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于,当初为她择婿,没有看清楚,对方卑劣的人品,乃至于害了自己的女儿。
恨他薄情,怒他非人,悲她苦,伤她命。
正是因为沈柔很清楚,给人做外室,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肯叫她的母亲知道。
宁可将所有的苦痛都独自咽下去,也不肯让母亲看到半分。
可是,她自己就没有这些情绪吗?
憎恨,厌恶,怨憎,悲伤,愤怒。
她不恨他吗?
明明,他是她的未婚夫,是这世上最该护着她的人,是该给她遮风挡雨,将她护在怀里的,结果却给予她最深的伤害。
卫景朝忽地不敢去深想,生出些畏惧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还是生平头一次。
他自嘲地笑了笑。
卫景朝,你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既权衡利弊,做出了这样的事,又害怕什么呢?又逃避什么呢?
有用吗?
沈柔见他不语,起身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背上,哀求道:“侯爷,我求您了。”
卫景朝自我厌弃般地闭了闭眼,道:“我答应你。”
她脸上骤然生出的笑。
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第39章
沈柔得了答允,心里高兴,便挤进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卫景朝怕她掉下去,抬手揽着她的腰,无奈道:“做什么?”
她将头依偎在他怀中,柔柔道:“侯爷,你对我真好。”
卫景朝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缓缓缩紧。
这样,就算是好了吗?
沈柔,你对我的要求,到底有多低?
沈柔对他复杂的心情一无所知,靠在他胸膛上打了个哈欠,皱了皱鼻子:“我困了,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卫景朝扶着她,心情复杂地拍拍她的背,“睡吧,我抱着你。”
沈柔也便放心地靠在他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连日赶路,她这一觉睡的很沉。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卫景朝在他身旁坐着,也没起床,屈膝靠在床头,手中拿着本册子,一页一页翻看。感觉到她的动静,他淡淡道:“醒了就起来。”
沈柔却只挪了挪身体,将脑袋枕在他膝盖上,抬头去看他手里的书册,小声嘟囔,“你怎么不起来。”
卫景朝的手,捏了捏她的脸,嗤道:“越发胆大了。”
语气里却无责怪的意味。
他手中的书,是一本名单。
沈柔眯眼看了几个,问:“这是凉州的官员?”
卫景朝点头,“连夜打听的,先看看,再见他们。”
他说着,合上书,从床上下来。
沈柔这才注意到,他是衣冠齐全的,除却没穿外衫。
可见是早就起床之后,又上来了。
她默了默,也跟着爬起来。
用过早膳,便眼巴巴地望着卫景朝,等他发话。
卫景朝无奈,起身道:“走吧。”
沈柔脸上,顿时露出个笑。
沈夫人是被流放来的,纵然凉州的官员和百姓都比较照顾她,但终究不能太过分。
如今,她仍是住在距离凉州城五里外的一座村落里。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这座村落。
沈柔远远看见那几件房屋,眼睛便微微有些湿意。她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
卫景朝默默叹了口气,示意仆从们拎上他带的礼物,才缓步跟上。
进门时,沈夫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昔日的侯门贵夫人,如今穿着件粗布衣裳,头上只别着一根素银簪子,别无装饰。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冻出皲裂的伤疤,关节处粗粗地肿起来。
沈柔脚步一顿,脚底像是生了根,再也走不动,泪珠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她哽咽着,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阿娘。”
沈夫人手一顿,下意识抬头。
那一刻,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否则,久别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沈夫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柔站在门槛上,也一动不动。
母女二人望着对方,眼泪皆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了满地。
昔别若梦中,天涯忽相--------------栀子整理逢。
纵使真的尘满面,鬓如霜,又岂会认不出,血亲的母女。
沈柔只痛心于,几个月不见,她的母亲,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听到时,是一种痛楚。
亲眼看到,是另一种锥心之痛。
终于,沈柔再也绷不住了,猛地冲过去,抱住自己的母亲,放声大哭,“阿娘。”
沈夫人紧紧抱着她,忍住眼泪,温声安慰:“柔儿,别哭,阿娘好好的。”
沈柔像小时候一样,哭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伤心,“阿娘,我好想你。”
沈夫人又何尝不想她。
这些时日以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可怜的女儿,到底怎么样了?
是不是还活着,到底受了多少苦?
她身在凉州,身边没有人,京城隔了两千多里地,彼此消息不通。
她不知道女儿如何了,也不知道京城的局势什么样。
她没有一日,不挂心女儿,不为此辗转反侧。
好在,她好好的,没有受伤,到了她眼前。
沈夫人拍拍她的背,帮她顺着气,像年幼时那样,轻声安慰着她。
卫景朝站在门外,听着沈柔放肆的哭声,脚下跟扎了钉子似的,拔不动,走不动。
从君意楼到凉州城,整整八个月的时间。
沈柔在他眼前,不管是乖巧懂事也好,婉转妩媚也罢,亦或者是使小性子吃醋,永远都是温柔的,腼腆的,沉静的。
从未有过一次,像如今这样,哭的像断了肠子。
哪怕是最初,她被他伤的那样深,也从未这样哭过。
说到底,在她心里,他只是个外人,是个不能道出心事的男人。
永远都不是她能够倾心依赖的人。
永远也比不上,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沈柔还在哭,哭的嗓子都要哑了。
一颗一颗的眼泪,全砸在他心上。
卫景朝闭了闭眼,抬手,敲了敲摆设似的门框。
沈夫人骤然抬头,看见他的身影,微微怔然,道:“景朝?”
卫景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杂乱的心情,平静如水地走进去,脸上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伯母。”
他甚是恭敬,暼了沈柔一眼,还记得答应她的话,只道:“我将柔儿送来见您,没想到她哭的这么惨,倒像是我欺负她了。”
沈夫人脸上有一丝尴尬之色,不由为女儿解释:“柔儿只是太想我了。”
沈柔吸了吸鼻子,对沈夫人道:“阿娘,多亏景朝哥哥救了我,还把我送来见你,他对我很好,没有欺负我。”
景朝哥哥,景朝哥哥。
他对我很好,没有欺负我。
卫景朝的心,狠狠一颤。
他垂下眼皮,遮住情绪波动的眼睛,慢慢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夫人松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的恩情。”
卫景朝蓦然抬眼看向她。
沈夫人眼神温和且平静,与卫景朝对视时,神态寻常且安然,“沈家落寞,侯爷记着以前的情分,愿意搭一把手,我感激不尽。”
“只是,如今门不当户不对,若再守着以前的婚约,未免显得我们家恬不知耻,不如,这婚约就此作罢吧。”
她甚至拍了拍沈柔的背,温声教导自己的女儿,“柔儿,卫侯爷如今是我们的恩人,你以后要喊侯爷,别再一口一个哥哥了,不礼貌。”
沈柔乖乖“哦”了一声。
她从母亲怀里出来,心虚地瞟了卫景朝一眼,低着头没敢吭声。
卫景朝心梗的难受,闭了闭眼,垂眸道:“伯母不必如此。”
他语气平淡,“柔儿是伯母的女儿,本该跟着伯母。只是,凉州苦寒,她年岁又小,身体又弱,若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怕身子受不住。”
“我的意思是,让柔儿继续跟着我。都护府,到底比此处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语气也跟淡,却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意思。
沈夫人怔了怔,轻声问:“侯爷还愿意娶柔儿吗?”
卫景朝一顿,没说话。
沈夫人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平静道:“我家柔儿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没有成婚便与男人一同住,对名声有碍。”
“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叫她以后还怎么嫁人?所以,依我之见,苦虽苦些,柔儿还是随我一起住。”
卫景朝的目光,扫过沈柔。
她不敢违逆母亲,又害怕卫景朝的眼神,便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往母亲怀里躲了躲。
卫景朝却笑了一声,淡淡道:“若我非要带她走呢?”
沈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焦急地瞪了卫景朝一眼。
沈夫人温和的脸上,终于有一丝龟裂,她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卫景朝,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沈柔缩了缩身体。
可是,这样近的距离,便是再怎么蜷缩,也挡不住她脖子下方,暗红色的痕迹。
沈夫人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男欢女爱的痕迹,让她骤然呼吸急促起来。
沈柔兀自不解,慌张抬手替她抚着胸口顺气,担忧地唤:“阿娘,你怎么了?”
沈夫人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平静道:“老毛病了,柔儿进屋,去卧室的抽屉里,替我把丸药拿过来。”
沈柔担心她,忙不迭跑进屋。
屋外,沈夫人目光如刀,死死剐着卫景朝的脸。
她的女儿,是世间最善良天真的少女,定是这个男人,不知廉耻地引诱了她。
她可怜的女儿,无父无母,没有依靠。
孤身一人留在京城中,被男人骗了,竟还觉得对方是好人。
她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恨意,“柔儿年幼无知,侯爷也是吗?”
卫景朝不紧不慢地坐下,望着沈夫人,平静道:“事已至此,伯母生气,又有什么用途?”
沈夫人没有想到,他的脸皮竟这样厚,被人拆穿了不知廉耻的事儿,竟还能大言不惭给自己狡辩。
卫景朝只道:“伯母知道,您被流放后,沈柔经历了什么吗?”
沈夫人咬牙不语。
她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柔儿经历了什么样的苦楚,所以哪怕见着这样的事儿,她也不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
可是,再怎么样,也不是他引诱沈柔,做那种事的理由。
他这是,将这个无辜的可怜少女,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卫景朝淡淡陈述道:“她被送进了君意楼。”
沈夫人的脸,骤然煞白。
君意楼这三个字,但凡是京城中人,都不陌生。
满城最大的销金库,日夜欢饮,无休无止。
沈柔,被送进了这种地方。
沈夫人只要一想,心脏就像是被攥住了,生生的疼,疼的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卫景朝的语气格外冷,格外静,“我若是不救她,她会经历什么,不必我说,想必伯母能够猜到。”
沈夫人死死地咬着牙,双手攥着水盆中的衣服,眼眶通红,满眼皆是痛色。
沈柔站在门口,晃了晃身体,慌张地喊:“阿娘……”
第40章
沈柔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颤着声音喊:“阿娘……”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敢挪动,不敢去扶沈夫人,只喃喃地,又喊了一声,“阿娘。”
卫景朝倏然转头看向她。
她眼底,盛满了痛苦与愧疚。
当中抑制不住的悲伤,像一把钢刀,死死插进他心口。
卫景朝张了张嘴。
沈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一颗,一颗又一颗,砸的卫景朝心口涩涩的疼。
他缓步走过去,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叹息一声,道:“柔儿,别哭了。”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却蓦地伸出手,猛然推开了他。
卫景朝一怔。
沈柔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刚才的悲伤和愧疚,还多了几分怨憎。似乎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卫景朝骤然有些慌张,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进怀里,哑声哄道:“你先别哭……”
话音未落,沈夫人深吸一口气,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侯爷,请您放开我的女儿。”
沈夫人看向沈柔,神态是一如既往的慈和,满眼只有痛惜和心疼,没有任何责怪。
她轻声道:“柔儿,别哭。”
沈柔没有理会卫景朝,哽咽着抽了抽鼻子,拭去满眼的泪珠,小心翼翼走到沈夫人跟前,低着头,好似连头发丝都在打蔫儿。
她小声道:“阿娘,你骂我吧。”
沈夫人看着她,眼泪不由得滚落。
这是她的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天真纯善,不染尘埃,是满京城最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可是,却被人送进这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
她当时,有多苦呢?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她到底咽了多少悲苦,才能一字不提呢?
只是想一想,沈夫人已是万箭穿心之痛。
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动弹。
她的女儿,却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苦楚。
她有资格责怪沈柔?
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卫景朝?
她自己都没法子保护女儿,凭什么要求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