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竟还有其他人?
当那五个身影靠近了,不期然看见前方的玄苏时脸上突然都现出震惊狂喜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朝他飞奔过来。那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那张开的嘴,似乎有点像之前他与甘萝在那五面铜镜上看见的那些面容。
玄苏心下一动,感觉终于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一边仔细辨认着他们的样子,一边脑内飞快地思索着这场铜镜异动的前后因由与联系。
若这五个人确实就是之前出现在铜镜上的那五个,那是否可以说明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也许还需要启动什么特定条件,那屋内的铜镜就能转化为这个镜中世界通向外界的门?
不对,也许不可以称之为“门”。因为他能看见那五人似乎癫狂地想要竭力从镜内出来,但即便将自己紧紧贴扁在镜面上都无法出去,甚至连声音都无法传出去,所以那说明一旦进来了这里,就无法再从那些铜镜出去,而只能无声地窥视外界。
如此联系起来,便能明白为何之前他在出现人脸的铜镜上感应不到灵力或者妖力的波动残留。因为那些铜镜只不过是连接了镜中世界的一些窗口,并不是附着了异能化为镜中世界通道的法器。
如今他已能确定,既然没有镜灵,又搜寻不到精怪的痕迹与气息,那么此事与妖精鬼怪无关,纯属人为。
那么,现下这些被困在镜中的人到底是谁?又到底是什么人将这些人包括他抓入这镜中?有何目的?
想到这里,他继而想起先前在工坊里出事的两名工匠,或许正是和他一样被抓入镜内,就在这五人之中,同样被困在这里,便想询问一下朝着他奔来的那几人,却在此时才发觉,自己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应该说,在这个镜中世界,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的心头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难得啊,他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然而眼下并不是回味怀念的时候,他并不想永远陷落在这样一个鬼地方,他会疯的!
就如奔到他眼前的这五个人,当终于看清他身后已经看不见圆形的光门时,眼神里饱含希冀的光在刹那间尽灭,黯淡颓靡地久久凝望着那个方向,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是啊,在这个没有边际,无始无终,虚无一物,连声音都不存在的世界,只能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外界就在眼前但就是无法逃离,更要命的是这样的日子根本不知何时才到尽头,因为就连死都求不得!
无法让人不绝望啊。
玄苏绝不愿意有一日也会变成他们这样只剩麻木绝望的行尸走肉!
————
甘萝抱着那只狐狸身躯茫然不知所措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跳起来几步奔过去,将方才把白雾全部吸了进去的那面铜镜拿下来塞入乾坤袋。她只知道这面镜子肯定会跟玄苏有关系,必须要带上。
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要如何带着玄苏的狐狸本体离开?屋外想必已经用谿边的血布了专克妖怪的法阵……
还未待她仔细想好法子,便听见屋外远远地传来一阵纷沓细碎的脚步声。那些人来了!
她从怀里摸出那张隐身符,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先将那张高足木案拖到门前顶着,再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根麻绳,将玄苏的狐狸本体结实地捆绑在自己胸前。那张隐身符只能支撑一刻钟,她必须得抓紧时间了!她毫不犹豫地将隐身符贴到狐狸身上。只见微弱的灵光一闪而过,捆在她胸前的狐狸随即隐去了身形。
她抽出玄铁伞,从西窗翻了出去,在昏暗的夜色中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
不论能跑到哪里往哪边去,只要能冲出去就总归还有希望!
玉台上人带着几名弟子与冯坊主往明鉴堂走去,却发现屋门一时竟打不开。他指示弟子与冯坊主解决,却见原本守在明鉴堂外围的一名弟子匆匆赶来向他回报。
“师父,方才与狐妖一起的那名女子翻窗逃了,鹤年师弟追了上去。”
“那狐妖呢?”
“只看见她独自一人,并没有带着狐妖。”所以他才留下回报,并没有一起追上去。
玉台上人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狐妖才是根本,眼下此处最要紧。”
众人点头称是。那边明鉴堂的门也终于被推开。
不计成本布置好的陷阱终于可以收尾,众人都随着玉台上人进去一举拿下那失了魂魄的狐妖本体。
第16章 逃回方庸城
甘萝还未跑出多远就听见身后追赶上来的脚步声。
耳听那紧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身后那人,只得咬咬牙止住脚步,果断一个转身手中的玄铁伞就冲身后戳去。
身后之人一时不备被她杀了个回马枪,即使马上停下挥剑去挡仍然没来得及完全挡住,“铛”的激越一声响起,只将她全力戳来的玄铁伞堪堪挡歪,胸膛手臂却还是被伞尖划破。
甘萝回过头才看见身后追兵竟是穿着道袍之人,也是大大震惊了一下,手下玄铁伞的出招也跟着迟疑下来。来人原本吃了防备不及的亏,这下也缓了过来,手握长剑立马朝她攻了过去。
甘萝从前只跟妖怪打过,还从未跟凡人干过架,更别说对手同是道门中人。但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逃命要紧,只得硬下心肠提起精神应对。月色林下她与对方连过数十招,对方估算不到她一个女子的打法竟那么狠,一时也奈何她不得。
然而她毕竟干架经验不足,又还得顾及捆在胸前的那只狐狸,一番打斗下来身上还是连连挂彩。她估算了一下时间,担心再拖下去那只狐狸就要在这人眼前现形,那只怕会更棘手!
她的脑里突然闪过两个字:拼了!
完全不管那人的下一招,她虚晃一招,把心一横一个箭步冲上去以左侧身躯抵挡,右手扬起玄铁伞重重朝他脑袋扫过去。
她顾不上左手臂一股刺痛崩裂,紧盯着那人晃悠了一下,径直往后倒了下去,没了动静。
甘萝没时间管他是死是活,退后两步随手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受伤最重的左手臂,至少先把血给止住。
而此时,胸前的狐狸在迷蒙的月光下渐渐现出形来。隐身符失效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暗暗吃了一惊,才发现那狐狸身上竟挂着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血迹已经染湿了周边的皮毛。想来大概是方才随着她冲出来的时候被谿边血法阵伤到的?那谿边之血果真霸道,即使隐去了身形竟还逃不过它的克制!
但眼下也顾不上他的伤了,还是逃命更迫切。她再次听见从来处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惊心。
还有更多追兵正在追来,然而狐狸已经隐藏不住了,咋办?
脑里虽然慌乱了一瞬,甘萝却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蘸上狐狸身上的血,用残余的最后一点灵力飞快地在他身上画出一道遁息符。——那是师父教给她的一种简单符咒,可以保护她在山林里隐去自身的气息不被妖怪发现,因此从小就被她画得无比熟练了。
希望这遁息符也能隐去狐狸身上的妖气吧!
画完符,甘萝抬脚继续往前逃奔,没命地穿行在林间草丛中,任由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膛狂跳。
玄苏,玄苏!上次你和我一起逃命,这次你不在,我自己带你逃出去!
身后追兵的声响越来越近了。甘萝的双脚却越来越沉重,头也渐渐有些晕沉,难道是方才流血太多了……
她甩甩头,提起一口气想要再加快些脚步,却冷不防在黑夜中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噗通”一阵水声在四野寂静里响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甘萝只觉得突如其来的失重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身体已经猛然坠入清冷的水中。
入秋的河水清冷入骨,冻得她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立马奋力往上挣扎,所幸水并不太深,她一下子将脑袋冲出水面,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吐纳了几口气息稳住身体。冷静下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正浮在一条河中。朦胧的月光照在漆黑的河面上,映照出淡淡的粼光。
她正想往岸上去,却听见岸上一阵纷乱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只能放弃上岸,更怕被岸上的人发现,在他们追到河边之前深吸一口气,一头潜了下去。
憋着气潜伏在幽暗的河水中,胸膛的心跳声充斥着耳膜,还隐约听得到岸上嘈杂的人声在逼近。仿佛能听见有人在呼叫,似乎还有人在询问要不要下河。
此时她就像被逼入瓮里的鳖一样进退不得。气已经快憋不住了,但仍然只能忍耐再忍耐久一些,手臂不自觉地紧紧抱着胸前的狐狸,只希望他也能撑住,不要死,一起活下去……
河岸上的人们追到河边却仍然追寻不到目标,就连妖气都无迹可寻,浮着点点月色的河面上又一片平静,人们一时犹豫不前。最后玉台上人大发雷霆,带着人急匆匆沿着河岸继续一路追寻下去。
待河岸上的动静远去了,甘萝才敢慢慢浮上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肺腑好像炙烧一般难受。她又急忙将胸前狐狸的脑袋托出水面,探到它的身躯里仍然跳动着微弱的脉搏,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可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她现在泡着的这条河离工坊不远,想来很有可能就是铸镜工坊依傍的那一条,那么也就是从方庸城穿城而过的同一条河。她记得冯氏工坊在方庸城外的下游,也就是说如果她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很有可能就能回到城去。
既然想清楚了,她当即托着胸前的狐狸凫水逆流而上。
幸而这条河的水流并不太湍急,但她生怕岸上追兵并未走远,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只能慢慢地往上游的方向泅水。越到夜深河水越是冷冽,她在河里泡久了只觉得水中的寒气快要将她的骨头都冻住。身上之前挂上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痛痹将麻,但她也不敢有一刻停下来。她怕,怕一旦停下来就再也动不了,便会沉入水底。
艰难泅水前行的时候,她忍不住还是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小山村里虽然平淡乏味但是安心的日子。现如今却孤身一人陷在这条又黑又冷的河里,还不得不挣扎着逃回去,眼睛鼻子不由得涌上一股酸涩。
师父……
她打从心底里喃喃出这一声,可是心知师父早已不在身边了。
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走下去!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遇到事不能再哭哭啼啼地面对。
她将泪意逼了回去,咬着牙发誓,等逃过这次,她一定要往死里修炼她的道行修为和灵气!再也不能像今日这般窝囊了!
天蒙蒙亮起的时候,甘萝总算强撑着沿着这条河回到了方庸城。
舒绥绥的客栈此时还未开门,却听见有人在拍门。伙计打开店门一看,一人一狐浑身湿透地倒伏在门外,没有了动静。
第17章 章锦婆婆
甘萝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客栈里的屋梁。
脑子有点昏沉,稍微动了一下,只觉得身上几处都有点麻麻的钝痛。她行动迟缓地伸出右手去摸左手臂,钝痛得最明显的地方被妥善地包扎了。
再环顾了一下周遭,哦,她这是终于回到舒绥绥的客栈了。
那只狐狸呢?
她突然想起他来,正要撑着起来去找人问,就见舒绥绥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呀,可算醒了。”
舒绥绥一边甩了甩搭在手臂上的拂尘一边走过来观望了一下她的气色。
“你们这出门一趟怎的搞得个个负着伤回来了?他竟还连本体都给逼出来了,啧啧啧。”
“玄苏呢?”
甘萝没回她的问话,反倒径直开口问她,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摩擦生疼,声音沙哑得难受。
舒绥绥上前伸出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顺势一推额头将她推回床榻上躺着。
“没死。我带他去疗了伤,如今在别处躺着。”
舒绥绥转身去斟水,仍是拖着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着话,只是态度里终究加入了些许严肃。
她何曾见过玄苏被伤成这个样子,不但被逼得化回原形本体,竟还无论如何都醒转不过来。她想不管都不行了。
甘萝刚放下心来,手里就被塞进一杯水,继而听见她问:“说吧,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甘萝虽然看不出来她有多少年道行,但总归是玄苏的朋友,应该能帮忙去救玄苏,怎么也比她单打独斗要强,便将这次的事原原本本地对她说来。
听完她的讲述,舒绥绥冷哼了一声,悠悠地拉长了腔调说:“这么说来,你们这是踩进了别人专门给你们布的局啊……”
甘萝从那日在坊市被冯坊主找上开始回想,一直想到最后被那些道门中人追赶着逃回来,发觉他们俩可不是一步步进了别人的局么,便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为着自己的蠢钝。——当然,这事也有玄苏的一份,可他都躺下醒不过来了,再推到他身上也不大合适。
舒绥绥没管她心里怎么想,随意坐下在床榻另一头,用拂尘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玄苏现下的状况有点头绪了……他大概是被带走了魂魄,所以如今只剩下一副原形躯体转醒不过来。”
甘萝听得呆住了。
原来他会变成那样,是因为魂魄被带走了吗?那他的魂魄被带去了哪里?
她这才突然想了起来,赶紧一摸身上的乾坤袋,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被替换过,乾坤袋也不在身边。
“啊我……我这……”她指划着自己身上,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舒绥绥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杏眼微扬瞧了她一眼,“你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我给你把衣服都换掉了。”
“那我的乾坤袋呢?”
“在这儿呢。”
舒绥绥起身去将房里木几上的乾坤袋拿过来给她,打趣道:“放心,这玩意儿我多的是,不要你的。”
甘萝也顾不上她的打趣,赶紧从乾坤袋里找出从明鉴堂拿走的那面铜镜递给舒绥绥。
“这个就是将裹住玄苏的白雾全部吸了进去的铜镜。我把它带回来了。”
舒绥绥马上接过镜子察看。还好这小姑娘虽然心性简单了点,关键时刻脑子还是蛮清醒的。
她先大致翻看了一下这面铜镜,只觉镜体光华润泽内敛,造型不是时下流行的式样,看上去颇有些年代,但边缘纹理间不见青锈。镜面似是没有打磨光亮,雾蒙蒙的映不清模样,镜背的纹饰轮廓却十分清晰,边缘饰以寻常的连弧纹,内圈却有些特别,以数量不等的乳钉为一组,共七组环绕着最中央的一圈钮座。那钮座也不像寻常钮座,却有些像高低不一的几座山峰围拱着中心凹下去的一口深潭。她回想了一下,以前确曾见过几面前朝铸造的类似的星云纹铜镜,却从未曾见过这样纹饰的。即便是她一时也对这镜子的来历找不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