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缓步风流
时间:2022-07-18 07:47:44

  自此后,也就鲜少有人再提起“长安双璧”这个称谓。
  只是今年五月时,燕帝兀地授裴玦为驸马都尉,尚得承平公主,倒教长安百姓想起了这桩旧事来。
  有闺中女子歆羡承平公主艳福不浅,前后夫婿皆是人中龙凤,少不得要感叹一番自己为何没有这般福气。不过她们也深知,承平公主贵为公主,又极得燕帝宠爱,这天下间的男儿自是随公主挑选;再者说来,承平公主如此身份容貌,无论是虞让还是裴玦,与公主都是天生一对、金玉良缘。
  然而,说是“金玉良缘”,却也有很多人不以为然。
  毕竟承平公主艳名在外,公主府内男宠不计其数,而裴玦又是那般清贵之人,与乌烟瘴气的公主府太过格格不入。如此一来,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了一块,坊间自少不得编排些传闻。有说是承平公主强逼霸道,以权势拆散了裴玦与沈宁的姻缘,令得燕帝赐婚;亦有说是燕帝为防裴家坐大,故而下降公主,只为断了裴玦出仕之路。
  总之,坊间众说纷纭,有看好这对新人的,自也有唱衰的。
  笙瑟乐声中,一对新人踩着锦罗毯,和着礼官一唱三叹的吉词,迈入庭院之中。
  承平公主李梵清之云容被半掩在金线绣喜字团扇之后,半隐半现。众人只能见她一袭厚重深青翟罗衣,却又觉这礼服也难掩她袅娜身姿;而她项上花钗博鬓,更是满目金碧琳琅之色,直赛过灯火辉煌,教人不由暗想,原来这就是承平公主的节俭之道啊!
  比之被团扇遮掩了面容的承平公主,倒是驸马裴玦更为吸引众人之眼球。裴玦身着与李梵清同色的深青罗袍,广袖高冠,愈显得他身姿挺拔;他手执白玉笏板,却教人觉得,那白玉之清透也不如他面若冠玉之风姿。众人不由在心底暗叹,果真是玉树芝兰,如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否则燕帝也不会挑中他作承平公主之驸马。
  虽是承平公主下降,但顾及礼制,燕帝并未出席婚宴。不过,燕帝还是为李梵清亲选了主婚人,乃是如今宗室内辈分最高的鲁王。鲁王年逾古稀高龄,子孙绕膝,是公认的福泽深厚之人。燕帝替李梵清择了鲁王做主婚人,寄意再明显不过,如此看来,燕帝对李梵清之厚爱亦是可见一斑。
  鲁王与裴植共立在香案左右二侧,等待一对新人上前致礼。随着礼官继续唱和着婚仪的下一项仪程,将行三叩九拜之礼,傧相也将二人引至香案之前。
  依礼制,此刻裴玦屈膝跪下,向着鲁王与裴植行拜礼。李梵清执着团扇,亦稍稍低了低头,向二人欠了欠身。待裴玦行完拜礼,朝着李梵清转过身来,便是要行对拜之礼。
  这还是今夜裴玦第一次正对上李梵清的脸。只可惜,虽对上了,却还是被碍人的团扇所阻隔,未能教他瞧见李梵清此刻的神情。裴玦虽觉惋惜,但还是依着婚仪,朝李梵清敬拜。在他拜下后,李梵清亦低了头,完成了这最后一项拜礼,夫妇对拜。
  听得礼官一声洪亮的“礼成”呼号,李梵清一颗心也随之颤了颤,总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未及她多想,手中便被塞入了一根红绸。她顺着红绸望去,只见红绸中段被系成个绣球花样,而另一端自是在裴玦手中。
  她与裴玦被这红绸牵引,又被傧相引入了青庐之中,要继续行却扇与合卺之礼。
  裴玦的手指攀上她扇柄时,却不知为何,教李梵清忽地生出了些似曾相识之感,好似这一幕曾经发生过一般。
  她忆不起是在梦中曾见,还是传闻中才有的前世经历。
  团扇被裴玦却下,李梵清的侧脸映在灯火之下,笼上了一重融融暖意。原该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姑射仙子,此刻也不免沾上了一抹人间烟火色。
  李梵清挪过脸,正好与裴玦四目相对,不觉哑然一笑,却教裴玦觉得天地在这一刻也黯然失色。
  裴玦接过傧相递来的象牙箸时,尚有些恍惚。他只能按部就班地与李梵清分食盘中鱼肉,随后又接过红线系过的瓠瓢,低头将瓢中酒液饮尽。
  礼官满面春风,又对着二人说了些天花乱坠的贺词。裴玦此刻已无心去听,只大约知道,无外乎是在说他二人乃是天赐良缘,前世修度而来,方才结此秦晋之好。
  劳累辛苦了一整日,直到此刻方才算真正的礼毕。礼官与傧相皆退出了青庐,替二人掩上了帷幔,却并未真正阻隔外间鼓乐喧嚣。二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外头宴饮正是酣时,要等众人皆散去,恐怕还须很久。
  李梵清偷眼打量裴玦,发现他依然有几分不自在。
  “你怎地比我还要……”李梵清本想说“羞赧”,可恰好此时裴玦站起了身,比坐着的她要高出许多,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用这二字形容裴玦都太过奇怪,最后只好将这二字又给咽了回去。
  裴玦回身看她,沉吟片刻才道:“只是不大习惯与公主共处一室。”
  “……我们没共处过吗?”她想,裴玦如今倒是见外得很。
  裴玦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只道:“那不一样。”
  “我明白。”李梵清敛眸,“你若是不惯,日后我居公主府,你仍住在裴府就是了。”
  按大燕祖制,其实向来也是如此。公主日常居于公主府,传唤驸马时,驸马才可过公主府。只是,李梵清的公主府乃是多年前所建。因她当时要嫁与虞让,公主府便建在了晋国公府所在的隆庆坊,与原晋国公府一街之隔。这回婚期仓促,加之李梵清自己住惯了隆庆坊公主府,也就未提出要在裴府宣阳坊兴建新公主府之事。
  在李梵清想来,以裴玦的性子,还有她与裴玦如今的隔阂,恐怕他也不会愿意日常往来公主府。是以她还是决定居于隆庆坊,这样也与裴玦相去甚远,二人自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恐怕不妥。”
  “何处不妥?”李梵清心下称奇,她此举全然是为裴玦着想,怎地他还觉得不妥?
  裴玦负手而立,站在她面前,正色道:“公主不知坊间如何传闻吗?”
  坊间关于她的传闻,除了夸赞一两句美貌之外,从来没什么好话。当然,于女子而言,夸赞美貌虽是美事,可太过美貌,或仅仅独有美貌,也就算不得什么好事了。君不见妲己、褒姒之流,总逃不过“红颜祸水”四字。
  “是说我强逼于你,拆散你同沈大之事?”
  裴玦眼神一沉,却仍点头道:“亦有人说,乃是陛下不愿裴府坐大,要断绝我出仕之路。”
  李梵清抬眼,不答反问道:“那你说说看,这事实又是如何呢?”
  事实如何?裴玦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
  “坊间传闻本来就是事实啊。难道不是我自己承认下药强逼于你,父皇这才为你我赐了婚吗?”李梵清顿了顿,又道,“至于父皇有没有断你出仕之路的心思,我就不便妄加揣测了。”
  裴玦望着李梵清,那眼神极为认真,似在瞧稀世珍宝般。好半晌后,他开口道:“你便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李梵清失笑,反问他道:“你觉得我还有‘名声’可言吗?多一桩、少一桩,真一桩、假一桩,于我而言皆是虚的,又有何好在意的呢?”
  “我知道了。”裴玦揉了揉眉心,思绪也转了个弯,“假使我当真与你做出恩爱不疑状,世人也不会相信,只以为是你逼迫于我。”
  李梵清暗赞裴玦孺子可教,道:“所以你也不必因此感到为难,就当作未曾与我成过亲便可。”她本还想说,待日子久了,她自会主动提出与他和离。只是今日是新婚之夜,李梵清怕裴玦多想,斟酌之后还是未将这话说出口。
  可裴玦是什么人?他怎会想不到李梵清的弦外之意。裴玦眼神渐冷,本是半弯着的唇角此刻也垮了下来。
  “公主厌弃我?是因为公主心中还有……”他又钻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牛角尖中,不得出来。
  “没有。”李梵清将这二字说得决然冷硬,本是因她不愿听到虞让的名字,却教裴玦误会她是对自己决绝。
  青庐内一时静默无声,只有外间笙瑟鼓乐断断续续,透过青罗帷幔传入庐内,勉强造出一缕生气。
  李梵清站起身,缓步走到他身前。
  “裴积玉,我曾想过,你当时不愿接旨,会是个什么原因。”
  “我翻来覆去想过许久,最后我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原因,只是因为你不愿意罢了。不过,既然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同我说说你的原因。”
  “因为,我是真的有想过,今后要与你好好过日子的。”
 
 
第41章 拿乔
  李梵清的声音温柔,沉如静水,又似陈酿,直教裴玦意动神摇,欲将她这几句话含在口中,反复咀嚼回味。
  “……你说的‘好好过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旁的夫妻如何过日子,我们便如何过日子。”李梵清看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唇边粲然荡开一抹笑容,“或者,你喜欢怎么过,我们便怎么过。”
  李梵清不过一笑,却已将他逼入败境,令他狼狈得溃不成军。裴玦见自己心意袒露无遗,望着她的眼神也不由慌乱地挪开了去。
  “如今你可以回答,当初为何不愿接旨了罢?”
  裴玦扶额道:“我不是不愿回答公主,只是这个原因,我自己一时也说不明白。”
  李梵清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她自问也算了解裴玦,当初自也替他寻了不少原因,却不想从他口中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原来天生聪慧如裴玦,也会有答不上来的问题。
  “那便不必回答了。”李梵清学着他的样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来日方长,我也并不急于此时此刻。”
  李梵清说罢,不等裴玦回答,脚下却朝外间走去。裴玦顺着她身影望去,以为她要离开,心急之下忙追上前去。
  “兰桨,去厨房寻点吃的来罢!我都要饿死了!”李梵清掀开了一角帷幔,探出脑袋,朝青庐外不远的兰桨呼唤道。
  裴玦见她语调如此明快而俏皮,只觉恍若隔世般,思绪不由荡回到少年之时。
  时隔太久,连裴玦都险些忘却,其实李梵清也不过是个天性烂漫的少女,如今亦不到二十周岁。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兰桨蹑手蹑脚地避开人群,端了一大碗汤饼送入青庐中。
  “公主,仔细着积食……”兰桨温言提醒李梵清道。
  李梵清正饿得眼冒金星,哪里顾得了许多,只朝兰桨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公主,厨房是算上了驸马那一份的。”兰桨努了努嘴,托盘内除了一大碗汤饼,还并两盏小瓷碗。
  “我来罢。”裴玦上前一步,接过了兰桨手里的黑漆朱纹托盘,“若是公主还未饱,再唤你来。”
  兰桨大约也还未习惯裴玦做了自家驸马,将托盘递给裴玦时,双手还顿了顿,险些将汤饼摔了去。
  裴玦挽了挽袖,半跪在矮几前,专注地替李梵清分起了汤饼。李梵清靠近了两步,微微俯下了身,她鼻尖嗅着汤饼的香气,觉得似是羊肉汤煨过的,但却并不见羊肉的膻气,当真唤醒了她五脏庙里的馋虫。
  大约是听见了李梵清吞咽口水的声音,裴玦也不禁转过头去望她,笑问道:“真饿了?”
  李梵清吸了吸鼻子,递给裴玦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便从他手中将瓷碗接了去。
  裴玦今日其实也并未进过多少吃食,只是他大约是饿过劲了,加之不惯吃羊肉,此刻虽见李梵清用得正香,却也并未因此添得几分食欲。
  他稍稍抬眼,从他的方向望去,看见李梵清的侧颜。因进食时发热的缘故,此刻她面上也染上了些红霞,如酒醉一般,瞧着有些娇憨。这一刻,忽有“秀色可餐”四字浮现于裴玦灵台之间,他不禁随着李梵清进食吞咽的动作,也咽了咽口水。
  裴玦为强加掩饰,只得端起另一盏瓷碗,提起筷箸慢慢品尝起了汤饼。
  才尝了一口,裴玦便皱了皱眉。即使羊汤已用胡椒去过味,可他还是吃不惯这羊膻味。他为自己盛的也不算多,不过用了三两口,裴玦便将汤碗搁回了原处。
  原来,他并不是因为腹中空空,才觉得肚饿。
  近子时时分,外间人声陆续散了去。不多时,张得意来禀,与宴宾客差不多都已乘车归去,李梵清这悬了一日的心终于得以松快半刻。
  “公主今夜是要回垂香院歇息?”张得意收了萧冲的银子,自然少不得替他打探公主的消息。
  不过张得意背地里倒是没少嘲笑萧冲。他心说这萧冲也是好笑,自燕帝赐婚后,便一直提心吊胆,深怕驸马过了府之后会分薄他们这些人的宠爱。要他说,便是燕帝不赐婚,驸马不过府,公主也有半年多未曾理过他们这些莺莺燕燕了。
  萧冲这担心属实也是多余得很。
  李梵清不答张得意,却是先问裴玦,今夜想在何处歇息。
  晚风吹拂,烛火明灭,李梵清未曾捕捉到裴玦面上闪过的那一丝寞然,只听到他淡淡开口道:“听公主安排。”
  “你先送驸马去原先的澄意堂歇息罢,我自回垂香院。”李梵清吩咐完张得意,又转头对裴玦道,“澄意堂你原先也来过的。我如今让人重新修葺翻新过,扩了院子,你若住得好,便重新择个喜欢的名字。”
  裴玦淡淡应了一声,也未多看李梵清一眼,便随张得意而去,留给李梵清一个清隽的背影。李梵清望着他背影消失在目不可及处,自己却仍在原地伫立,若有所思。
  她暗想道,她让裴玦住澄意堂,他该不会是因此生气了罢?
  回垂香院的路上,李梵清忍不住同桂舟提起了此事,哪知桂舟听罢却道:“驸马应当不知道澄意堂原先住过谁罢?”
  李梵清也不由点了点头。好歹也是裴相的儿子,宰相肚里能撑船,裴玦的肚量应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再者说来,其实她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怕裴玦介意澄意堂住过卫收,否则她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将澄意堂的格局由里到外改了遍。
  李梵清纳闷道:“那他总不至于为着碗羊肉汤气我罢?我是给他留了的,只是他自己吃不惯罢了。”
  桂舟叹了口气,心说自家公主这是当局者迷,有必要让她这个局外人来点一点。
  “公主,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驸马若是对公主有气,想来也应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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