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他却扬起微长的眼眸,轻轻拽着她的衣袖,显出信赖的目光看着她认真道:“就是知道有你在,我才敢应下这事。”
听他这样说,甘萝摸摸鼻子嘿嘿一笑,顿时觉得自己就是这小狐妖的靠山了。任重道远啊!不由得伸手安抚地拍了拍玄苏的肩膀表明自己的支持,惹得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至此时,二人都还以为这不外乎就是一场妖精鬼怪的异动。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玄苏二人从马车里下来,抬眼便看见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工坊的大院里。
这个铸镜工坊规模不大,在大院四周散布着制模、浇铸以及打磨等工序的场棚。已是日上中天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照耀得这座工坊一片明亮。然而此时工坊内却异常安静,并没有工匠在劳作,一些铜镜半成品还放置在棚里,就像是前一刻工匠们还在此处干着活,这一刻却全都消失了似的。
“这里怎么没人在干活啊?”甘萝环顾了一圈,纳闷地嘀咕了一句。玄苏也不说话,随意地察看着这座工坊,只等冯坊主开口。
冯坊主也从赶车的位置下来,仔细为二人道来。
“这也跟工坊里的异动有关。咱们工坊主要是制作普通铜镜,但也接一些私人订制铜镜的单子。加之平素我爱收藏精品铜镜,也摆放了一些藏品在这边。所以工坊里建有专供收藏陈设样镜与藏镜的屋子。
前些日子,突然有负责打理收藏的人来报,那屋里的铜镜似乎有异常。一开始我也没多理会,只以为是手底下的人看错了。但后来接二连三有人向我来报异常的情况,我才发觉不对劲。原本还想请人来看看,没成想第二天就出事了。一个守夜的工匠被发现倒在那屋里,但全身却并无伤痕,只是昏迷不醒,仿若徒留一具躯壳不死不活只剩一息尚在。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人守夜后第二日同样被发现昏迷在那屋里。我担心这两件怪事会令工坊里人心惶惶,要是让流言散布出去就更不得了,只好让工匠们暂时停工返家,待处理好了这异动再做打算。”
听他讲完来龙去脉,玄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冯坊主,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一些异动?”
甘萝也反应了过来。
都已经有两人出事,这分明已不能轻描淡写地简单用异动来述说了。
冯坊主讪讪地陪笑道:“我也是担心在坊市那地方若将这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会影响咱们工坊的声誉,更怕惹来麻烦。万望先生体谅。”
甘萝斜觊着他嘀咕道:“难怪出手那么大方,原来压根不是简单差事呢。”
冯坊主厚着脸皮也只当没听见,反正只要把人请到这来就行。
“此事实在令在下非常头疼,工坊也被迫停工了。我也是确实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延请先生到来。还请先生多包涵,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留下帮帮忙吧!”
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拿人钱财□□吧。玄苏倒也不怕这事有多怪,反而还被它提起了兴致,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问向冯坊主:“那两个出事的工匠现下是什么情况?身在何处?”
冯坊主瞥了他一眼,略带些迟疑地回答他:“那二人……一直昏迷不醒,无法吃喝进食,熬不过几日便去了。”
这样的结果,若不是他多问一句,想来这人是不会主动告知他们。
玄苏又深看了这人一眼,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看来眼下是没办法亲眼查看出事的人是怎么一个情况,只能去看现场的情况,玄苏便对他说:“你带我们去出事的屋子看看吧。”
见他并没有介意要走,冯坊主也放下心来,忙带着二人往工坊深处走去。
第12章 明鉴堂
工坊深处,场棚后面绕过去还有个小院子,围绕着几间简单的房屋,看上去像是工坊里的管事和工匠们的住处。院子最里面盖着一所独立的屋子,两边都不与其他房屋挨着,做工用料都比其他房屋要精细,屋檐下挂着一幅牌匾,上面刻着“明鉴堂”三个字。看来此处就是工坊里收藏陈设样镜与藏品铜镜的地方,也就是工匠出事的地方。
冯坊主上前打开门锁领二人进去。
屋子占地不算大,但内里没有间隔左右耳房,只有一个大开间,倒显得整个屋子相当开阔。此时屋外艳阳高照,屋内却一片阴凉。
抬眼望去,屋里靠墙处尽摆满了一排排木架,架上琳琅满目陈设着各式铜镜。屋子中央靠近西窗还摆设着一张高足木案,上面珍重地单独放置着一面镜背雕工精美的铜镜。
玄苏环视屋内一周,并没有发现精怪的痕迹,应该说打从方才到了这工坊就察觉不到任何属于精怪的哪怕一丝气息,心下有些奇怪,便问道:“工坊的人来报的异动确定是在这屋里吗?”
冯坊主点头道:“确实是在这里。他们几人都说是晚上守夜时听到这屋里有异动便进来查看,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镜内窥视他们。再后来便是两名工匠在这屋里出事昏迷了。”
照他这么说,玄苏一时也没有头绪,便在屋里慢慢走着察看着寻找线索。甘萝跟在他身旁问:“怎么样?有没有闻到妖气?”
她以为又像昨日那样由于生事的是低等的精怪,所以她又闻不出妖气来。
玄苏一路细细察看着木架上的各式铜镜,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妖气,也没有精怪的痕迹。所以我猜想……这也许是镜灵所为,又或许……”
又或许什么,由于冯坊主还在屋里,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说。想来能做到令人不死不活这种事的也必定不会是寻常之人,不管有无可能是人为,这个念头暂且没必要说出来。
“镜灵是什么?”
甘萝第一次听说镜灵这个东西。
“镜灵通常是灌注了铸镜人大量心血精心铸成的铜镜,经过漫长岁月后在镜内形成的一抹灵识,算是古镜的镜妖吧。但由于它是器灵,便没有寻常的妖气,所以也无法通过妖气辨识寻找到它们。”
甘萝想了想,这还真有点像镜灵所为。工匠们不是说过感觉铜镜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们么,而且现在又察觉不到妖气。
玄苏侧头看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笑了笑说:“还不一定是妖精所为,也许是鬼物也说不定。”
甘萝愣住。
玄苏轻轻拿起身旁架子上的一面铜镜看了看,向她展示镜背方正转折的直角规矩纹理,
“比如这种规矩镜,镜盘代天,规矩代地,数百年前曾经盛行过。世人相信它能测吉凶,通鬼神。所以,若真有鬼物藏在其中作怪也未必不可能。”
甘萝拿过他手中的规矩镜仔细看了一下,有些狐疑回应他道:“可是,我咋觉得这铜镜不是普通的镜子?你看它背面除了规矩纹以外,周边四方位还刻着龟龙凤虎四种神兽,外圈还有十二辰畜(意指地支与生肖)的纹样。这怎么更像道家的法器呢?若是道家法器,一般鬼物可不敢附身在里面吧?”
听她这话,玄苏也不由得拿过这铜镜来重新再打量一番。从进来就一直站在入门处的冯坊主闻言目光却闪烁了一下,笑着说:“二位果然见多识广,对铜镜也颇多见识啊。”
玄苏将手中的规矩镜放回原位,笑了笑随口道:“略知一二罢了。”便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无人察觉,那面规矩镜的镜面映照出一闪而过的玄苏的映像,是一张狐狸脸面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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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玄苏把所有的铜镜都看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头绪出来,便问冯坊主:“工坊的人来报这屋子里有异动,有没有说明大约都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冯坊主想了想,回道:“他们说的约摸都是夜里亥时过后吧。”
玄苏点了点头,“那也许要到亥时以后这屋里的铜镜才会出现异动。要想查明这异动的原由,看来我们也需等到那时了。”
冯坊主似是也不意外,殷勤地对他和甘萝说:“既然如此,那便请二位先生暂且先在这屋里歇息一下吧。屋里有坐榻,我再给二位端些茶水和吃食来。咱们这工坊地方简陋,别处也没有更体面的地方可以接待二位,请多见谅。”
说完便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玄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微妙的感觉,这一幕怎么有些似曾相识呢。
甘萝没管那么多,来到设置在屋内窗下的坐榻盘腿坐下歇息,抬头看向他问:“你有头绪没有?我怎么感觉这里有些怪怪的?不会真是镜灵所为吧?那这屋里这么多铜镜,镜灵会在哪面镜子里啊?”
玄苏也懒懒地坐下在她旁边,倚靠着榻上的木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阴暗的屋里。
纵使窗外阳光灿烂,光线却无法肆意地进入这屋内,只是从窗子漫透了一些进来,与屋外明暗对比分明,更显得这屋里多了分阴凉。那些各自泛着幽幽冷光的铜镜,仿若满屋遍布的眼睛,正在各个位置冷冷地观望着他们。
“谁知道呢,总要等到夜里异动出现才见分晓不是么。”他想了想,又微哂一笑道:“这冯坊主的话也是真真假假,藏着掖着,不是坦诚之人,我们还是要靠自己去分辨清楚。”
听他这话,甘萝不由得坐直了背脊,有点紧张地探头靠近他低声问:“你是说,他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真相,还有可能骗我们?”
基于这些日子与玄苏并肩作战的交情打下的信任基础,她没有怀疑玄苏的话,所以难免吃了一惊。原本就觉得这个地方发生的这种事情让她感觉有点莫名不安,此时还更告诉她就连这招他们前来的人都有问题,她更担心了。
玄苏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对她说:“这事是我应下来的,如今我也确实想将真相弄明白,所以不打算离开。但这里也确实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事,我感觉这事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所以你不需要留在这里与我一道涉险。你要不要先回去客栈等我?”
甘萝愣了一下,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要走一起走,明知道可能有危险你还要留在这里?”
玄苏垂下的眼眸透着不甚在意,抬起眼眸却是一脸的认真看着她,
“不是还要给你赚盘缠嘛。也不一定就有危险,只是以防万一,我不想拖累你。”
甘萝却不同意了,来时在马车上还决定要护他周全做他靠山呢,眼下怎么能撇下他自己先撤。
“要是这事真的有危险,你离了我不是更没活路了吗?想什么呢?再说了这活儿是我要你接下来的,要说拖累不是该我拖累你吗?”
她那股拗劲上来了,连之前的那点不安都被扔到了一边。怕啥她都不走。
这矛盾的小姑娘,明明害怕了还非要拗着不肯先走,脑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执着什么护送他的道义之类的了。见她这样执拗,玄苏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暗自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应对法子。
过了一会儿,冯坊主端来茶水和几样糕点,见他们仍是好好地歇在屋里,松了一口气,并没有留下作陪,找了个事由告退了。
这人没有留下作陪,二人其实更自在,也正合玄苏心意。他见门带上了,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上午在坊市里买的朱砂和符纸,对甘萝低声说道:“我教你画隐身符。我用这些凡物画出来的符咒没有效力,还需要你用灵力画出来才能用。”
心里估算了一下,他接着说:“隐身符所需灵力颇多,以你目前的灵力,估计也只能画出一道隐身符。再按你的道行来看,这隐身符的效力至多能撑一刻钟。所以你非到紧要关头,不要随便用它。”
听到这里,甘萝怔忡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那你呢?”
“别担心我,我自有打算。”
玄苏不欲多说,怕她又执拗起来,当下便开始在空白的符纸上画下隐身符的咒文图样,再让甘萝对照着画出一张正式的隐身符来。
他拿起甘萝画好的隐身符举在窗子透入的日光中鉴定了一番。只见那道隐身符虽然符光薄弱,但确实有符力流转其中,可知是画成可用。甘萝的安危至少多了一重保障,他便将隐身符放到她的手中嘱咐她收好。
眼下,只等铜镜出现异动了。
第13章 昭明镜
冯坊主从明鉴堂退出来后,径直走到邻近的厢房里。
那里面或站或坐,赫然是六名身穿道袍的道士。只是这些人一直悄无声息,以致此时的工坊里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屋内唯一盘腿端坐在围榻上的道士面容瘦削,下颏留着稀疏的短须,神情倨傲阖着双眼。
冯坊主蹑步走到那道士跟前,恭谨地低声说道:“玉台道长,那一人一妖已经安顿在明鉴堂里,看样子并无察觉想要离去。”
站在围榻旁边的一名弟子淡淡睥睨回他:“没有察觉最好,我们也就不需要用那法子拦下他们。”
冯坊主附和地点点头,又问:“不知道道长们准备得如何了?我看他们似乎对道家法器有些认识。”
站在屋内窗前盯着窗外明鉴堂的另一名弟子略带不耐地回答他:“他们顶多也只是略知皮毛罢了。放心,虽然时间紧急但我们来得及准备。”
坐在榻上的玉台上人沉吟着,并没有睁开阖着的双眼,只是沉声道:“还是不可掉以轻心。虽然传言那狐妖只剩五百年道行,但从那晚他能一举灭掉二妖,只余鸠妖逃脱来看,他的真实道行尚未可知。吾等,不可蹈那三妖轻敌后尘。确保能一举拿下他才最要紧。”
屋内其余人等都点头称是,随即抓紧了布置诱捉狐妖的准备工夫。
冯坊主见他们胸有成竹地做着准备,也就不多说了,只是仍忍不住有些踌躇地小心翼翼打探了一句:“若是在那明鉴堂里捉拿那狐妖,不知动静大不大?在下那些藏品……不知各位道长能否顾及一二?”
站在榻旁的弟子嗤笑了一声,带些轻蔑地乜了他一眼道:“你那些藏品比得上飞升大业吗?将来你若能触及飞升法门,还需要这些凡界俗物?”
冯坊主虽然有些心疼也不敢再说了,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待出了厢房,他叹出一口气,看看那边安静的明鉴堂,又抬头仰望天色。
只等异动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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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时分,未到酉时日头已经西落。微黄的余晖从西窗外斜斜地透进屋里,让日间也显阴暗的屋子在此时反倒更添了几分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