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舟与他并肩而行,与他絮叨着一些闲话。
卫景朝一路含着微笑,时不时给出反应,却没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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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柔用过早膳,又休息半日,才缓过来满身的酸软。
待醒来后,踏歌便讲今日早朝传出来的消息,说给了她听。
踏歌极是愤怒。
“圣上未免太偏心,那弘亲王是亲弟弟,我们侯爷也是亲外甥,呢,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辨是非!”
沈柔听后,沉默了半晌。
此事,其实并不出所料。依圣上护短、昏庸的性格,会做出这样的裁决,再正常不过了。
这次的事,他既不会为了孟允章责罚卫景朝,也不会为了卫景朝责罚孟允章。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样。两个人互相道歉,就此结束。
只是,想必卫景朝定是极憋屈的。
等他回家来,看见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不知道又该多难受。
沈柔叹了口气,认命地又坐在书案前。
准备继续抄书还债。
可是,她盯着那桌面半晌,却迟迟下不去手。
一看见那桌上的花纹,她就管不住自己,去想昨夜发生在这张桌子上的事儿。
想她趴下时,看见的花纹。
想她躺着时,有浮起的纹路咯着腰……
说实话,经过君意楼的调/教,她现在比之以前,不知大胆了多少,青天白日勾引男人滚上榻,都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但是在书桌上做那事,还是有些超出她的限度。
半刻钟后,她揉了揉自己绯红发烫的脸,低头捻起踏歌拿来的桃花纸揉了揉,点了点头,才开始抄书。
铺平纸,研好磨,沈柔提笔写字。
她默的,是一册《太平兵法》。在传闻中,这本书是仙人赠送给前朝开国皇帝的兵书,其中的兵法韬略助其南征北战,平定天下;治国方略则助其安定四方,开创盛世。
这书失传已久,渐渐成了传说,没有人知道,平南侯府的藏书阁里藏着一册拓印本。
她将此书默给他,如此珍贵的书籍,便是再大的恩情,也得以偿还了。
沈柔抿了抿唇。
卫景朝应当会满意吧。
如果此时她趁机一些过分些的要求,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第15章
开始抄书后,沈柔终于忘了昨夜让她脸红心跳的事,逐渐平静下来。
抄的越发投入,越发认真。
她一边抄,还一边念念有词。
“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
写的十分专心,将自己全心全意沉浸在书籍中。
连卫景朝进门,都没有察觉到。
卫景朝见她写的认真,便没有叫她,只是抬脚走到她跟前,低头去看。
这一眼看去,不由缓缓念出来这个声名遐迩的书名:“太平兵法。”
沈柔闻声,笔尖一颤,抬眼看向他。
见卫景朝眼神落在纸上,她连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乖乖巧巧问:“你怎么回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垂眸看向那张纸,抬手捻开她已抄好的三页纸。
看上面的内容。
许久后,他徐徐道:“太平兵法是前朝开国皇帝那本书,据说失传已久,本朝没有任何人见过,你这是自己编的吗?”
“编来想做什么?”
沈柔摇头,轻声解释:“并不是我编的,以前我家的藏书阁中,有一册拓印本,我看过。”
卫景朝诧异抬眉:“看过?”
他刚才看的分明,她口中念念有词,笔随心动,浑然天成。
不像只是“看过。”
而且粗略扫过去,那一字一句,皆有章法,意味深长。
便是编,恐怕也编不出这样的吧。
沈柔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默默掐了掐掌心,仰头道:“我看书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虽只看了一遍,但也能保证,其中分毫不差。”
卫景朝这下倒是有些惊讶,抬眉望向她的双眸。
“过目不忘?”
沈柔用力点头。
卫景朝顿时稀奇地看向她。
世上的确有一些天才,具备过目不忘的才能,读一册书,只需一遍,便能全部记下来。
如今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如安便是如此,过目不忘,倚马成文。
当初显露此能时,震惊了整个朝廷。一夜之间,便成了圣上的座上宾。
可他万万没想到,沈家这个久藏深闺的女儿,居然也有这样的才华与本领。
念及此,卫景朝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沈柔是个女儿身。
但凡是个男人,哪怕不是侯门千金,而是寒门子弟,如今也早就建功立业,名满京华了。
只是……
她抄这书,是个什么意思?
举世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书是何等珍宝。甚至还有传言,这书能将蠢货变成战神。
沈柔将它抄出来,莫非是想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卫景朝眼神一凛。
沈柔见他迟迟不语,不免有些紧张,抿了抿唇,小声问:“你不喜欢吗?”
卫景朝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给我的?”
沈柔轻轻点头。
卫景朝一时怔然。
沉默片刻,他问她:“你可知,此书何其珍贵?想必定是你平南侯府的珍宝,就这样送给我,不心疼吗?”
沈柔摇了摇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轻声道:“世上已没有平南侯府了。”
平南侯府,哪儿还有什么珍宝。
所以,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她全家都没有人了,这书的拓印本也不知道去了何处,若是不默下来交由卫景朝留存,将来也不过是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卫景朝看着她发顶的旋儿,许久后才道:“抄吧,我很喜欢。”
沈柔小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又坐下,提起笔,继续抄书。
他喜欢就好。
只要他喜欢,从此她便不欠他的了。
卫景朝站在一旁,盯着她温柔静谧的侧脸,倏然移开眼光,看向窗外。
他明白,她为何赠书给他。
是为谢他,替她解决了孟允章这个大患,对她好。
是为弥补他,为她受了委屈,为她受了羞辱。
她是如此天真善良的少女,受了旁人的恩惠,便要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哪怕在君意楼学会了下九流的手段,骨子里却还是单纯柔弱的深闺少女。实则,半分不懂人间险恶。
譬如,她不知道也没想过,他从这件事里得到了多少好处。
不知道他使了多少心机,去骗过所有人,骗过她,骗过孟允章。
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肯定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有的感谢与感动,到那一日,都会变成无尽的怨憎。
卫景朝盯着她温柔的侧颜,心底泛上一丝郁气。
这郁气来的汹涌又陌生,让他无所适从。
他厌恶这样的情绪。
更不喜,让他生出这情绪的人。
卫景朝闭了闭眼,抬脚离开,背影看上去冷漠,似乎带着寒意。
沈柔握着笔,蓦然抬起头,不解蹙眉。
好端端地,他怎么生气了?
难不成,是想起今日早朝受的委屈,忽然难受了?
沈柔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双手交叉在一起,紧紧地蹙起眉头。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而卫景朝的心,就是海底的尘埃,比旁人更摸不清。
她是真的,不晓得要怎么应付。
沈柔又叹了口气。
可是,再应付不来,也得把人哄好了。
他是衣食父母呢。
沈柔想了半晌。
想起踏歌说,他每日处理公务时,不爱喝茶,喜好饮汤,所以厨下时常斗备着他喜欢的汤水。
便起身去厨房,嘱咐人炖了一碗汤,端着往卫景朝的书房去。
卫景朝坐在书房内,正在批阅公务。
沈柔敲了三下门,并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进去。
卫景朝微微蹙眉,“你来做什么?”
沈柔将手中的汤放在他手边,弯唇笑笑,解释道,“我来给侯爷送汤,这是党参乌鸡汤,平肝火解郁气,侯爷用一碗吧。”
卫景朝轻轻“嗤”了一声。
好一个平肝火解郁气,她这样天真的人,永远都猜不到,他心底阴暗的想法。
沈柔温声道:“侯爷不喜欢吗?”
卫景朝明知故问:“你做的?”
其实,只需扫一眼这汤的模样,他就看得出来,这汤是厨子做的,跟他往日喝的一模一样。
她从厨房端来一碗汤,就想要讨好他吗?
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还是说,她准备撒个谎,说是她自己做的?
沈柔面色不变,柔声道:“我不通厨艺,从未学过煲汤,不敢到侯爷跟前卖弄,便嘱咐厨房炖了汤,想来更合您的口味。”
说罢,便举着汤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目光灼灼盯着他。
这动作,陡然间让卫景朝想起君意楼那日,她便是这般举着酒盏,用同样柔弱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然后,她算计了他。
卫景朝没喝,伸出一根手指,推开她递到唇边的勺子,只道:“你若真有心,就自己做一碗给我。”
“而且我不喜党参,你若要讨好我,就先去打听打听我的喜好。”
沈柔神情微微僵硬。
她将汤和勺子一起放进碗里,温柔和顺道:“您想喝我做的汤,那我肯定会努力的。您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肯定能够做的比厨子们还好。”
卫景朝冷笑一声:“一个月,我养的乌鸡都孵出小鸡仔了。”
沈柔不怕他,轻声细语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卫景朝又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道:“带着你的汤回去,这个味道闻见就烦。”
沈柔乖乖端起托盘,袅袅婷婷出了书房的门。
走到门框边时,她倏然回头,俏生生笑道:“侯爷不难过了吧。”
午时的阳光正从门框里照进来。
沈柔顺滑的长发被铺上一层金光,笑容温柔又俏皮。
这场景,就好像是午睡时做了一场美梦。
梦醒时分,隐隐约约看见梦中的场景,产生美好的幻觉。
卫景朝手微颤,心猛地一跳,嗓子仿佛变得干涩起来。
然而,沈柔说完这句话,已经转过身,走了。
卫景朝盯着沈柔的背影,眉眼深邃。
半晌后,蓦然回神,“啪”一声抛下笔。
这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女儿,挂着天真无邪的脸,其实个个心机深沉。
一言一行,都是撩拨。
偏偏又装得那般善解人意,倒像是旁人欺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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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景朝本以为,她说要学下厨,是随口一说。
毕竟像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若不是为了名声,是连个点心都不会学的。
若让她们自己洗手作羹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那冰冷的水会伤了她们精心保养的手,单单是烟熏火燎,都不是这些娇贵千金所能承受的。
可是从这日起,沈柔却真的,整日泡进了厨房里。
卫景朝每日下值回来,房中都不见她的人影。每每一问,侍女们便道:“姑娘去厨房了。”
他让人去喊,她便会穿着适宜下厨的短衣裳,袅袅婷婷回来。若是他不让去喊,她便会一直沉浸其中,不到天乌黑,绝不回。
若非她案上的书稿一日厚过一日,他当真要以为,她每日除了做饭,就什么都不干了。
卫景朝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他随口的一句话,沈柔便这样放在心上。
竟当真抛下她贵女的高傲与矜贵,为他下了厨,洗手作羹汤,只为让他开心。
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
卫景朝望着窗外日益茂盛的芭蕉,猝然叹息。
孟子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贫贱,富贵,威武,在他眼前都如过眼云烟。
他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怕。
只害怕,真心二字。
沈柔,但愿你是别有所图。
但愿,你不是真的,一颗真心赠予君。
第16章
就这样过了十余日,卫景朝几乎没见过她的面。
终于,沈柔给卫景朝端来了一盏汤。
这是一盏芙蓉冬瓜汤。
极其清透漂亮,荷叶的绿,荷花的粉,冬瓜的清透配在一起,像是结了碎冰的池塘中,偏偏有几株娇艳的荷花,随着水流肆意漂浮。
卫景朝看了一眼,颇为惊讶,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你做的?”
沈柔腼腆点头,轻声道:“是我做的,一月之期未至,大厨就说我的手艺就已经能够拿得出手,所以我先做来给侯爷尝尝。”
说罢,她便学着上次的模样,舀起一勺汤,递到卫景朝唇边。
不同的是,这次,换了个不隔热的小银勺。
银器易热,如今盛了热汤,便与汤一个温度。
若再拿手推开,恐怕皮肉都能烫掉一块。
卫景朝似笑非笑瞥她一眼。
看透她的小心思。
这是怕他再推开她?
沈柔与他对视,满眼平和淡定,将手中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