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该挨骂的人,不是沈柔,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她生下了女儿,却没本事保护她。
她才是最该挨骂的人。
她才是该死的人。
这一刻,她甚至怨上了自己的丈夫。
怨他愚忠,怨他没有筹谋,怨他害了一双儿女。
沈夫人闭了闭眼,将女儿揽进怀中,忍着心尖的剧痛,温柔拍拍她的背,沙哑着嗓音安慰她:“柔儿,这不是你的错。”
她慢慢开口,想法子安慰她:“我骂你做什么?你这么勇敢,阿娘夸你还来不及。”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
沈夫人给她顺气,道:“你还活着,就是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沈柔抽噎着点头,终于喊出来,“阿娘……”
“阿娘在,柔儿别怕。”沈夫人的语气甚是温和,只是抵在沈柔背后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的彻底,带着狠厉的恨。
沈柔乖乖巧巧依偎在母亲怀中,抹了抹眼泪,抽噎道:“阿娘,你也不要难过。”
“我很好,君意楼没有拿我怎么样,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的越轻松,就越像是,将一把一把的刀子,扎进了沈夫人心口。
好,好在哪里?
无名无分的,被一个男人欺负,就算好吗?
可是,沈夫人明白,她这样说,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心。
她便配合地笑了一声,温声道:“柔儿聪明又勇敢,阿娘很高兴。”
沈柔终于松了口气。
卫景朝站在一旁,瞧着这母女相拥而泣的一幕,缓缓闭上眼。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直观地认识,他的小姑娘,曾经真的是被家人当做珍宝养大的宝贝。
就如同今日,沈夫人的恨意与痛苦几乎要弥漫出来,却不肯叫她窥见半分,生怕她愧疚,生怕她难过。
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呢?
他一直在欺负她,没有一刻真正对她好过。
卫景朝嘴里发苦,心口发涩。
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张口,“伯母。”
沈夫人冷冷抬眼望向他。顾忌着身旁的沈柔,飞快地遮盖住眼中的冷意,温声道:“景朝还有事吗?”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慢慢道:“柔儿,你先回屋,我有话要对伯母说。”
沈柔豁然转身,戒备的盯着他。
那模样,倒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一走,他就会欺负了她的母亲似的。
卫景朝的心微微有些难受。
无声叹口气,缓步走过去,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从沈夫人怀里拉出来,轻声道:“听话。”
沈柔抿唇,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并不动弹。
卫景朝无奈,低声向她承诺:“我保证,绝不欺负你母亲。”
沈夫人也想避开沈柔。
她刚才让沈柔进屋,就是为了支开她,不料她那么快就出来了。
此刻,她难得与卫景朝口径一致,轻声道:“柔儿,进屋去,我也有话,要与他说。”
沈柔抿唇,乖乖点头答应,往屋内走。
卫景朝往后看了一眼,道:“踏歌,进去陪着。”
踏歌匆匆跟进屋内。
院子内,只余沈夫人和卫景朝二人。
卫景朝径直找了个地方坐了,这逼仄的小院,破旧的房屋,丝毫不减他身上的矜贵气度。
沈夫人闭了闭眼,率先开了口:“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柔儿是我的女儿,既来了凉州,日后自然是跟着我住。”
“日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侯爷自走您的阳关道,我与柔儿,定不打扰。”
卫景朝轻“嗤”一声,脸上生出几分不屑,“夫人。”
他连伯母都不喊了。
冷冷盯着沈夫人。
“昔日您贵为侯夫人,尚且护不住您的女儿。如今成了乡野村妇,将她困在身边,是等着让羊入虎口吗?”
沈夫人呼吸急促,冷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夫人不明白吗?”卫景朝与她对视,声音格外冷漠,“这是凉州城。距此百里外,便藏着□□捋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他们碰见沈柔这样的美貌女子,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夫人不清楚吗?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夫人攥紧了拳头。
卫景朝语气冷淡,眼神亦是冷淡,“您为何非要她陪在您身边?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让您自己心安理得?”
“夫人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这举世之间,除了我,没有人能护住她。”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他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她的女儿,从此以往,只能依靠别的男人才能活下去。偏偏,这个男人并非善类,不愿意娶她为妻,给她名分。
只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这样的事实,只要一想,就足以让她呼吸不畅,痛彻心扉。
卫景朝倏地转了话锋,又平静道:“夫人可以去问问柔儿的意思,想必,她是愿意跟着我的。”
这话说出口,卫景朝也颇为没有底气。
只不过是赌一把,赌沈夫人不舍得拿这样的话去问沈柔,再揭开她的伤疤。
沈夫人怒道:“那是她涉世未深,被你骗了。”
毕竟,卫景朝这个人长得还算是人模人样,柔儿年岁尚小,从未历经风雨。
他这样的人,想骗她,简直轻而易举。
卫景朝沉默了一瞬,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的确是利用她的天真,骗了她,无可辩驳。
卫景朝叹口气,只道:“夫人且想想吧。匈奴人若知她是平南侯之女,恐怕不惜代价,也想抢走她。”
毕竟,匈奴人对平南侯的恨意,甚至超过了皇室。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
可是,可是若要她亲手将女儿送给别的男人,她怎么舍得?
她怎么舍得,看着沈柔继续受辱?
怎么舍得,让她一生都这样不见天日的,无名无分,跟在一个恶毒的男人身边?
她的心,像是摊在油锅里煎来煎去,疼的左右摇摆。
卫景朝见状,不咸不淡地加了一记猛料,“夫人到底在迟疑什么?莫非事已至此,您还想着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吗?”
他目光沉沉,手指微动,略有些紧张地颤了颤。
仰着那颗高贵的头颅,毫不服输,“她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沈夫人憎恶的瞪着他。
卫景朝平静与她对视。
沈夫人颓然叹息,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恨道:“若是我夫君尚在……”
“若是平南侯尚在,她如今正该是在我身边。”卫景朝不咸不淡接了一句,“也不可能继续陪着夫人。”
沈夫人一时无言。
确是如此。
若是平南侯尚在,今年春天,柔儿就已经嫁给他了。她连今日与他争吵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那怎么能一样呢?
给人做正妻,光明正大的,怎么会和现在一样。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
怨只怨他们夫妇无能,连累了一双儿女。
她唯一的儿子,随着父亲惨死。
唯一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错,怨不得旁人。
怨只怨,她识人不清。
当初给柔儿挑选夫婿,没有看清此人光风霁雨的表皮下,藏着的蛇蝎心肠。
卫景朝看明白她的心思。
冷冷淡淡道:“夫人不必觉得我黑心肝。若是当初你给沈柔择了其他人做夫婿,恐怕还不如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夫人哪儿来那么大的怨气,忍不住讥讽,“换个普通人,无权无势的,你以为能将她从君意楼带出来,护的安安全全,一根头发丝都不露?”
“恐怕有心无力,只能和夫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第41章
沈夫人恨的咬牙。
她既恨卫景朝黑心黑肺,更恨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让她连反驳,都没法子反驳。
若是换个普通人……
不说普通人,但凡是旁的勋贵人家,没有长公主和长陵侯府的滔天权势,都不可以护住她的柔儿。
届时,柔儿只能沉沦在君意楼中,恐怕比现在还不如。
她不敢去想,若是那样,柔儿会经历什么。
或许,根本就不能活下来。
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去责怪卫景朝。
他虽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却的的确确,在最艰难的境地里,给柔儿选了一条更好走的路。
何况,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从京都到凉州,他不知道已对柔儿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只怕,里里外外,都已被欺负了个干净。
如今再纠结,没有任何用处。
最重要的一点,哪怕是如今,这世间能护着柔儿的人,也唯有他。
换了旁人,谁能抵御匈奴的掠夺?
又有谁,能够瞒过朝廷的耳目?
为了柔儿好,只能……只能任由卫景朝带她走。
沈夫人死死咬着牙,心都在泣血,半晌后才道:“你带她走吧。”
卫景朝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沈夫人的反应,从不在他意料之外。
沈夫人望着他的脸,只觉又恨,又怒,又无能为力。
她现在只怨恨,丈夫死的太干脆。
若是沈家尚且手握十万大军,该有多好?
卫景朝起身,又飞快地变了一幅嘴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道:“伯母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柔儿的。”
沈夫人恨不得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直接按进洗衣盆里。
或者,直接泼他一脸水。
可她最终也只是忍了,声音冷冷的,毫无波澜,“你们定亲那日,你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照顾好吗?
你自己觉得,你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卫景朝没说什么,得了她的话,就没再管。
转头抬脚进屋,去找沈柔。
屋内,沈柔的下唇几乎咬出了血,一双眼睛含着泪,泛着红,微微有些肿。
卫景朝轻柔地碰了碰,柔声问:“不难受吗?”
沈柔没回答,只是瞪着他,开始兴师问罪:“谁许你,把……把君意楼的事情,告诉我阿娘的。”
卫景朝轻哼一声,并不觉自己有错,单手摸摸她的脑袋,平静道:“我若是不说,她怎么知道,你受了多少罪?”
沈柔恼怒不已:“我不要她知道!她现在肯定很伤心,都怨你!”
卫景朝道:“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沈柔瞪着他,没有丝毫畏惧。
卫景朝也只强硬了这一瞬,随即无奈叹口气,温声道:“除了这件事,别的我什么都没说。就连你给我下药的事儿,我都没说。如今我已知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沈柔默默收回目光,咬牙道:“你以后,不许再胡说了。”
卫景朝点头,道:“以后,我绝不提了。”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还有什么可提的。
沈柔终于松了口气,才来得及问,“你和我阿娘说了什么?”
卫景朝笑了声,手指缠上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道:“我和伯母商量,让你以后继续跟着我住。”
沈柔怔了怔:“我阿娘,答应了?”
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诧异且戒备地望着卫景朝,“你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威胁她了?”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气笑了,“我在你心里,是会轻易威胁旁人的人吗?”
沈柔不语,可那双欲说还休的眸子,却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你是,就是。
卫景朝无奈道:“我只是说你生的美貌,住在村里不安全,容易引人觊觎。伯母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答应了。”
恰在此时,沈夫人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走进屋内。
听见卫景朝的话,她脚步一顿,攥紧拳头,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目光温婉看向沈柔。
“柔儿,都护府到底比此处安全,你随着侯爷过去,保护好自己。”
沈柔扬眉,撒娇道:“可是我想和阿娘一起住。”
卫景朝脸色一僵,没想到,他刚才让沈夫人问,看看沈柔愿意跟谁住。
沈夫人没舍得问,沈柔自己主动说了。
她可真是个孝顺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也能解决掉她娘的堵心事。
卫景朝不自觉地,磨了磨后槽牙。
沈夫人冷冷瞥卫景朝一眼。深吸一口气,笑道:“柔儿,阿娘也想你。但是此处地广人稀,又兼之民风彪悍,你若住在此处,阿娘实在怕你吃亏。”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心底对卫景朝颇为不满,脸上却还不得不挂着温婉的笑意,“有侯爷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卫景朝亦附和道:“我明白你思母之情。可你住在此处,我着实不安心。”
沈柔脱口而出:“那不能让阿娘跟我们一起回都护府吗?”
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望着卫景朝,眼底泛起一丝哀愁,央求道:“我阿娘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很不安全。若是能住在都护府,我也能放心。”
不等卫景朝说话,沈夫人断然拒绝,“我已习惯了住在此处,不想再回城中,柔儿随侯爷回去便可。”
沈柔抿唇。
其实,她能够明白母亲为何不肯去。
只是,这凉州城本就荒凉,什么都没有。更不用提,城外的村庄里,更是一片荒寂,数步才见一户人家,炊烟都没法子连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