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萝无所事事之下躺在长榻上睡了一觉,因为心里有忧虑也没睡沉,这下被移进来的余晖亮醒过来,睁开眼睛呆愣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头顶上,是玄苏那清俊恬适的脸。他也阖着双眼,背靠在长榻的围屏上休憩。可怎么是这角度……
她突然后知后觉自己的头正枕在什么柔软的地方,马上坐起身来,方才发现刚才脑袋枕的是他的腿。
她怎么睡到他腿上去了?难怪她睡到后来怎么感觉舒适多了。——大概是她先前颈下没有东西垫着,总是挪来挪去的不自在睡不踏实,不知道怎么的就睡到人家玄苏的腿上去了。
他竟也由得自己。
感觉到她离开了自己的腿,玄苏也睁开了眼睛,脸色如常地看向她问:“醒了?”
甘萝摸了摸鼻子,莫名地大脸一红,正在想着说些什么,目光却被前面地板上一个奇特的圆形影子吸引去了。
那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地板上,在大片暖亮的日光中格外明暗分明。它奇特在于并不是实心的圆影,而是在圆形的影子里显出依据某种秩序排布的,意义不明的铭文符号与纹样的光影。整个圆形光影无声无息地贴伏在地板上,透出一丝神秘莫测的气息。
甘萝看着那道光影思索良久,神色怔怔地说:“这影子的图文……有点眼熟啊……好像跟,从前师父给我看过的一本古书里一个阵法挺相似的。可是它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之前明明没有啊。”
她疑惑地顺着影子看向光线透进来的西窗。那里并没有任何能投下这样影子的东西。
玄苏也顺着那个光影往光线来处看去,随即起身走到西窗前。窗上确实没有别的东西,那张特意设置在屋子中央的高足木案却就在窗前不远处。木案上摆设着那面镜背朝向屋内,可见雕工精美的铜镜。这面铜镜的镜面朝着西窗,走到它的跟前才发现它的镜面异常光亮,摆放的角度在此时也恰恰让西窗透进来的夕照径直照在其上,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芒。
玄苏伸手想将它拿起来细看,却发现拿不动,——它竟是被固定在木座之上。
他挑了挑眉,绕到铜镜另一边,低下身去观察镜背,然后招手让甘萝过来一同瞧瞧。
“你看这镜背的铭文图案是否与地上那影子一致。”
甘萝过去一看,还真是。
她看看镜背,又瞧瞧地上,皱着眉头想不通了。
镜背上的图文怎么会跑到地上去,变成了一个影子?
她抬头看向玄苏,觉得他应该会知道什么原由。玄苏虽然只是个几百年道行的小狐妖,但总感觉他好像懂得挺多,有时候还挺靠谱的。
玄苏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镜背上浮凸的纹理,边细细思忖边说道:“前朝曾经流传过一种特殊的铜镜,名为‘昭明镜’,又叫‘透光鉴’。因为这种铜镜在日光直射之下能透光将镜背图案映射到墙壁上而得名。但昭明镜是将镜背图案映射到与镜面相对的墙上,这面镜子却是将镜背图文直接映射到地上……而且方才你说镜背的图文与阵法相似?是什么阵法——”
玄苏还未问完,两人却发觉地上那个和镜背图文一样的圆形光影在他们眼前突然如同在水中洇晕开的墨迹一样,开始向外扩张变大,越扩大光影痕迹越浅淡,最后消失在地上的微黄余光里。
就犹如它渗入地下去了一样。
甘萝震惊地抬起头与玄苏对望,沉默了半晌,听见玄苏又问她:“与镜背上的图文相似的,是什么阵法?”
“好、好像是一种、一种安定魂魄的阵法。”她有些磕磕巴巴地回答着,思绪仍在方才看到的奇异一幕里打转。
如果刚才地上的真是铜镜映射出来的影子,那它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安定魂魄?
玄苏又陷入了思索。为什么会是安定魂魄的阵法?他原以为会是别的效用。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铜镜的异动,开始了吗?”甘萝开始有点紧张了。
玄苏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面铜镜,不置可否。
此时,夕照已经微弱得只余下些许残光映照在西窗上。暮色进一步将屋内笼罩得晦昧昏黑,如有实质一般将屋内两人涌闷包裹住,也将周围影影倬倬的铜镜一同吞没,犹如深藏诡秘的黑幕将他们围困其中。
是时候了。玄苏心想。
第14章 铜镜摄魂
甘萝眼见着天都黑了,怎么还不见那冯坊主拿盏灯火过来,便要开门出去寻他。但打开门往外面张望去,四下昏黑一片,寂无人声。她高声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只得皱着眉头回到屋里,嘀咕着这人该不会是把他们扔在这僻静无人的工坊里,自己先走了吧?
哪有这样做事的。要不是玄苏非要留在这里,她也想走了。
玄苏并没有在意冯坊主的动向,在乾坤袋里摸出一根蜡烛,用火石点燃了,烛光随即将屋内映照出一室微弱光亮。
玄苏将它拿到高足木案上那面透光鉴的镜面前尝试了一下,果然无法映射出镜背的图文。看来要映射出傍晚那样的光影,还需得是到特定时辰,日光以特定角度投射到镜面上才行。不过他也并没想再现那个光影,这么试一下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随后便将蜡烛放置在木案上透光镜面前。
他站在蜡烛前双手结了个手诀,右手摊开掌心朝下往烛火上轻轻一掠,暖黄柔弱的火光倏忽扭动了一下,突然“嚯”的一下染上了淡淡的冷白光芒。明明还是原来的蜡烛,烛火光芒却比之前明亮了数倍,透过镜面投映将屋内填满了一室冷辉。
甘萝只觉眼前一霎明亮起来,忍不住感叹道:“这下可亮多了。你方才放了什么到蜡烛上?”
“妖火。”玄苏淡淡地笑道,“尤其适宜引出邪祟的东西。”
以前虽然听师父提到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妖狐族用妖气点燃的妖火,不由得凑近去好奇地细看。只见那妖火在透光鉴的镜面上映照出分外冷白的镜像,连带着她自己凑在镜前看火光的模样映在镜子里都有点诡异的青白。
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就收回了视线,直起身子扫了一眼屋内其他镜子,不知道发生异动的到底会是哪面镜子,这时才突然发现,——屋内视线所及的每一面铜镜的镜面中,竟然全都映照着那根加了妖火的蜡烛的镜像。
甘萝以为自己眼花了,急忙走到木架前,一面面铜镜看过去,还真的是!每一面铜镜摆放的高低角度都不同,怎么可能会照出同一根蜡烛的同一个映像?难道这也是玄苏的妖法吗?她诧异地转头看向仍然站在烛火旁的玄苏。玄苏脸色如常地默然不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慢着,刚才好像……
她直觉有点异常,马上转回头去看面前那面铜镜,好像不是。左边那面,也不是。右边的,都不是。刚才那点诡异的怵动是从哪里来的?
她心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高一格架上的那面铜镜。镜面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却并不是抬头望上去的她,而是俯头以诡异角度瞥向她的另一张陌生的脸。
她心头“咚”地重重一跳,瞳孔被吓得遽然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开口。镜内那副面容也张开嘴,似是也要开口,却在下一瞬转现出她的模样。正是她在镜中应该映出的模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拿下那面铜镜,照来照去,翻来覆去,已经没有再发现任何异常,看上去就是一面普通铜镜了。
可刚才那张脸怎么回事?
甘萝马上拿着镜子过去对玄苏说明方才发生的情况。
“这会不会就是铜镜的异动?”甘萝有些激动地对他说。妈的,方才赫然被那张脸吓了一跳,现在心境还没能平复下来。
“那些工匠说感觉有什么在铜镜里窥视他们,可能就跟我方才的情形差不多了吧?”
玄苏接过她手中的铜镜仔细察看了一下,摇摇头说:“这面铜镜似乎并没有什么灵力或者妖力的波动残留其中。不过照你的述说,这异动应当是开始了。”
甘萝狐疑地看着这面似乎回归寻常的铜镜问:“它不是异动的铜镜吗?可方才它明明现出那样一张脸了啊。”
这一点玄苏暂时也没弄明白,便暂且放到一边。
他相信,异动开始后不会只是镜中窥视这么简单,否则之前就不会有工坊的两人出事了。继续等下去,异动还会有后续的。
————
玄苏仍是不甚在意,甘萝却紧张了起来。她摸摸怀里收着的那张隐身符,定了定心神,又说服自己先不要把玄铁伞拿出来防身。——毕竟这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家精心收藏的铜镜,要是被她大惊小怪之下失手打碎了也不太好意思。
屋里不觉时辰。感觉等得差不多了,甘萝打开窗子伸出头去瞧瞧月亮的位置看看到亥时没,却隐隐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怎么会有血腥气息?她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便叫上玄苏过来。
“你闻闻,是不是有点血腥味?”
玄苏身为妖狐族,嗅觉自然也是分外灵敏,当下便嗅到屋外不止有血腥气息,而且这血还不是一般的血。
“是谿边的血。”他冷冷地说。
谿边?传说中生长在天帝山中的异兽?甘萝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人能得到它的血。而且这么珍贵的兽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玄苏眯起眼眸望向窗外一片模糊夜色,嘴边噙着一丝讽意。谿边乃是驱邪治妖之兽,后世得不到它的血便以狗血代之也有几分相似效用。但现下竟有人在这里布下如此珍贵的谿边之血,想必是用来对付他的吧。
如此看来,他的妖狐族身份一早就已被识破?应该说,这趟解决异动的差事本身就是个引他前来的陷阱吧。是什么人会对他如此费尽心机?
玄苏脸上的讽意更冷了一些。
有人要对付他其实一直都在他意料之中。但从今日这番布置来看,对方不计成本,势在必得。看来他还是有些掉以轻心了,之前确实该坚持让甘萝先回城去。
他转头对甘萝道:“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你快走。”
甘萝正要回驳,屋内烛火却在此时再起异变。玄苏与甘萝同时察觉转头看去,原先每一面铜镜还都是一模一样的烛火映像,此时有五面镜中的烛火却悄然染上了一抹幽青。
那镜中的烛火不过变色片刻,却又倏忽化去映像,倏忽又重新凝成新的映像,却是五个不同面容出现在镜面上,扭曲着脸张开口,像是极力将脸贴压到镜面上,又像要竭力在无声的镜中放声吼出声音来。
甘萝又被这些镜中突然出现的人脸吓得心头一悚。她退后一步,正要从乾坤袋里抽出玄铁伞,却猛然被玄苏伸手将自己往他身后一拨。
她一个踉跄在他身后勉强站住,正要开口问,抬头看见眼前一幕却说不出话来。
窗外不知何时升起一道浓重的白雾,不消不散,如有灵识一般从窗子滑入屋内,速度极快向他们二人袭来,此时已经缠裹上玄苏的身体。要不是方才玄苏快一步将她拨到身后,这一刻就连她也会被白雾缠裹上。
甘萝心里一凛,伸出手就想将他从白雾里拉出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快走!”
玄苏只来得及朝她喊出这一句话,下一瞬整个身体已经被白雾完全吞没。
甘萝心里砰砰乱跳,望着那团白雾一时不知到底该从何下手。忽而却见那道白雾又朝着另一个方向涌滑过去,那边是木架上的一面铜镜。那面铜镜的镜面此时竟变得如水面一般。白雾的前端刚一触及镜面就触动出如水面的波纹,随即就被水面如吸虹一般全部吸了进去,屋内再也不见一丝白雾的痕迹。
白雾离去,玄苏的身体却不见了,地面上只趴着一只狐狸。那狐狸是极罕见的银蓝毛色,皮毛在烛光中流泻着一抹矜贵的光泽。
甘萝倏然一惊,扑上去抱起那狐狸摇了摇,完全没有反应,仿若死了一般。可是摸着身体却仍有脉搏,鼻间也能探到极其微弱的气息。她心知这应该就是玄苏的本体,但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被方才的白雾害的?她突然又想起冯坊主描述的工坊之前出事那二人的状况,不死不活,只剩一息尚在,可不是跟玄苏现在一样吗!
可他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5章 镜中世界
玄苏自被白雾从腿下缠裹上来就知道这白雾不简单,竟缠得他无法动弹无计可施。当他整个身体都被白雾淹没密密裹住的一刻,只觉得一股蛮横之力自外而内迅猛地将他的神志狠狠拉扯出来,团在雾中被裹挟着冲向某处,最后像被一股无尽的引力吸了进去,又像身不由己地沉没入深不见底的沼泽内。
当他能睁开眼时,才发现身上白雾已散去,周围是一片灰暗的虚空,空荡荡,无有边际,没有声响。
他极目远眺,隐约可见虚空的尽头有几处闪烁着一点光亮。他回头看向自己的来处,只见一道圆形的亮光正在他的身后慢慢黯淡下来,如同一个通道入口在慢慢关闭。他心头一沉,往那道亮光冲过去,却只来得及望见如门一般的亮光之外另一边的景象最后一眼,——满室冷白烛光,甘萝正跪在地上抱起一只银蓝毛色的狐狸。
那是他方才一直待着的屋子,那是他化出原形的本体!
随后,圆形的光门收敛掉最后一丝光亮,灰暗的虚空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身后的那个入口,彻底关闭了。
他僵在原地,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尽量令情绪稳定下来,沉淀下自己的思绪。假如那个圆形的光门就如他猜测般是屋里其中一面铜镜的话,那么他现在,是进入了镜中的世界吗?
那方才看到的几处闪烁的亮光,会是其他镜子入口吗?
他身随意动,随即往那边方向过去。但镜中的世界感觉不到身位的移动。他只觉得应该过了许久,却总到不了闪烁着亮光的那边。
更糟糕的是,那几处给予他目标与方向的亮光随后也相继一一熄灭。如今这个世界看起来真的是一个完全封闭的虚空,好像再也没有出路。
玄苏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来,想调动全部灵力画一道感应符咒,尝试以符咒发散协助,尽可能去感应一下这个地方的方圆大小。但此时他才发现体内竟空空如也,感觉不到一丝灵力的存在。
应该说他如今什么都感受不到,连他整个身体都是虚无的。
这个地方,好像就是由一片虚无构成。天地间仿佛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一刻他放眼四顾有些迷茫。正当他以为这个鬼地方只剩下自己一个时,灰暗苍茫之中,从那几处原先有亮光的方向慢悠悠地游荡过来几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