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个人住在这里,她也是真的,不放心。
沈柔像以前一样,仰着小脑袋哀求母亲,“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沈夫人神色复杂难言。
心情更是苦闷。
要她亲眼看着,她心爱的女儿,为了她的去路,哀求一个男人。
无异于,天大的折磨。
沈柔又看向卫景朝,哀哀望着他。
卫景朝觉得,她若是长了尾巴,此刻该耷拉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趴在他跟前,连尾巴上的毛,都一根一根往下垂着。
他不答应,她就绝不动弹。
他一向对她的哀求没辙,每每不过两个回合便要败下阵来。
这一次,倒也没多做挣扎,叹了口气,道:“若是伯母愿意,我定会安排妥当。”
沈夫人闭了闭眼,道:“柔儿,我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你不要勉强我。”
沈柔脱口而出,“阿娘不走,我也不走。”
卫景朝的手落在她手背上,将她的手拿起来捏了捏,目光沉沉,看向沈夫人,“夫人在担心什么?是觉得都护府的人,会有闲言碎语吗?”
沈夫人不语。
闲言碎语是必然要有的。定然会有人骂她卖女求荣,为了荣华富贵,亲自将女儿送给男人羞辱。
可最要紧的,却不是闲言碎语。
而是,若她接受了卫景朝的供养,便是真的承认,将女儿送给他。
到了来日,在他跟前,她与沈柔便再也直不起腰。
她一个人受苦无所谓。
让柔儿跟着他走,更是无奈之举。
但若要为了更好的日子,毁掉女儿所有的尊严和清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做的。
沈夫人走到沈柔跟前,摸摸她发红的眼圈,叹了口气,“柔儿,我是被流放至此的,世上盯着我的人有许多,若是去了都护府……”
她叹息,眉目婉转温柔,轻柔的说服沈柔,“不过是给侯爷添麻烦,你不要这样不懂事。”
沈柔咬着下唇,不说话,也不妥协。
她快要将嘴唇都咬破了,卫景朝瞅着心疼,手指抵在她唇间,沉声道:“松口。”
沈柔又泪光盈盈地望着他。
那意思,格外明显。
她自己没法子说服沈夫人,求他帮忙呢。
卫景朝觉得,自己真是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他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麻烦倒是不麻烦,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伯母若是担心此事,倒是不用。”他看向沈夫人,眉眼间并无多少尊敬之意,漫不经心道,“还是说,伯母有别的计较?”
他人已至凉州城,天高皇帝远,还有谁能管他?
至于凉州的官员们,敢阴他的,他保管让他们出不了凉州地界。
何况,沈家在凉州颇有声望。
若是那些官员,因着他供养沈夫人,便生出不满,从而为难他,这凉州城的百姓,就能先撕了他们。
卫景朝俊朗的眉眼间,含着三分温润笑意。
沈夫人暗自咬牙,恨不能打他一顿。
她计较什么,卫景朝当真不知吗?如今说的道貌岸然,倒是没有刚才在门外的模样了。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卫家小子,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卫景朝张嘴,脸上含了温和的笑意,询问道:“伯母莫非是记恨我?”
沈夫人当然记恨他。
只是,这话她能想,能对卫景朝说,唯独不能叫沈柔听见。
否则,柔儿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微微蹙眉,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我跟你们回去。”
沈柔那张小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彩。
沈夫人瞧着,心酸至极。
柔儿心里只惦记着她,却至今也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缓缓闭上眼,道:“柔儿,你陪我收拾一下行李。”
她还有一些话,想单独嘱咐沈柔。
沈柔对母亲的信任,达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闻言乖乖点头。
卫景朝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许她去,侧目道:“踏歌,别干站着,去替夫人收拾行李。”
踏歌行了个礼,言笑晏晏道:“夫人,还是我来帮您吧,姑娘今日精疲力尽,还是不要劳累她了。”
第42章
沈柔垂眸,挣脱开卫景朝的手,一字一顿强调道:“我去帮忙。”
卫景朝想拦着。
他几乎可以想到,沈夫人会对她说什么。
不外乎是些挑拨离间的话,不外乎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他不愿意让她和沈夫人独处。
可是,沈柔那么坚持地望着他,他顿了顿,还是松了手,任由她去了。
只是,最后望了沈夫人一眼,眼底不乏警告。
沈夫人又生出一股子冲动。
想把他身后挂着的箩筐,直接盖他脸上。
踏歌站在那里,看了卫景朝一眼。
卫景朝摇头。
她便松开手,不动声色笑道:“那我就不去了,姑娘和夫人若是有要帮忙的,就喊我一声。”
沈柔点了点头,盯着卫景朝不辨喜怒的眼神,跟着母亲的脚步,进了卧室。
卫景朝的眼神,倏然一冷。
踏歌小声嘀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卫景朝眼神如刀,冷冷看向她。
踏歌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吭声。
屋内,沈柔一边帮母亲叠衣裳,一边问:“阿娘有什么想跟我说?”
沈夫人手一顿,心绪复杂。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于,沈柔终于能看懂人的眼色了。
难过于,她的女儿,也需要学着看别人的眼色,来行事。
无数的思绪转过脑海,有无尽的话,她想说给沈柔听。
可是,最终也只是问:“他对你,好不好?”
沈柔想了想,点头道:“挺好的。”
许是怕母亲不信,她又道:“像这次来凉州,他本来不想带着我,但是我说我想见阿娘,他就答应了。”
“我们昨天下午到的凉州城,今天,他就带我来见阿娘。”
沈夫人没说话。
低着头叠衣裳,满心的痛楚,几乎要淹没了她。
其实,这又哪里算好?
不过是些小恩小惠罢了。
沈柔抿了抿唇,轻声道:“阿娘,你别怨他。”
沈夫人的手一颤,侧目看向她。
她警觉,原来柔儿并非没有意识到门外的剑拔弩张。她那样平静地卫景朝说话,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不再天真。
沈柔低着头,没有与她对视,只是徐徐道:“咱们家的情况,阿娘也知道,他原是可以不管我的,便是任我死了,旁人也不会说他半句不是。”
毕竟,卫景朝是皇亲国戚。
沈家是谋逆的罪名。
如此算来,沈家其实算是他的仇人。
沈柔时常想,他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
她不该怨恨他。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
毕竟,当初沈家出事,就连她嫡亲的父兄,都不肯搭一把手,冷酷无情地将她们母女拒之门外。
卫景朝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实则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可是,但凡想到他如刀子一样刻薄的话语,沈夫人便觉心疼的厉害。
如今瞧着他对柔儿还好。
可是,他这个脾性,恐怕最初的时候,柔儿没少受罪。
沈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再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只是抓紧时间问了要紧的事情。
她声音很低,似乎有些难为情,却又很坚决,“你们在一处,可用过避子汤?”
沈柔的手,蓦然一顿。
沈夫人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哑声道:“柔儿,他这样的家世,大约是不能容下,庶子生在头里的。”
实则,与家世的关系也不大。
长公主是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允许,庶生的长子,耽搁了儿子的姻缘。
她害怕,若是柔儿肚子里,真的有了他的孩子,将来会受更多的苦。
避子汤虽伤身,但比起小产……终究还是要好的多。
沈柔抿了抿唇,微微摇头:“没有。”
沈夫人蓦然看向她,咬牙问:“没有?他便没有提过吗?就……就任由你……”
她呼吸急促起来,眼底不由得,又泛起一丝怒气。
沈柔垂下眼眸,“阿娘,没什么可生气的。”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孩子。”她的眼神落在床单上,虚无缥缈,没有定点,慢慢道,“以后,我会用上的。”
沈夫人心如刀绞。
只恨不得,杀了那个糟践她女儿的人。
沈柔轻声道:“阿娘,这怨不得他。”
此时此刻,她格外的清醒,格外的冷静,并无多少伤心之意,甚至有心情分析原由。
“以往他无妻无妾,想不到,也是正常的。”沈柔叹口气,“按理说,该有长公主为他操心。”
只是,长公主原先不知道她的存在,知道时,又是个那么尴尬的情景。
疏忽了这一点,倒也正常。
沈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她明白,沈柔这样说,只是不想让她与卫景朝对立。
毕竟,日后还要仰仗着他生活。
若是闹的太僵,日子没法过。
她不能再让柔儿为她操心了。
沈柔叠好最后一件衣裳,放进藤箱中,面色无波地问:“阿娘,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沈夫人摇头,哑声道:“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其余的粮食草药,她准备分给这里的村民们,便不带走了。
沈柔点了点头,抱着藤箱往外走。
刚走出卧室的门,卫景朝蹙眉,抬手接过她怀中的箱子,单手拎着,另一只手拉着她,轻声问:“好了吗?”
问话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柔的神态。
沈柔便乖巧仰起头,冲他一笑,道:“都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她的神态,没有丝毫异常。
平静的,好像真的只是进屋去收拾了个行李。
卫景朝便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她的手,朝门外走去。
他没问沈夫人对沈柔说了,观她情绪尚好,便微微放心,侧目道:“先回城吧,带你去吃饭,然后再回家,行不行?”
沈柔点头,问他:“你知道凉州城有什么好吃的吗?”
卫景朝就笑了一声,摇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沈柔道:“我以前看书,书上写凉州最好吃的食物,便是三套车,由冰糖圆枣茯茶、凉州行面、卤肉组成,我还没有见过。”
她眼巴巴看着卫景朝,意思十分明显。
卫景朝道:“那我们就去吃这个。”
说着,两人跨出大门。
候在门外的陆黎连忙上前接过卫景朝手中的箱子,道:“侯爷,要走了吗?”
卫景朝侧目,见沈夫人还没出来,便道:“再等等。”
过了一会儿,沈夫人终于从门内跨出来。
她脸上并无任何变化,沈柔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哭了。
沈柔心底叹口气,松开卫景朝的手,“哒哒”跑上前,握住沈夫人的手,不提她发红的眼圈,只娇声问:“阿娘,我们去吃饭吧。”
沈夫人看看她,又看看卫景朝,点头道:“好。”
沈柔挽着母亲的手臂上了马车。
卫景朝看看自己的马,又看看马车,亦抬脚跟上去,与她们母女对坐。
马车上,顿时剑拔弩张。
沈柔无声无息叹息。
马车中设了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卫景朝抬手拎起水壶,给沈柔倒了一杯水,道:“嗓子都哭哑了,喝点水润润。”
沈柔用眼睛瞪他,对他这架桥拨火的行为,极为不满。
她将水杯端起来递给沈夫人,乖乖巧巧道:“阿娘,喝水。”
沈夫人不忍拂她的面子,接到手中。
不料,卫景朝便又倒了一杯,递给沈柔。
沈夫人顿觉,手中的水,泛着苦味。
马车一路奔回城中。
陆黎向来会办事,先派了两个人骑马回来安排酒楼,等他们进去时,整个酒楼中已是一片寂静。
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候在楼下,恭恭敬敬等待着卫景朝莅临。
卫景朝顿了顿,看了眼陆黎。
陆黎也纳闷道:“这是干什么呢?大中午的,你们酒楼没人吗?”
掌柜的谄媚笑道:“贵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岂敢让旁人扰了贵人清净,是以便先让其他人回去了。”
陆黎便怒道:“这是做什么?我们侯爷向来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你们这样做,真真是不知所谓,岂不是陷我们侯爷于不义之地!”
掌柜的脸色一僵。
凉州与京城不同,凉州城中,除却镇北大将军外,最大的官员,便是凉州太守。
这两位加起来,说句是凉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以往,周太守到外面吃饭,左右都会先清退闲杂人员,给太守大人一个清净。
是以今日,得知长陵侯前来,掌柜的便很有眼色的,赶走了其他人。
不曾想,这马屁竟拍在了马脸上。
掌柜的连忙讨饶,拱手道:“是小人的错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我一次。”
卫景朝道:“陆黎,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