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凤娇更是忧心忡忡,看着李红梅跟了上去,也立马跟着上前。
围观的人群见到最爱看戏的赵大娘带着几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朝牛棚屋走去,顿时就热议了起来——
“咋回事啊?怎么来了这么多军官?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知道呢!咱生产队啥时候来过这么多的人啊?这还是找去牛棚的?”
“该不会是哪家黑五类又犯啥事了吧?”
“不晓得哩,要不跟上去瞧瞧吧……”
一时间,不少人便跟去了牛棚屋,大家都好奇都过年了,还会有什么事?
很快,赵大娘便带着几名军人同志来到了牛棚屋。
那军人同志打量了一下灰黑色土坯的牛棚屋,只见一旁单单一个屋顶遮挡的牛栏里养着两头老牛,正趴在禾秆堆上。
而牛栏旁有一座茅草盖顶的小屋,那木门用几块板混钉而成,上面拴着一根铁栓,但并没有上锁,还微微开了一条缝。
赵大娘便一脸义愤填膺道:“军人同志,这就是那个黑五类住的地方了,她现在估计就在牛棚屋里。”
军人同志没有理会那赵大娘的话,而是上前去,准备敲那破旧的木门。
正当他举起手时,那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道矮小的身影从里头跑了出来,直撞到了那军官身上。
“哎哟——”
晨露抬了抬头,随即对上一身军装的高大男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那军人同志却扶住了晨露幼小的身躯,问:“没撞着吧?”
何凤娇见状,立马上前去,叫了声:“晨露。”
晨露一听何凤娇的声音,随即挣脱开那同志的手,小跑到何凤娇身边,扑进了她的怀里,然后抬起黝黑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望向了那几个军官,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
赵大娘见状,骂了一句:“小丫头片子,撞着人也不知道说声对不起的吗?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晨露闻言,更是害怕地把脑袋埋进了何凤娇的怀里。
那军人却摆了摆手,“没事。”随即他便上前一步,往木门上敲了敲。
与此同时,便响起了沈秋慈和缓的声音:“晨露,谁在外头了?”接着,便见到了沈秋慈一拐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那军人同志在看到沈秋慈的时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后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是沈秋慈吗?”
沈秋慈在见到了门口那身长玉立的军官同志时,眼内闪过了一丝错愕,但脸上依然保持着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把半开的木门全推了开来,随后点了点头,说:“我就是。”
闻言,那军人同志随即松了一口气,迈前了一步,“沈老,可算是找到您了,这一路没有白费!”
沈秋慈经过漫长下放生活的蹉跎,那后背早已经微微弓起,头发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泛着白光。
只剩下那双眼,依然炙亮清明。
沈秋慈看向面前年轻的军官,问:“不知道几位军官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那军人同志脸上漾出了一抹笑,道:“沈老,我们是中央委派的士兵,是特意过来接您一家人回去京市的。”
纵是经历过人生无数浮沉的沈秋慈,在听到这话之后,也不禁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重复问:“接我……回京市?”似乎是不太相信。
那军人点了点头,“对,这些年让您受苦了。”
平、平反?
沈秋慈本来就不好的腿,当即软了下去,可军人同志早已经眼疾手快,把人扶了起来。
沈秋慈清明的眼睛盈满了泪光,伸手扶住了木门,诧异问:“你、你说什么?”
那军官重复了一遍:“我们是特意来接您一家回京市,为您一家人平反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即刻出发回去。”
“对了,贺老呢?”
沈秋慈心情乱糟糟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军官说的贺老是谁。
那军官朝昏暗的屋子里张望了一下,问:“贺老也在里边是吗?”
沈秋慈很快便反应过来,说:“贺明凡已经去世了。”
贺明凡是她的丈夫,早就在下放之前,忍受不了屈辱,自杀死了。
那军官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说:“既然这样,那沈老先随我们回京市吧,等回了京市我们再处理贺老的后事。”
沈秋慈看了眼门外围观的村民,那其中就有李红梅何凤娇。
她默了下,随即道:“同志,请容我再逗留一晚,我想好好跟我的恩人告个别。”
“可以的,那我明天同一时间来这里接您一家人,可以吗?”
沈秋慈说:“麻烦你了,同志。”
*
那军官一走,原本趾高气扬的赵大娘立刻就耷拉下了脸,随即对着沈秋慈说道:“哎哟,平反了,天大的好事儿!”
沈秋慈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到了李红梅和何凤娇面前,说:“李大婶,娇娇,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了。”
李红梅“哎”了一声,“瞧你这话说的,什么照顾不照顾,咱们就是同一条村子里的人,互帮互助就是应该的,说这客气话干啥呢?”
虽然李红梅话是这么说,但沈秋慈知道,他们一家要不是有何大队长的照拂,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今天。
沈秋慈眼眶红了红:“你们一家对我的帮助,我铭记在心,定不会忘记的。”
李红梅就不爱听着这些煽情的话,便说:“别说这些了,你们明天就要回首都,现在回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收拾的吧。”
沈秋慈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早些年,该砸的砸,该烧的烧。
唯一留下的就是他们受尽磨难的□□,还有不屈的精神了。
李红梅说:“既然你们都要回首都了,那你们一家人今晚就到我那边吃个饭,算是为你们饯行吧。”
沈秋慈这一回没有拒绝,笑着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李大婶你们了。”
.
何凤娇离开牛棚屋的时候听见了一路上都有人说起贺东一家要平反,要回去京市的讨论。
“哎哟,听说是首都特地派了人来接,以前他们家是干啥的啊?”
“谁知道呢?说是接回去京市为他们一家平反的,可大的官儿了!”
“这些年遭的罪哟,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咱们记仇了?!”
“可放心吧,这几年他们在咱们村过得挺好的,你刚刚没听那沈大娘说吗?都把何大队长当恩人了!”
“幸好咱大队长有眼见力,把他们家接来了咱们村,还这么护着他们。”
……
何凤娇听着他们的议论,心里越加的烦闷。
她知道贺东一家早晚都会平反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
何凤娇所有的计划,好像都被打乱了。
这一整天,何凤娇回了家之后都没有出去过,也没有跟满脸欢喜的李红梅去分猪肉。
她坐在房间的桌子前,看着裁裁剪剪了好几个月才完成的棉袄,还有扎破了好几次手指才纳好的鞋子。
这会儿好像都变得有点刺眼。
何凤娇趴在那崭新的棉袄上,上面还有她惯用的洗衣皂的香味。
何凤娇纤白的手指顺着那不算平滑的布料抚了抚,回想着跟贺东这几个月来的甜蜜,脑海一片混沌。
一直到李红梅和何大嫂张罗着今晚的晚餐,何凤娇才从房间走了出来。
既然是给贺东他们饯行,那这顿饭她也想参与准备。
因为刚刚才分了猪肉,老何家虽然没有几个壮劳动力,但好在何家二哥是军人,有得补贴。
何大嫂跟李红梅也是挺能干的妇女,所以分的猪肉不算少。
在此之前,贺敏早已经把他们分得的猪肉拿了过来,李红梅推攘了几番也收下了,反正他们都是要回首都了,这肉也带不回去,干脆就一起煮了。
灶膛的锅里已经熬着猪蹄膀,大大的一锅,足够他们吃得痛快,比过年还要丰盛。
除了猪蹄,贺敏还把他们养的三只鸡全抓了过来,何大嫂便杀了最肥的做菜。
杀了猪,顿了猪蹄,鱼也有两条,除此之外,还做了好几个杂七杂八的肉炒素菜,摆满了一大桌。
就等贺东一家人过来了。
李红梅还在熬着莲藕汤,便唤了声正在烧火的何凤娇:“娇娇,你去牛棚屋看看沈大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虽然不知道自家女儿怎么突然这么勤快帮着做这个那个,不过想着应该是天气寒冷,来烧火暖一暖的吧。
不过李红梅也看出了何凤娇似乎也有点儿累了,便支开了她,让她干点别的。
何凤娇“噢”了一声,随后过去了牛棚屋。
相比起他们家的忙前忙后,牛棚屋反倒显得过于清静,只见沈秋慈和贺敏坐在饭桌边,神情惆怅。
何凤娇敲了敲门,问:“沈大娘,姐姐,你们都收拾好东西了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贺敏抬眸,看见穿了合身浅色棉袄的何凤娇立在门口,白皙的巴掌脸上缀着一枚浅浅的酒窝,好看得让人心醉。
贺敏倏然站了起来,走向了门口,拉着何凤娇的手,几乎是祈求般说道:“娇娇,你能不能帮我们劝劝贺东?”
何凤娇温热的手倏然落入了贺敏冰凉的手掌心,被刺得有点生痛。
“贺、贺东怎么了?”
贺敏深深叹息道:“贺东不愿意跟我们回京市,说要留在这里。”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们劝劝他?”
第48章
何凤娇也不怎么记得贺敏是怎么说的了。
她好像说:“贺东最听你的话了,要是你去劝他的话,他肯定听你的。”
“我们都回去京市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干嘛?”
“娇娇,如果是你劝的话,贺东一定会回去的。”
何凤娇也觉得贺敏的话说得没错。
贺东向来都听她的话,基本上她说一,贺东就不会说二。
其实贺东表面上看着对谁都凶巴巴的,可是耳朵却软得不行,她撒撒娇,使点性子就弃械投降。
只要她开口,就没有贺东说不的余地。
可是这一次,她该不该劝贺东回去?
何凤娇也很迷茫,她也想过贺东不愿意回去。
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回去?
贺敏说得对,他一个人留在这竹园村能干嘛?
耕田种地打猎吗?
显然这很不实际,不仅错失了回京市最好的发展时机,还浪费时间。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
刚刚入冬那时候何凤娇就劝说过贺东,让他看看初中的书本,可谁知道贺东却接都没接,也没说什么。
显然他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就是来劳动改造的。
别的事情他不想碰,也不会碰。
这都是他下放数年悟出来的体会。
何凤娇离开牛棚屋时,回头看了看那破旧不堪的屋子,薄薄的雪堆积在茅草屋顶上面,暂时还看不出屋顶能承受多大的重量。
可要是下一场暴雪,这屋顶恐怕就要塌了。
而那灰黑色土坯的墙体早已经千疮百孔,一走进那屋子,就会感觉到四面八方窜来的风,刺骨的寒。
这苦难的生活只能磨炼人的意志,而不会增长人的见识。
这么多年了,贺东的意志早已经非比常人,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让他有更好的改变。
何凤娇收回目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
可是一直到吃饭时候,何凤娇都没见到贺东的身影,大家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直到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沈秋慈第三次说了不必再等的时候,才见到落满了一身白色碎雪的贺东慢慢地走进了老何家的红砖房。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目光清冷,缓缓走向了饭桌。
李红梅见到贺东那高大俊美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便说:“贺东,来来来,这边坐。”
贺东看了眼李红梅招呼他坐的位置,旁边就是何凤娇,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便落了座。
贺东说:“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何春生今天心情颇好,摆了摆手,说:“既然人齐了,便开饭吧。”
何春生以前就挺看好贺东这个小伙。
觉得他勤奋,有韧性,能吃苦,不怕累,是这个年代最值得歌颂的品质。
李红梅便说:“来来来,先吃饭,早点吃了饭,省得太晚了你们还得收拾东西。”
这都准备过年了,突然就来人接,肯定有很多东西要收拾的。
何凤娇在贺东落座的瞬间,就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不禁微微打了下寒颤。
明明是亲密得见面就要搂搂抱抱的人,这会儿却生疏得像是刚见面的人一样,只点头以示打过招呼。
一呼一吸之间,何凤娇鼻息还嗅到了一丝丝的烟味。
贺东是不抽烟的。
最起码,何凤娇没有见过贺东在她面前抽过烟,每次见面的时候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
她下意识抬眸望了眼贺东,只见他平静无澜,表情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
桌上的菜式不算普通,有鱼有肉,大部分人家在过年也未必能吃上这么一顿饭。
几个孩子在“开饭”的声音下早已经开心地敞开肚皮吃了,几个大人则好奇地问起关于那遥远的首都的事情。
沈秋慈好像重新活了起来一样,那原本佝偻的背脊已然微微挺起,脸上盈满了笑意,眼睛一如既然的炯炯有神。
而贺敏更是神采飞扬,眉眼都是浓浓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