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绣这一番话,叫沈玉如颇为震惊,不过她也没多问,只在心底默默记下元绣的话。
“姑娘为人聪慧,性子刚直,若得贵人庇佑,定然一生安虞。只是若只有自己,这过于刚直倒不是什么好事情,万事还得留些余地。这话不肖我说,姑娘自个儿迟早也能想明白,我如今不过是提个醒儿。”
沈姑娘的性子颇有些像杨探花,人的性子难改,元绣知道,今日一言,确确实实也只是给她提个醒,希望她遇着事能想起这番话来。
沈玉如郑重点头:“姑姑教诲,玉如都记下了。”
外头知县夫人也已是备好车马厚礼,母女二人将元绣送至门口,又亲自遣了府上车夫送她回去。
元绣自然不会推拒,若今儿她没收下礼,只怕娘俩才会在心里犯嘀咕。
至于元绣引荐的那位嬷嬷,也是丹桂县人。
早先元绣的规矩便是从她那儿学的,开始嬷嬷甚严,时日久了,待元绣便如同亲人似的,实实在在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如今嬷嬷孑然一身,在王府做供奉,日子虽说过得不错,但毕竟是王府,规矩森严,人总不大自在,早先元绣出宫那会儿去瞧了一趟,嬷嬷也说过几年还得回乡。
人一上了年纪,哪怕是歇气闭眼前一刻,想的也是叶落归根啊。
当初在宫中元绣笑说给她养老,离宫以后心里也确实存着这样的念头。因此叫沈玉如带去的信中,除了让嬷嬷得闲教导一下沈姑娘,也问了嬷嬷何时归乡,她好早些筹备。
知县夫人亲自遣人将她送回来,大包小裹放了整整一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买了条街。
车夫将东西搬到屋里,荷香跟兴安俩人一前一后跟着跑来跑去,李氏问元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元绣把今儿在知县府的事说了个大概。
李氏颇为自豪,又跟围观的邻居解释一通,末了还加上一句,
“没什么!这都是知县夫人送的!”
于是大家看向元绣的眼神愈发敬重,元绣也没在意李氏如何夸海口,横竖都是一个村的,再说这话就算传出去,于赵家也没什么大碍,反倒会叫一些起了歪心的人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知县夫遣来的马车还没走,又一辆马车过来了,有眼尖的立马就发现这是杨老财家的马车。
马车停在赵家院子外头,边上围了一圈方才看热闹还没散的人,杨老财挺着肚子,被人从车上搀下来,眯缝眼朝周围看了一圈,周边围着还想看热闹的人就散了,再如何杨老财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得罪的起的。
沈夫人派过来的马车为了卸东西方便,从后院停到院里去了,若非伸长脖子细看,还不大会被注意到。所以杨老财自然也没注意到。
元绣她还不曾见过杨老财,不过只听外头动静跟议论声,也知道是谁来了,赵大胜跟李氏有些害怕,元绣丝毫不惧,压根也不想将人放进来,只堵在门口,斜眼看着杨老财。
先时杨有发说这姑娘长的标志,他还不信,如今只看一眼就起了色心。
不等元绣说话,杨老财便龇着一口黄牙冲元绣笑,又客气地拱拱手,
“前些日子家中下人实在不懂事,兴许是眼红姑娘买地赁地,因此放了把火,惊扰了姑娘,虽说刁奴已被官府收押,我今儿是存了登门致歉的意思,想那家奴也没几个钱,姑娘此番损失,本也是我管教不严所致,因此马车上这些,都算作赔礼,还望姑娘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杨老财指着车上东西,似乎真的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
元绣毫不客气,叫赵大胜跟知县夫人遣来的车夫,将马车里的东西搬空,杨老财并未说话,只笑吟吟地侧了半边身子让开路。
“去年叫喜婆子来求娶元绣姑娘,想来是她老人家还不够格,今儿我亲自前来求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如何”元绣皱着眉心里忍不住犯恶心,眼神将杨老财上上下下扫视一遍,身形肥硕,头发稀疏,眼底青黑,脸皮跟皱巴巴的老方瓜似的,偏还摸着腰间玉坠颇为自得。
见元绣没说话,杨老财愈发得寸进尺:“听闻姑娘二十有六,这般年纪在这乡下地界儿能找个如意郎君实属不易,先前让姑娘做姨娘,姑娘心气儿高,想必是恼了,说来也巧,前些年我家夫人病逝,我心头倍感思念,因此这么多年也未曾娶妻。”
说着这老方瓜竟还挤出两行泪,“我也还算相貌堂堂,又正值壮年,姑娘嫁与我做填房自也不算委屈了姑娘,且我少说有些家底,咱们或再得个一儿半女,以后…荣华富贵谈不上,吃饱穿暖是不在话下的。”
元绣忍不住冷笑,叫外人看了不知道以为他多深情,实则姨娘一房又房,思及此又不免一阵恶寒。
第二十章
“杨员外这话倒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能配的上您?您这相貌堂堂,板板正正的模样,便是放眼咱们整个丹桂县,都没几个能同您比肩的。”
杨老财忍不住笑出声,“姑娘过奖……”
还不等说完,元绣自顾自拍了拍肩上的灰:“要说这脸皮,您确实是咱们丹桂县头一份,这顺杆儿爬的劲儿,更是头一份儿。”
外面围着磨磨蹭蹭半天没走的人看元绣竖起来的大拇指,忍不住一阵笑。
杨老财多少年没被别人这样奚落过了,一张脸气的发红,只是想到现如今依旧被押在牢里的下人,又忍下了一肚子气。毕竟那火油生意不能出岔子,这娘们现如今张牙舞爪的,等落到他手里,保管要她吃尽苦头。
“方才我说的一番皆是实话,姑娘若不愿意,倒也不必这样奚落我不是?”
元绣又被这一番话恶心到了,既然已经叫人把他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了,其他再就没什么好说的。
知县府那位车夫看了半天也不敢走,只因临走前夫人交代过,这位姑娘是贵客,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管拿他是问。
“何来奚落?您早早吹吹打打来我家中求娶,便没打算叫我留个好名声,今儿我这番话便也放在这儿,便是找棵歪脖树吊死,也决计不会嫁给你这猪头猪脑的废物,作什劳子填房。”
杨老财气了个到仰,青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元绣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亏的我不计较,您自个儿认识杨主簿,想必也已经打听到了,这回可不单单是纵火这么简单,还牵扯到能连三族的事儿,本我也没底,但您今儿亲自过来给我送这些东西,不免叫我真起了些疑心。”
杨老财当即吓得颤颤巍巍,话也说不全了,“姑……姑娘说的是何事?我倒是听不大懂了。”
杨老财心虚,元绣也愈发笃定他跟私贩火油一事脱不开干系,那位主簿必定也牵扯其中。
一直等元绣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杨老财才狠松了口气,又甩了甩袖,冷哼一声,“左右姑娘瞧不上,我也不必在这儿耽误时间,想来你也是许久没出来,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不说你从前为奴为婢,便是好人家的姑娘,到这个年纪没嫁人,也都难在挑拣了,运气好点的能跟个鳏夫瘸子,运气差的早就受不住跳河了。”
“此前派人来三请四请,今儿更是亲自来了,是给足了你体面,姑娘既然三番两次拒了我这番心意,如此……如此一来便算了吧,还愿姑娘想开些,能遇着良人。”
元绣好险没站住脚,这厮脸也忒大,一番话到将自己抬得高高的,想着还要打听火油一事。
“只盼着杨员外不要记恨在心,别悄么声儿又来寻我家的事儿,上回万幸躲过一劫,再有一回,只怕……”元绣似乎被吓到似的,软了软声音,杨老财这才找回场子,冷哼一声,边上随从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车。
等杨老财走了,元绣才分外客气的将知县府上车夫送出去,末了又加了一句,“今儿叫您看了场笑话,劳您回去帮我提一嘴,毕竟这杨员外经营多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能得罪得起呢?”
那车夫笑,“这是自然,夫人早说过,您是府上贵客,不能叫您出事,今儿这番,回去必定要一一秉明。”
元绣自然再三道谢,又塞了一把铜钱,声音爽朗,周围人自然也能听到。
“今日难为您老人家跑一趟了。”
人都送走了,元绣才有空清点今儿送来的东西。
因着粮食被烧了,仓房便显得空落落的,一共堆了两堆,一堆是知县夫人送的,一堆是杨老财的。荷香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元绣一样样记上。
杨老财那一堆东西看着多,实则没多少,元绣在心里大致估了个价,要算起来,他拉过来的东西补贴被烧掉的粮食是尽够的。
除了几匹布料,还有些首饰珠花,不过这些东西看着都旧得很,也不知放了多久。虽说那些布料看着泛黄,但做成衣没什么妨碍,料子看着也都还算不错。
余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摆着好看的玩意,看着也膈应,索性一起码在仓房角落了。
再看知县夫人送的那些就显得格外厚重了,布料拿了整整十匹,都是细棉,这颜色也老幼皆有,管一家人做衣裳是尽够的,再其他的补身体的药也有几盒,另有细粮若干,南方的碧梗米,金丝米,甚至还有一个小口袋装着腊肉。
荷香一样样的往外拿,元绣便一笔一笔记上,虽说是知县夫人给的,但有来有往才是人情,知道人家送了什么东西,往后若是回礼,也有分寸。
正记着的功夫,就听荷香一声惊呼,元绣低头,荷香便把手中匣子递过来,除了几只做工精致的簪子镯子,还有两张地契。
一张是靠近双井村的十亩中等田,另一张是靠着元绣买的庄子边上的五亩上等田,单这些地便值不少银子了。
主要是这些地选的也很巧妙,离这儿都不远,元绣也方便打理。
元绣将那几张地契收起来,也算承了这份情,先前愿意收下知县夫人给的礼,是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没多少,再加上怕人家心里过意不去,丹桂县知县算是清廉,这些东西想也知道是花了不小心思的。
人情债暂且记下,荷香一脸疑惑,问元绣在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元绣笑:
“是人情账。”
“对了,姑姑前些时候说要教我认字儿,可还算数?”荷香对识字一事充满热情。
元绣点头:“自然算数,不过你得好好学,否则姑姑即便有心教你,你也难学会。”
荷香心满意足地点头。
元绣也笑,似乎又想起了四五岁上下,大弟跟在她屁股后面,傻兮兮的样子。
因着时间太紧,也不想耽搁太久,去京城这一路少说得花上大半月时间。临出发前,知县夫人又将元绣请过来,只问那位嬷嬷惯常喜欢什么物件,若是直接送银子,想来那见过大世面的也不一定能瞧得上这仨瓜俩枣的,于是这礼要送到人家心坎里才重要。
先前是知道元绣的境况才备了那些礼,王府的那位供奉嬷嬷一面都不曾见过,又从何得知她的喜好呢。
元绣只说无碍,送些丹桂县特产,嬷嬷爱酒,从前在宫中不敢放肆,离宫后闲时也爱吃几杯。丹桂县最出名的一样便是桂花酒,再有些糕点之类,若是再上心的,便送些花色简单些的好料子,嬷嬷定然都乐意至极了。
虽然元绣说的简单,知县夫人还是斟酌着备了整整一马车。沈玉如的两个哥哥亲自护着她进京,未免人多生事,临行前只带了两个惯常伺候、人也机灵的丫头。
知县送女上京这一茬暂且过去,那头的事情官府还在查,想来只要抓住杨老财这根线,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
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忙着眼前的春耕,村中不少人都赁了她家的地,如今都在地里忙乎,因着一年只收三成租,大家心里都感激着。
原本元绣还想请些短工,暂且把耕种的事情安排下去,谁知道村上人自己忙完了手里的活,也不用人说,自己就帮元绣庄上的地也一起翻了,连带着靠着杨老财家的那几亩今年不打算种的上等田,也都被赁了赵家地的村人翻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章
上回她包了一些土,也带去医馆里叫大夫瞧了瞧,可惜人家没瞧出什么名堂,过段时间还是得去一趟府城,顺带看看她爹的腿。
春季阴雨连绵,赵大胜的腿总是疼,她爹最能忍的人,到了半夜里也忍不住疼得抽气。元绣叫他歇歇他也不愿意。
对于赵大胜来说,忙活了一辈子,只要没进棺材,那必定是闲不下来的,况且如今家底都是元绣挣下来的,他什么也不动,做个吃白饭的更不行,毕竟还有两个孩子,这孩子真说起来元绣也无须上心。
思及此,赵大胜叹气。
他心里觉得元绣早晚都要嫁人的,家里老弱总不能拖她的后腿,他得多活些年头,好能看着元绣出嫁,好能为小辈多做些打算。再一个本就亏欠闺女许多,叫他如何能安稳的闲下来无所事事,他整日里着急上火,为的可不就是家里能过的再好些。
元绣也知道她爹心里的顾虑,却也得顾及她爹的身体,因此只叫他干些轻省的活计。
庄子一过完年,大家都开始忙起来了,火油的事情元绣暂且放到一边,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庄子上,忙活春耕的事儿。
雨一场接一场的下,地都被浇的黑黝黝的,种下去的麦子跟杂草都在疯长,元绣基本没操过什么心。
宋庄头是老庄稼把式了,今年村里赁过地的人家都接二连三的来帮忙,因此他也不曾去招短工,不过因着做活确实上心,因此宋庄头也都留了饭,每日也给些钱,村人也因此愈发仔细。
村中原本不少观望,又或许是迫于杨老财的威势没敢赁地的,这会儿又纷纷后悔,想问还能不能赁地,不说元绣,便是宋庄头都直接拒了。
往年一亩地都不会租给旁人,一来自家种出息多,也有赚头,二来自家种也不会糟蹋土地,况且那些地预备种什么都计划好了,种子也都留出来了,不好再换。
元绣则是打算今年若是地里出息强,能多买些地,再重新定这赁地的事。
虽说丹桂县偏北地,但常年雨水充足,离这儿不远还有一处山脉,山上雪至少得到五六月份才能完全化完,因此此地倒是不曾受过旱灾,只不过若是这春雨连绵,再加上山上化雪,容易成春汛。
雨水充足这也是丹桂县这般富庶的缘故,双井村从前也富裕,正是杨老财来了,这才连日子都差点过不下去。
这几日雨水多,元绣也怕春汛,因此亲自带着人通河渠,河里水现在看不出来,但若这雨再连绵几天,怕就险了。若是堵在一处,刚出头的麦苗容易被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