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盯着那小银勺,缓缓道:“换我惯用的瓷勺来。”
沈柔一脸的无辜,丝毫没有心思被人看穿的窘迫,软声解释:“侯爷位高权重,政敌无数,餐食用银器,可以防止旁人下毒。”
“侯爷若不喜欢我手中这只,好歹让人做一只喜欢的勺子,以后用上,总比瓷器更加安心。”
这话说的,倒像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怕他被人暗算。
若他再拒绝,便是他不识好歹了。
然,卫景朝冷笑一声:“我长到这个岁数,唯一一个给我下药成功的,就是你,沈柔。”
沈柔闻言讷讷,小声道:“侯爷毕竟……还年轻,这种事防不胜防。”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我这种人……”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他如今不过二十余岁,躲得过再多的明枪暗箭,但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万一再有人与她一样,顶着天真无辜的脸给他下药,他还真不一定能识破。
卫景朝心神一晃,竟险些就低头喝了她递来的汤。
沈柔眼神期盼地看着他。
卫景朝捕捉到她的眼神,默了片刻,又侧头,坚持道:“给我换瓷勺。”
他语气很淡,却比方才更加坚决。
沈柔无奈,将汤放在他手边,转身让人去拿勺子。
卫景朝听见她小声嘀咕:“真是娇贵。”
他没说话。
侧目看着那盏卖相如诗如画的汤,缓缓捏紧手中的玉扳指。
用什么勺子吃饭,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对他并无影响,哪怕用木勺、铁勺吃饭,也没什么。
他不是这样矫情的人。
可是,卫景朝无法容忍的是,他方才看着她无辜的脸,竟险些被她这可笑的理由说服,妥协于她。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但凡事未有不生于微者。
如今为一件小事妥协,将来就会为其他的大事小事而不断妥协。
一天两天不显,时日一长,只怕他真中了她的美人计,还浑然不觉。
所以,要防微杜渐。
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不可让她得逞。
卫景朝缓缓松开手,一双深邃眼眸,越发冷淡。
沈柔唤人拿了勺子进来,眉眼温顺,丝毫看不出方才小声吐槽的模样。
她拿着勺子,重又舀了一勺子汤,递到卫景朝唇边。
卫景朝微微低头饮尽,微微一顿,脸上五色陈杂,下意识看向沈柔。
沈柔满眼期盼地盯着他:“好喝吗?”
卫景朝闻言,顿时气笑了,“你做的汤,自己没尝过?”
沈柔低头柔顺道:“给侯爷炖的汤,我岂敢先尝?”
卫景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嘴里说的好听,不敢先尝?
八成是因为,她自个儿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东西,不愿意委屈自己。
这沈家女儿,手段真是,一套接一套,一环扣一--------------栀子整理环。
枉他还当她是真心实意。
结果连讨好人,都不肯用心。
他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不好喝吗?”沈柔伸出手指,端详着自己指尖上的气泡,满脸低落道:“到底是我无能,烫出了燎泡,也做不出好喝的汤。”
其实,是真的很难喝。
冬瓜看上去清透碧彻,其实压根没熟透。
汤里全是生冬瓜的涩味,全然掩盖了荷花的清香。盐还放多了,咸得齁人。
可是……
卫景朝顿了顿,眼神落在她手指上。
他亲眼看着,这几日她手指上的伤口一个接一个,今儿更是燎了一个大泡,可怜的很。
到底咽下满口的批评,违心道:“一般吧。”
卫景朝昧着良心道:“短短几天就学成这样,你极有天分。”
沈柔脸上泛起惊喜的笑:“真的吗?”
卫景朝违心点头。
沈柔喜笑颜开:“那我以后日日下厨,给侯爷做汤。”
卫景朝顿了顿,脸色略有些奇怪。
半晌后,道:“不用,你以后不要下厨了。”
沈柔那张喜形于色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寂下去,变得低沉落寞。
“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卫景朝避而不答,转而道:“你的手不是做这个的。既读过书识得字,日后就到我的书房来,替我写个东西。”
沈柔蓦然睁大双眼,下意识道:“我不会。”
她才不要去。
他的书房里,尽是些军国要务,样样都是机密。
若是丢了什么少了什么,或者泄露了什么,卫景朝还不得吃了她?
结果,卫景朝语气淡淡的堵住她的话:“不会就学,你若做的好,我可以考虑帮你照顾一下,你远在边塞的母亲。”
这话,无疑是掐在沈柔的死穴上。
这些日子,她住在鹿鸣苑里头,没有一天不在想,母亲在边塞,是个什么情形。
她早就想求卫景朝帮帮她。
可是卫景朝不待见她,厌恶她至极,她一直没找到机会,求他帮忙。
本来是想要等抄完《太平兵法》,再用这书求个人情。
但是她心底其实也没有底气。
结果现在他这话一出口,莫说是让沈柔帮他写个东西,便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肯给。
沈柔忙不迭问:“写什么,什么时候开始?”
卫景朝道:“明日过来,我会告诉你写什么,怎么写。”
他眼神淡漠,语含警告:“不该问的,先别问。”
沈柔一凛,点头不语。
是夜,月明星稀。
卫景朝没住在鹿鸣苑,而是回了长陵侯府。
沈柔独自霸占了一张大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始终惦记着,卫景朝说的话。
到底是写什么东西?她写了之后,他真的会帮她照顾母亲吗?
他会不会骗她?会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等她写完,他就杀了她?
一整夜,沈柔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卫景朝见到她时,她眼圈乌青,嘴唇干涩,漂亮的小脸略显苍白,可怜兮兮的。
卫景朝微微蹙眉。咽下口中的话。
他不过是一夜未归,她竟然就成了这幅模样?
他越发看不懂,这个沈柔,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卫景朝避开眼,假装做没看见,道:“你坐下,先看看这个。”
他递给沈柔一本书。
沈柔双手接过,放在膝盖上,低头一页一页翻看。
这是一本戏文。
讲的苏州太守之女朱慧娘有个表兄,家中贫穷,人品贵重,相貌清俊,性情温和。
朱慧娘及笄之年与表兄两心相许,私定终身,却被太守夫妇反对。
表兄决心上京赶考,结果皇榜中状元,回家提亲后,太守终于答应嫁女给他。
故事的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柔花了半个时辰,看完全书,评价道:“词藻华美,读来口齿余香,情节通常,只故事略显俗套,有西厢、离魂之意。”
卫景朝顿了顿。
其实,他并没有想让沈柔看的这般仔细。
谁知道一本书她看的这般认真,倒像真的是将他说的话,全都放在心上了。
可惜,他已经看透了这个虚伪的女人。
若不是为了她的母亲,她肯定不会这样认真。
卫景朝只是侧目问她:“这样的戏文,你会写吗?”
沈柔想了想,道:“我自小听过千百场戏,如果是我来写,应当比他的更新鲜有趣。”
卫景朝道:“我不用你新鲜有趣,故事已经有了,你写好给我就行。”
他语气平静:“孟允章这些年做的恶事,你应当都知道吧?”
提起这个人,沈柔不由咬牙:“知道。”
去岁的羞辱如在眼前。
前些时日的恐惧仍时刻挂在头上。
孟允章做过的恶事,她永世不忘。
卫景朝道:“那你就以孟允章的事迹为蓝本,给我写一出戏文出来。”
第17章
沈柔倏然一凛,诧异抬眉,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卫景朝眼底。
他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以孟允章的所作所为为蓝本,写一出戏文?
这出戏文,若是能写,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能写,甚至不需润色,只将故事讲出来,便能引得朝野内外口诛笔伐。
毕竟,孟允章做的事,实在是天怒人怨,罄竹难书。
可,为什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敢写?
还不是因为,这戏文但凡面世,进入百姓的口中耳中,就不可能再控制得住。
朝廷管得住书册,管得住戏班子,管得住达官贵人,又怎么能管住老百姓的嘴,管住老百姓耳朵,管住老百姓的脑子。
永远不可能。
任是怎样的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管住所有的百姓。
他们口口相传,乃至于人尽皆知。
难道,朝廷还能杀了所有的百姓不成?
长此以往,这出戏传到各地,毁掉的便不仅是孟允章的颜面。
还有皇室的颜面,帝王的颜面,乃至于整个孟氏皇族,都要为此蒙羞。
其中自然也包括,卫景朝的母亲,明佳长公主的颜面。
沈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破釜沉舟,放着优渥顺遂的生活不要,非要兵行险招?乃至于,冒着众叛亲离,生死未定的危机,去做这样的事情?
思及此,沈柔稍一犹豫。
卫景朝便蹙眉:“若是不能写,你直说就是,我还不至于强迫你。”
“写是能写。”沈柔弱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
沈柔顿了片刻,看着他紧蹙的眉心,轻声道:“没什么,我写。”
只是,你可知这样辱没皇室名声的事情,几乎与谋逆无异?
若叫圣上知道,这满天下的骂名,是你给他招惹来的,哪怕你是他的亲外甥,他也绝不会放过你。
届时,恐怕长公主殿下也救不得你的性命。
她张了张嘴,想将心里的话讲出来。
可是,对上卫景朝冰冷的脸庞,又蓦地失了勇气。
其实,这些事情哪里等得到她提醒。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只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果然,下一刻,卫景朝语气冷峻,告诫她。
“此事关乎生死,不可为外人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白天到我书房来写。”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晓,你应当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沈柔毕恭毕敬道:“侯爷放心,我都明白。”
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她好不容易才从君意楼逃出来,留下自己这条小命。
往后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再交托给别人掌控。
哪怕是亲生父母,哪怕是……夫妻。
经此一劫,她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再亲近的人,都顾不得旁人的生死。
她干脆竖起三根手指,举到头顶,眉目坚毅:“我沈柔对天发誓,若对外泄露一言半语,便叫我不得好死,挫骨扬灰,永世不入轮回。”
卫景朝没有拦着她发誓。
等她说完,才指了指左手侧的椅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座位。”
沈柔放下手指,移步过去,坐下,试了试座椅的高度,动了动身体,有一丝不自在。
卫景朝问:“怎么?”
沈柔微微抿唇,道:“这椅子太高了。”
卫景朝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沈柔的腿,在女子中,已经算是很长了。
缠在他腰上时,绰绰有余。
但她毕竟是柔弱女子,与高大挺拔的男人没法子相提并论,哪怕是站着,也只到卫景朝下颌处。
这把椅子,是按照卫景朝的身形,严丝合缝定制的,唯有他这个身高的人,坐着才舒服。
所以当沈柔坐在卫景朝的椅子上,只有挺直身体,双脚才能挨着地,否则就要悬在半空中。
那模样,像极了学堂里正襟危坐的孩童。
卫景朝以拳抵唇,倏然笑出声来。
沈柔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又羞又恼:“让人给我换把椅子!”
卫景朝忍住笑意,喊人给她换了把普通的椅子,见沈柔坐下,不知为何,又笑了一声。
沈柔没忍住怒,恶狠狠瞪他一眼。
卫景朝顿时笑意一敛,冷着脸看向她,“你在做什么?”
胆子肥了,都敢瞪他了?
沈柔连忙抓着笔,坐直身体,乖巧至极:“我在思考。”
什么人啊,明明是他先嘲笑她的。
结果她瞪了一眼,就成了罪过。
卫景朝冷笑一声,瞧瞧这乖巧懂事的模样,真是一等一的做戏好手。
实则,她从来就没怕过他。
最柔顺的时候,还要靠着他活命,都敢不顾他的意愿,给他下药,主动解他腰带。
所谓的柔顺婉转,都是装出来骗他的。
如今还不知道心底在怎么骂他。
沈柔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扭脸与他对视,小声道:“你盯着我,我想不出来。”
卫景朝移开目光,冷哼一声,去看自己手边堆积如山的公文。
书房内,只余卫景朝翻页时哗啦啦的声音。
沈柔终于开始真正思索,这戏文如何写。
不能太露骨,却也不能太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