数步之遥。
她坐于案前,久不见他归,心中猜测频频,却不敢肆意打扰。
军政之事,她不能妄言,不得参与,能留在军中,已是君王开恩。
沈婉提笔叹息,看着纸上推演的星象陷入深思。
直到帘门掀起,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沈婉脊背僵直。
抬眸见到眼前景象,女郎手中毛笔,骤然而落。
第16章 梅香落
牧衡凤眼微启,混沌间唯见红色,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衣袖,还是咳出的血雾。肺中刺痛让他力竭难言,只觉喉咙间翻涌着铁锈的气味。
可他还记得,她怕血,怕到会发颤。
他用仅存的力气予她一笑,颤道:“我无意吓你……沈婉,你走吧。”
宦官忙道:“亭侯勿要再虑他人!王上有令,要她留下的啊!”
众人欲将抬他上塌,却见他惨白修长的手紧扣住宦官。
“让她走……王上,不会怪罪我这个将死之人。”
“亭侯,何苦啊……”宦官不知如何是好,张口欲劝,可见他宛如残烛,摇摇欲坠,那些话一下鲠在喉中,继而侧首望向女郎。
女郎浑身震颤,不可置信地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朝他走去,欲替他擦拭颌边血迹,却在伸手的霎时,被血雾染尽柔荑。
“亭侯!”
沈婉悲鸣出声,却见他艰难抬手,覆盖住她掌中血污。
“抱歉……我不想,我知你怕。”
她频频摇头,张口难言,唯有瞳孔发颤。
不,不是的。
她从来怕的不是血,不是寒梅,而是在她眼前消逝的那些性命。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紧握双手,可唯独这次,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渐渐发寒的体温,还有眼前已经快要消逝的笑意。
“走啊……”
沈婉怎肯在这时离开。
“不要再言了!我不会走的。”
话音落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他一侧胳膊,同士兵将他放于塌上。
医者见此,连忙跪于旁侧,为他诊脉。
牧衡没再挣扎,却始终望着她,视线里,或有责怪、或有遗憾、或有万千之言,皆被她看在眼里。
她站在医者身后,哽咽难忍。
观他腰间六星珠不见踪影,又落得这般模样,笃定他行了推演之术,却不知为何如此严重。
沈婉不敢再和他搭话,转身询问宦官。
“究竟发生何事?亭侯怎会如此?”
宦官踟蹰片刻,想到王上嘱咐,便将在中军帐里发生的事无巨细讲给沈婉。
末了,听他叹道:“古往今来,文死谏,武死战,哪能全占?亭侯这般,是要王上的心啊!”
他说完,又觉不妥,俯身道:“奴多言了,可亭侯实在令人心痛。”
沈婉听后一言不发。
再观牧衡眼中情绪,她好像倏地明白了什么。
壬干,除却武曲化忌、天梁化禄,还有紫微化权,左辅化科①。
紫微星为帝星,需有良臣辅佐,左辅星再合适不过。每至紫微化权时,帝王总会独断专行,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可左辅化科,总能在关键时机劝诫帝王,使得帝王不会选错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