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听得懵懵懂懂,“那封信,想必是你向陛下寄的罢?”
她就说怎么忽然有人觉得王七郎那孩子面貌异常,自然只有曾面圣过的顾震霆,换做其他人是万万认不出的。
顾震霆但笑不语,哪知顾锦荣凑巧路过,立刻闯了进去,瞪着眼道:“爹,原来是你通风报信!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什么通风报信,说得他跟奸细一样。顾震霆扶额,“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顾锦荣可觉得太冤了,天知道她那时候担了多少心,生怕小可怜回到本家之后会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连村里都不如,若早知他掉进福窝窝了,她还用得着耿耿难寐么?
“你为什么这样牵挂?”薛氏敏锐地看向女儿,务必要将那点早恋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顾锦荣不自觉地就有点心虚,扭过头道:“我是想着,让他跟咱们一块儿走多好,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薛氏轻哼一声,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并不十分相信。
顾震霆则摩弄着女儿头顶,轻声道:“他是皇子,你爹却是个武将,你当真觉得这样能保护他么?”
顾锦荣心头一紧,是呀,小可怜这趟回来本就引人注目,不知宫里多少人眼红滴血,若知道他跟皇帝倚重的朝臣搅和在一起,对他的处境无疑是雪上加霜。
适当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自卫之道。
顾锦荣犹豫着,“那,我也得远着他么?”
小姑娘的心肝澄澈如同冰雪,叫人一眼瞧透她的想法。
顾震霆柔声道:“那倒无妨,你们不过是孩子,官场上的纷争还迁延不到你身上。”
如果可以,他也和薛氏抱着一样的愿望,希望锦荣一辈子无病无灾、平静安稳的度过余生。但,人世间的缘分往往是说不准的,顾震霆更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道理。
他只能顺其自然。
*
凭空多了份能领俸禄的工作,顾锦荣在陈家的日子倒是更有底气了,看那些文质彬彬的姑娘们时也不再自惭形秽——虽然她不会绣花,不会作诗,不过她能赚钱呢。
趁还有两三天摸鱼的工夫,顾锦荣决定好好放纵一下自己。
最后一茬的荠菜和菊苣菜都挖完了,顾锦荣又带着陈丹姝去摘马兰头、紫苏叶和香椿芽,还从花圃里刨蚯蚓穿在吊杆上钓河鱼河虾——真叫她钓上来一条三斤重的大鲤鱼!
两个女孩子又蹦又跳,别提有多激动了。
正头疼是拿去油炸还是红烧时,侯府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听门卫来通报时,顾锦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再想不到顾湘湘会主动过来,难道又是奉了萧玉璋的授意?
及至从墙缝里偷瞟几眼,只见顾湘湘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妇,却不见她那公主娘的身影,顾锦荣方才放心。
陈丹姝是个好客的,见来人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岂有不欢迎的道理?于是命家丁放行。
顾湘湘大摇大摆,好似天子出巡,极尽挑刺之能事,“这便是宣武侯府邸?看着并不怎么大,也就我家花园子的一半吧!”
匆匆赶来镇场子的陈丹青气得脸都绿了,哪来这般恶客?
及至听下人诉说完这异族公主的身份,她才强忍了下去,勉力微笑道:“公主身份尊贵,我陈家哪里高攀得起,莫说花园子了,只怕公主府的一座香炉都值百金之数呢。”
本是讽刺萧玉璋作风奢靡,无奈顾湘湘却是听不懂反话的,轻哼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陈丹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双目如电向顾锦荣使了个眼色,意思她招来的麻烦她自己解决。
顾锦荣本不想理会,无奈顾湘湘跟陈家八竿子打不着,还真只能算她的客人。
在别人家还是收敛些好,顾锦荣于是含笑道:“公主,您有何事么?”
顾湘湘翻了个白眼,态度实在倨傲,“我只是来看看你在陈家住得好不好,如今瞧来处处破烂,干脆随我到公主府去罢。”
难道又是萧玉璋的花招,想来个请君入瓮?顾锦荣沉吟不决,半晌方疏离而客气地道:“我爹与陈爷爷乃世交,自然更加意气相投,公主这番好意便免了。”
就算没有芥蒂,去萧玉璋一个独身女子的地方也不像话,岂非叫人议论入幕之宾?
顾湘湘委屈道:“我也没请他们,你可以跟我来住嘛!”
这回的确是她自己的意思,自打回到萧玉璋身边,不是陪母亲听戏,就是跟萧玉璋请来的各色老师学习汉学,什么琴艺、礼乐、射覆、投壶,都是她在北狄闻所未闻的,而且真的好难啊!
要是顾锦荣肯来陪她作伴,就算学业依旧辛苦,好歹有人陪着说说话,松快多了。
顾锦荣听完这番宏论,本来有三分动容都给吓得烟消云散,她去给萧逸当伴读好歹只是虚应故事,顾湘湘要学的课程比她还多上许多呢!
为了不在青春正茂的时候变成秃顶,顾锦荣还是婉言谢绝了。
顾湘湘满脸沮丧,嘟着嘴不吭声。
陈丹姝这时候却找回了主动权,挽着锦荣手臂亲亲热热道:“顾姐姐,你还是来教我杀鱼罢。”
顾湘湘立刻来了精神,“什么鱼?怎么杀?”
竟是完全不打算走了!
一旁观战的陈丹青:……
等几人到了厨房,顾锦荣便娴熟地向她们演示了如何刮净鱼鳞、掏空内脏以及如何将鱼刺剔得干干净净,本来还有片成薄片的一步,但是借她菜刀的厨娘生怕她伤着手,愣是给代劳了。
陈丹姝见她将部分鱼杂洗干净装在另一只小碗里,好奇道:“这些也能吃么?”陈家倒是很少吃内脏——那些仆妇下人就不知道了。
顾湘湘得意地抢话,“当然!”
他们北狄,牛肝羊肝也是一道好菜,在炭火上烤得焦香四溢,配烧酒不知道多美妙呢!
顾锦荣朝她竖了竖大拇指,这位倒是会吃的。
陈丹青站在门口,遥遥听着这番对话,只觉得三观都天翻地覆,先是违背了君子远庖厨的祖训,又要拿下水那些腌臜东西做菜吃——关键丹姝还听得津津有味,这般下去,铁定得给这拨人教坏了。
为了妹妹的前程,陈丹青决定还是拆开两人为好,哪知一到了饭点,陈丹姝便主动凑到顾锦荣身边去,到底是初次尝试,想跟着顾锦荣学学。
顾湘湘则成功占据了板凳的另一头,娴熟地挖了一勺酸菜炒鱼杂放进嘴里,里头不但有脆嫩多汁的鱼鳔,还有金黄咸香的鱼籽。
她得意地向陈丹姝挑了挑眉头,“真笨,这都不会。”
陈丹姝不甘示弱,亦大着胆子夹了一筷,闭着眼往嘴里咽。
独特的滋味让她又惊又喜,“顾姐姐,你真的很会做菜呢!”
又投桃报李,把鱼肚上的净肉剔下来给她。
顾湘湘正滋滋作响地啃着鱼头,见状大怒,把自己碗里的鱼头分了一半给锦荣,向陈丹姝道:“你根本不懂吃,我这种才是最好的!”
陈丹姝不服,“胡说,我才是!”
两人几乎要大打出手,好在都是短胳膊短腿,中间又隔着个顾锦荣,凭这俩怎么张牙舞爪,愣是碰不到一处。
两人干脆又比赛起了献殷勤,这个抢着要为锦荣添饭,那个又执意要给她端汤,好像一屋子的下人都是摆设。
陈丹青早就进完了膳,正姿势优美地品着普洱茶,目睹此番争宠闹剧,只能默默感慨:这叫顾锦荣的女孩子,魅力未免也太大了。
好容易捱到黄昏,顾锦荣方焦头烂额地将顾湘湘送走,她当初答应她的不过是句玩话,没想到顾湘湘还真记在心里,又因为她跟陈丹姝交好而大吃飞醋,这么想想,顾锦荣也觉得自己像个左右逢源的渣男。
好在小孩子是最不记仇的,顾湘湘与陈丹姝虽然大吵了一架,临走时倒也化敌为友——公主府的园子虽然大,养的都是五彩斑斓的锦鲤,倒是不见这种肥美的大鲤鱼,承认各有千秋。
顾锦荣心想,她倒没尝过锦鲤呢,不知道肉多不多,改天有机会真得试试。
正神游时,又有客至了,却是个白面无须的侍人,自称是三皇子差他来送礼的。
这么快就能预支工钱了么?顾锦荣喜滋滋打开,哪晓得却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每样还备了双份,似是生怕她不够用似的。
侍人笑道:“殿下称顾姑娘敏而好学,因此特命奴才送来此物,以资鼓励。”
顾锦荣:……
他好像真的以为我很勤奋。
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只打算摸鱼呢?
第19章 偷看
到底人家一片好意,顾锦荣虽不甚热衷这礼物,也还是带着笑脸收下。
她本来想意思意思给点赏钱——据说宫中规矩如此,当然她也给不了多的。
但那侍人执意不许,只说他若敢要顾姑娘的银子,殿下绝不会轻饶。
可见短短数日间,萧逸已将身边人收服得服服帖帖了。
顾锦荣啧啧称奇,暗叹爹爹的眼光果然不错,她本就是个小气性子,也就不勉强来人收下了。
等她抱着锦盒往里走时,正遇上来凑热闹的陈丹姝,陈丹姝当时惊道:“这纸是澄心堂的纸,砚是龙尾山的砚,你从哪儿得来这般好东西?”
很值钱吗?顾锦荣老老实实道:“三殿下差人送的。”
陈丹姝的眼睛立刻充满八卦之魂,“三殿下莫非钟情与你罢?”
这样稀罕之物,寻常王公贵族都不易得,三皇子却轻易转赠她人,若说没点旁的心思,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转瞬陈丹姝便叹息起来,“可是三殿下生得丑,你总不至于为了这套文房四宝便嫁他罢?”
顾锦荣陡然想起先前捏造的那个满脸麻子的谎话,萧逸送她这样贵重的礼物,她却在外败坏他声誉,顾锦荣自个儿都觉着有点不做人。
不过……反正萧逸并不需要太好的形象,她这样少少的添油加醋,应该不算大错罢?
回到房中,顾锦荣到底有些于心不安,要她回礼当然是办不到的——她没钱,有钱也得花在刀刃上。
那么,也许她该让萧逸看看她的表现?
顾锦荣决定抄两篇论语带进宫去,以示她这两天并非只知吃喝玩乐,也是有在好好用功的。
然而等成品出来,顾锦荣便傻眼了。
薛氏望着满纸狗爬般的邋遢笔记,没好气道:“再名贵的工具到你手里也是白搭,我到地里现捉两只蚯蚓都比你自个儿画的强。”
顾锦荣弱弱地道:“要不您帮我写?”
“想得美!”薛氏点了点她脑门,才不肯助她作弊,“老老实实让三殿下看看你几斤几两,别净想着偷懒!”
本来还以为女儿仗着聪明或许真可浑水摸鱼,然而如今薛氏方觉着慈母多败女,让她进学势在必行——这回说什么都得让她训练出个样子。
任凭顾锦荣哀叹撒娇都不管用了。
顾锦荣恹恹地叹了口气,觉得萧逸真是自己命里的煞星,她从前对他多好啊,如今他发达了,就这样恩将仇报,唉,果然不该同情男人。
到了进宫当天早晨,皇太后差人送了两套衣裳来,一身鹅黄,一身翠绿,样子倒不像平常所见的宫装。
太后身边的柳嬷嬷笑眯眯道:“顾姑娘年纪轻,很不必打扮得死气沉沉的,这样娇嫩的颜色正好。”
薛氏不禁有些怀疑,莫非太后娘娘还有些撮合的意思?但此番毕竟打着劝学的名义,人家没明说,薛氏不能自个儿上去婉拒,显得自作多情。
只能看着女儿换上那件装束,顾锦荣本就在发育之龄,身形格外纤长挺拔,腰肢又细,远远望去恰如一竿翠竹般,风姿娉婷。
柳嬷嬷赞道:“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姑娘好容貌气度!”
顾锦荣被夸得微微羞赧,心想这话若是从小可怜口中出来的倒好了——他还从未对她的长相发表过意见呢。
叫人很怀疑他是否有审美。
薛氏看着女儿坐上雍容华贵的马车,叮嘱了她进了宫务必得收敛些,少说话多做事,外头可不比家里对她纵容。
这话同样也是对柳嬷嬷等人的敲打:宝贝女儿可是将军夫妇的掌珠,旁人若想欺负她,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
柳嬷嬷只管微笑着。
顾锦荣怀抱着那套文房四宝,薛氏还给她缝了个背篼,装了些自家做的点心,怕她尝不惯宫中饮食。
这个顾锦荣觉得母亲纯粹多虑,自己根本不挑食的好么?只要是贵价的糕点,再多她都吃得下。
到御花园换乘软轿,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在慈庆殿前停驻,顾锦荣远远便看见萧逸站在那里——他居然很懂礼貌,知道亲自迎接。
顾锦荣心里熨帖多了,不枉她这几天辛辛苦苦抄论语。
有个穿雪青色褙子的宫婢要来搀扶她,萧逸却拦住了,亲自上前,伸过一只手来。
柳嬷嬷眼观鼻鼻观心,佯装瞧不见,皇太后早告诫她两人是旧识,令她不必多问,可如今瞧着,似乎不止邻里街坊那样简单罢?
顾锦荣也没多想,搭着他的腕骨迅速跳下,轻轻松松便站稳了。
她瞧着萧逸似乎也换了衣裳,三日前还是家常打扮,这会子却换成了月白色的长袍,腰间还束着玉带,好像努力想显得潇洒些?
可是难免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服饰的不自然感。
萧逸被她盯得微微脸红,小声道:“不好看?”
顾锦荣直言相告,“我还记得你之前那条破裤子呢。”
言下之意,实在不用这样郑重其事,他俩谁跟谁呀。
柳嬷嬷听得胆战心惊,这怎么还扯上裤子了,怎么弄破的?难不成……
阿弥陀佛,真是冤孽。
见萧逸微微沮丧,顾锦荣只能发挥她舌灿莲花的本领,说萧逸这样穿也很好——虽然显老了点,不过成熟也有成熟的魅力,男人嘛。
萧逸这才振作精神,扬着下巴像只小天鹅。
顾锦荣都快不忍直视了,明明他当着皇太后表现得很沉稳呀,怎么对自己就心智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