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笨拙,修长的手指拿着针线不知所措,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线头,额头上粘着几滴汗珠,看上去紧张又庄重。
“你在干什么?”玛丽问。
希斯克利夫似是被吓了一跳,猛得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玛丽。随着他直起的腰,玛丽发现桌子上的那本书是她送给他的那本《圣经》。
“我……”希斯克利夫好像有些窘迫,额头上的汗珠更密了,他假装不经意把一只手搭在《圣经》上,试图挡住玛丽的目光。
“我很抱歉。”希斯克利夫说。
玛丽感觉自己一定是最近太劳累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因为她刚刚听见希斯克利夫和她说:抱歉。
“是一个意外。”希斯克利夫慢吞地开口,“打仗的时候,它从我的衣服里掉了出来,摔散了。”
玛丽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缓慢、艰难、不可置信地意识到,希斯克利夫真的是在向她道歉,因为他打仗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她送他的那本《圣经》。
“我不太擅长这个。”希斯克利夫继续说,看上去有点尴尬,“但是你说没有浆糊,所以……”
“你要浆糊是干这个?”玛丽惊讶地问。
“不然呢?”希斯克利夫感到莫名。
“我以为你是要修怀表。”玛丽脱口而出。
“浆糊能修怀表?”希斯克利夫比她更惊讶,他皱着眉头,一幅见到鬼模样。
“……”
好像不能。玛丽感到尴尬,她不安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明知故问道,“那你用完了吗?我还有围裙要补。”
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她继续假装不在乎地说:“既然散了,你可以丢掉它。”
“这么说,你把我的钢笔扔了?”希斯克利夫挑起眉毛,声调也微微扬起。
玛丽被他盯得发慌,连忙转过半个身子,“我收在箱子里面了。我很忙,没时间处理它。”她当然是在撒谎,那支钢笔现在就在她衣服口袋里,紧贴着她的胸口。
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玛丽回过头,发现是希斯克利夫在笑。
真是活见鬼,她今天不仅听到希斯克利夫道歉,居然还看见他笑。玛丽低垂着脑袋,用余光悄悄看他,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很英俊。或许很多人不喜欢他这幅不够白皙、过于硬朗,还带着吉普赛风格的长相,但是她喜欢。
“你和威尔逊是不是很熟?”希斯克利夫冷不丁地问道。
“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玛丽回答,她开始隐约明白希斯克利夫为什么这么问,却又不敢肯定。他都有凯瑟琳·恩肖了,还关心他和威尔逊医生的关系做什么?
花心的男人!
“只是老师?”花心男人问。
玛丽点点头,她感到希斯克利夫似乎挪动了一下身子,离她稍微近了一点。
希斯克利夫无声地笑起来,作为一个随时会战死的士兵,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随便给一个姑娘什么承诺。
但是他无法克制他的感情。
此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感情。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其他病人微弱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玛丽什么也听不见。这间病房的患者大都伤的不重,不像其它房间那样总是弥漫着血腥和酒精味儿。
反而只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点点军人们身上的烟草味。雪还在下,因此房间被映得很亮。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能把它修好。”希斯克利夫拿开挡着《圣经》的手,隔着衣服拉住玛丽手腕,把她转过来,他认真注视着她。“玛丽,我会活下去,活到战后,再给我一点时间。”
散落下来那页纸上恰好写着一行手抄的小字:
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④
第50章 50
玛丽回过头, 夜是黑色的,希斯克利夫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在黑色的夜晚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会活下去, 玛丽。”希斯克利夫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玛丽沉默着, 眼睛发干发涩,她身体的温度迅速下降,只有心口像埋下一团火。这团火焰不断燃烧,她逐渐变成一根干柴,被火舌包围, 整个人都因为火焰的剧烈燃烧而劈啪作响。玛丽以为自己是跳进了火坑里, 橘黄色的火焰让她的皮肤疼痛不已,可是她却不愿意离开。
“凯瑟琳恩肖是谁?”玛丽艰难地开口。
凯瑟琳, 凯瑟琳恩肖。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个令人心口发疼的名字,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玛丽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她无比庆幸自己发现了那块怀表,知道了凯瑟琳恩肖, 否则她刚刚可能就答应希斯克利夫了。
她又十分怨恨希斯克利夫,怨恨他分明已经有了凯瑟琳, 却还要来招惹她。
也怨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大意, 落下那块怀表。
告诉我她只是你的妹妹,是你的血亲。玛丽在心里祈祷, 即使她分明知道, 这是在自欺欺人。
希斯克利夫似乎有些惊讶,他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房间里很安静,他们甚至都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希斯克利夫把玛丽的另一只手腕也隔着衣服抓住。
他说:“凯瑟琳是我曾经的爱人。”
玛丽挣开了他,但是没有成功,她被抓得很紧,手腕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略微发疼。
她真讨厌希斯克利夫。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野蛮、霸道、不讲道理。她招惹到这样的人简直是造孽。
“凯瑟琳的父亲,也就是老恩肖先生,他是我的养父。”希斯克利夫发觉玛丽想跑,于是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他紧盯着她。
“我们住在呼啸山庄,我第一次见凯瑟琳的时候,她大概是六岁。我并不知道我多大年纪,我从来不知道我多大年纪。”
"我不想听你们的恋爱史,希斯克利夫。"玛丽恼怒地抽出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解救出来。
“凯瑟琳早就嫁人了,玛丽。”希斯克利夫松开了她的手腕,却又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已经是过去了。”
这下玛丽更动不了。所以她只能瞪着希斯克利夫,把愤怒集中在眼睛上,“我不是你的备用选项,希斯克利夫上校。假如你再不松开我,我就要喊人了。”
“我没有把你当作备用选项!”希斯克利夫还是没有松手,他的声音有一点嘶哑和颤抖,“在我眼里,你始终只是玛丽班纳特。”
“我曾经爱过她——我当时的确以为那是爱。但是,在呼啸山庄,我并不能算作一个人,玛丽。尤其是在我的养父死后,除了凯瑟琳,和一位女佣,那里并没有人愿意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
“所以我才以为我喜欢她。后来她嫁给了我们的邻居,一个有钱的绅士。”
“玛丽,我不是有意不告诉你这些。”希斯克利夫叹了口气,握着玛丽肩膀的手松了力道,轻轻向下滑了一点,落在她臂弯的位置。
"在呼啸山庄,我只是一个仆人。我不仅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还坐过牢。"
他从小就生活在阴沟里,而玛丽却不一样。
玛丽像苜蓿花。
在玛丽面前,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感到害怕,害怕玛丽知道他不堪回首的过往。尤其是在兰迪威尔逊出现以后,这种恐惧就更加明显。他看不起威尔逊,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着自己不曾具备的、优秀的品质。
希斯克利夫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要退出,但是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做到。只有在玛丽面前,他才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有生命,他的心脏原来还会跳动。
“我的过去见不得人,玛丽。”希斯克利夫轻声说,心中感到苦涩,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卑劣,在喜欢的人面前还不愿意坦诚,直到被对方看破戳破,才不得已面对现实。“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这些。”
“玛丽,是你给了我新生。我想要重新开始。”
“你们认识很久了,从小就认识。”玛丽低着头,不愿意看希斯克利夫。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在意一个人过去爱过什么人,而是应该放眼未来,可是心头却仍旧感到酸涩。
“你喜欢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希斯克利夫感到有一点头痛,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这段“情史”。往日里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上校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无奈、紧张又焦心的希斯克利夫。他的双手又小心翼翼地向下滑了一点,试图勾住玛丽的手指。
玛丽摇摇头,几乎是很困难地呼吸了几下,才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太喜欢凯瑟琳了,希斯克利夫。连你的庄园里都是她的画像,哪怕她已经嫁人,你还是挂着她的画像,还把她的画像戴在身上。你真的能轻易放下她吗?你们认识了那么长时间。”
她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指从希斯克利夫手指里拿出来。
“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不是当过仆人,可是我不能假装不知道凯瑟琳。我真的很抱歉,我做不到。但你也一样,是不是?你也不能假装凯瑟琳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能假装我不知道凯瑟琳的存在。”
“你真的太喜欢她了。”玛丽苦涩地说出这句话,她咬着嘴唇,感到委屈,也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不堪。她该怎样才能不去在乎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那十几年的日子啊。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每天都能看见对方,熟知彼此的一切。
已经是深夜,今天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再加上前方战场连连告捷,所以哪怕是窗户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每个人也都已经安心地陷入沉睡。连桌子上的那盏煤油灯都自己熄灭了。
“我究竟应该怎样解释。”希斯克利夫坐回病床上,神情沮丧,他仰头看着玛丽,眼睛里的那团黑色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他没有法子了。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他开始感到恐惧,浑身的力气都被剥夺,桌子上的那本《圣经》逐渐变成一个笑话。他预感凯瑟琳的历史又要重演,并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承受失去的滋味。
或许我本就不值得爱。
玛丽移开眼睛,不敢和希斯克利夫对视,只匆匆留下一句“我明天再来拿针线包”,就用最快的速度狼狈跑掉了。鞋跟在寂静的走廊里掀起一阵轻微的响动,玛丽一路小跑,直到院子里才停下来。
被希斯克利夫握过的臂弯和肩膀仍然发热,她大口呼吸着冷空气,让更多的寒冷涌入肺部,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冷静下来。她刚刚拒绝了希斯克利夫。因为一个很久以前的凯瑟琳恩肖。
玛丽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可是她真的难以做到对凯瑟琳视而不见。
圣诞节的余韵还在,用来装饰院子的蝴蝶结和彩带还都挂着,甚至空气里还隐约飘散着烤火鸡的香味。
玛丽却感到懊恼又丧气。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在家里,她一直是个麻烦精。
端庄温柔的简,美丽聪慧的伊丽莎白,古灵精怪的莉迪亚和凯蒂,和与众人都格格不入的玛丽。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她们的父母。
以前,每逢有新绅士来到,母亲最先想到的便是简,然后是莉迪亚,接下来是伊丽莎白和凯蒂,最后才是她。直到她因为感染黑死病去世的前一个星期,班纳特太太还在指责她,为什么不能讲话的时候像一个淑女。
玛丽自知自己不是什么淑女,也不想当一个淑女,而希斯克利夫又恰好不是什么绅士,所以在发现那块怀表之前,她还觉得他们两个或许会很登对。然而现在她只想回到过去抽自己一巴掌,告诉自己看清事实。
事实上,重生后,玛丽从来没有过要嫁人的打算。她只想全家平平安安,自己也能多活几十年。至于是不是要有一个丈夫,她感到无所谓,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天天嚷嚷着要学医,要出去问诊的女人。
她也不需要那些人的喜欢。
于是玛丽把自己的“第二次”未来计划得很好,活下去,看着姐妹们嫁人,然后在修道院里度过余生。她对这样的生活没什么意见,但是希斯克利夫却忽然出现了。
为什么她不能早一点遇见希斯克利夫呢。那样,即使他们没有十几年的交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他和凯瑟琳相识年月的零头都不够。她裹着披肩,在雪地里踱步,偶尔会抿一小口杜松子酒取暖。月亮半挂在天空中,今天难得有星星,雪势逐渐转小。
玛丽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希斯克利夫,尝试不去在意凯瑟琳。她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周日,距离希斯克利夫回战场还有两天,她还有时间继续考虑。
究竟要不要回去找他,要不要尝试一次?
第51章 51
玛丽很纠结。她好像没有回去的勇气, 也没有尝试的勇气。她变成了一个胆小鬼,畏畏缩缩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向往沙滩上温暖的日光, 又怕被眼前的假象欺骗,发现灿烂的日光背后其实还隐藏着乌云和雷雨。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玛丽感到烦躁, 她不喜欢这个为了情爱而磨磨唧唧的自己。
“你似乎有一些苦恼?”弗兰德拄着拐杖走过来,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胸前,“可是我听说你的心上人没有大碍,你为什么还在不高兴呢?小玛丽。难道是他辜负了你?要是这样我可以帮你教训他,别忘了你可以把我当哥哥看。”
弗兰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路面很滑, 玛丽不得不把酒瓶塞回围裙里,伸手去搀扶他。
“看来你真的很伤心, 究竟发什了什么?”弗兰德看着她围裙里那个小酒瓶说。
……其实也不完全是,喝酒主要是因为冷……
玛丽笑笑, 她并不想承认伤心是因为自己太计较希斯克利夫的过去。
“不如我来猜猜?”弗兰德说。他做出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尽量用欢快的调子说话。“你应该知道, 我猜的一向很准。或许我退伍后还能当个占卜师什么的。”
玛丽额头一跳,她当然知道弗兰德猜人心事猜的很准, 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心事。这几天随着他伤势的恢复, 医院里的年轻护士们简直把他当成了这里除了牧师以外的,最好的倾诉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