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今日不是来玩耍的,顾锦荣尽快进入正题,问萧逸书房在哪儿。
其实也就是延庆殿单独辟出的一间净室,皇太后命人将瓷器古董之类悉数撤去,只留下几张桌椅,其余陈设则与私塾一般无二,有教凳,有教案,以及起警示作用的细长的竹板。
顾锦荣小小地吸了口凉气,万幸她是个女孩子,不必被抽屁股,顶多也就打打手心,古时候的老师也太严格了吧?
萧逸道:“先生午后才会过来,不如我先看看你写的?”
他眼尖,轻易便看到小姑娘背篼里鼓鼓囊囊的,吃食占不了这样宽绰的体积,想必还有字纸。
顾锦荣忽然就有些羞于承认了,常听说字丑的人长得也多半难看,她好歹是个人见人夸的小美女,这样一笔烂字怎么拿得出手?
无奈萧逸下了死劲,当着柳嬷嬷的面顾锦荣不敢同他拉扯,任由他夺了过去。
以为这下必然会遭到嘲讽,哪知萧逸却笑着弹了弹纸面上的灰尘,“我还以为有多差,总比我写的强多了。”
顾锦荣不信,她知道萧逸故意藏拙,可是本身水平在那里,再装也有个底限罢?
然而等见到那一沓鬼画符般的文字后,顾锦荣彻底服气了,哪怕照着临摹也不至于这样走形——他完全是闭眼写的罢?
萧逸满脸嘚瑟,“如何,这下该满意了?”
柳嬷嬷:……这三殿下未免太不求上进了些。
未免太后娘娘失望,柳嬷嬷还是婉转建议道:“殿下,依老奴之见,您可得多下点工夫。”
萧逸的眼睛骨碌碌一转,“也好,锦荣,你来教我。”
顾锦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顺从地过去,对于书法的理论,顾锦荣约略了解一些,不过仅限于口头上,实操起来实在费劲——那细软无力的毛笔简直握都握不住。
不过要她指点旁人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锦荣一手支在方桌上,半弯着腰,迎着窗外透进的微风,能嗅到她臂间隐约而清淡的香气……萧逸一阵心荡神驰,落笔倒是稳健而有力的,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写出的大字已然似模似样了——至少能辨认出是哪个字。
顾锦荣尽情地陪他演出,装腔作势道:“每月再临上百十副字帖,长久下去,虽不能如颜真卿、柳公权等名流千古,好歹殿下的气韵应能习练出来。”
柳嬷嬷听得深以为然,这顾姑娘果然胸有丘壑,谁说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只瞧她这般见解,可知请她来做侍读是请对了。
简单面试过后,柳嬷嬷已然心服口服,她还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遂急忙告辞了二人,赶着向太后娘娘报喜去。
等她一走,顾锦荣立刻从背篼里取出一包山楂干,两个炖得酽酽的卤鸡爪,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萧逸:……你是来上课还是来吃东西的?
不过熟知顾锦荣脾气的他自然无法指责,只板着脸伸出手去,“分我一半。”
顾锦荣在这些小处倒还算大方,不但给了他零食,还奉送一方用来擦嘴的手帕——他也不想被先生逮个现行罢?
萧逸望着手帕上荷叶露珠的图案,静默道:“这是你绣的?”
“当然不是。”顾锦荣哪有这样好手艺,都是外头铺子里寻的便宜货,一文钱可以买十张呢。
“哦。”不知怎的,萧逸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
等先生进门,顾锦荣已利索地将满目狼藉收拾干净,桌上也整整齐齐摊着课本——都是薛氏从前用过的《三字经》《千字文》之类。
哪怕对现在的顾锦荣而言也太粗浅了些,可既然萧逸一定要装傻,她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先生倒不似顾锦荣预期中那样老,至少胡子还没白完,脑袋上也零星有些头发,而且高大的身材配上龙行虎步的走姿,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顾锦荣屏气凝神安静听课,但是因为这一篇是她提前温习过的,实在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去看萧逸的后脑,不知道他头顶有几个旋,说是两个旋的男孩长大后脾气坏呢……
萧逸被她盯得如坐针毡,他生来知觉敏锐,何况被人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任谁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少年白玉似的耳根渐渐蔓上一抹红来。
顾锦荣更觉得稀奇了!
她盯得入神,可巧先生叫她起来问话,顾锦荣张口便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
先生有些无奈,“你背的很好,不过我方才考的是第二页,行了,坐下吧。”
顾锦荣囧了个囧,真丢脸啊。
殊不知此刻的萧逸比她更尴尬,本来还只有三分怀疑,这下倒坐实了,方才她果然心不在焉,才没仔细听课。
只是既要看他,何不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呢?
他非但不会阻止,还很乐意叫她看个够呢。
作者有话说:
男主:她暗恋我。
女主:我只想看看你头上有几个旋。
论人生的三大错觉……
第20章 丝帕
学堂外,两个模样相仿、衣裳打扮俱差不多的半大小子正鬼鬼祟祟靠近。
其中一个道:“你多早晚关心起三哥来了?自打他回宫,见了咱们从来理都不理的。”
那一个笑道:“你就不想瞧瞧三哥学得怎么样?听说他以前是种地的,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亏太后娘娘还紧赶慢赶地为他寻先生,当真以为朽木能雕成玉材?”
先前人迟疑道:“就算如此,那也不关咱们的事。”
“怎么无关?”另一个嗤道,“本来那些流言也是你我传出去的,太子嘴上不说,心里可高兴着呢。他名声越坏,对咱们可只有好处。”
父皇并非寿征,未必能有几年好活,指不定在他们成年之前就驾崩了,将来不还得在新皇手底讨生活么?不趁现在巴结,以后有他们吃苦的时候。
说话的四皇子向来早熟,他母亲又是得宠的云妃,五皇子则不过是云妃身边侍女所生,向来对这位异母兄弟唯命是从,自然不敢反驳。
他嗫喏道:“咱们站在这儿可听不太清。”
四皇子想了想,决定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好仔仔细细窥探清楚,再有模有样地将笑话学出去——想也知道,那乡屯里来的野孩子是不可能表现优异的,指不定连三字经都背得结结巴巴呢。
无奈窗棂太重,他独自推不动,只得叫来兄弟一起使劲。
两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时,雕花的窗棂却自个儿开了,一个人头从里边冒出来,“你们弄反了,这道闩是往外开的。”
兄弟俩吓得呆住,简直像行窃的蟊贼被主人逮个现行——貌似性质也差不多。
顾锦荣倒是不见怪,饶有兴致地道:“怎么不进来坐着听呀?”
还以为是围房里勤奋好学的小太监们,声音尖细,容貌俊秀,没长胡子——原谅她想不到别处。
何况正经皇子们此刻也都在别处上课呢。
直到萧逸闻声上前,二人才愧怍地低下头,蝎蝎螫螫唤道:“三哥。”
真丢脸,本来是要捉他丑的,结果自己倒出丑了,且是当着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面——话说这女子是从哪儿来的?以前似乎没见过。
顾锦荣因为穿越之身的缘故,对于上下尊卑倒不十分敏感,此刻虽悟到眼前二人乃皇子之尊,她也没显出半分恭敬,反而笑眯眯地道:“你们为什么要偷看呀?”
五皇子正要说话,四皇子瞪他一眼,此刻却恢复了几分底气,淡淡道:“不过是偶然经过,姑娘莫要误会。”
顾锦荣才不信呢,若是寻常侍卫太监也就罢了,这俩货身为小可怜的兄弟分明没安好心,怎么,生怕萧逸学得太好把他们给比下去么?
联想到外头关于萧逸“容貌粗陋、举止粗鄙”的谣言,顾锦荣就觉得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这内斗比起王家那样的好不到哪儿去。
她盈盈笑道:“殿下这话可不老实,幸而里头是在讲学,倘若我在里头换衣裳呢,殿下也要扒着窗棂不放么,莫非不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
她不过打个比方,哪知萧逸的眼神突然变得凶恶起来,好像她真被人占便宜了一样。
五皇子被盯得发虚,正要辩白,一个温凉如水的声音忽然响起,“何故在此吵嚷不休?”
顾锦荣循声望去,有刹那的恍神——这位倒也挺像她小墙头,不过眼型偏狭长,嘴唇太薄,还长了个鹰钩鼻,是开完奇怪滤镜后的效果。
她还是更喜欢萧逸那样的。
不过眼看在场立刻安静如鸡,顾锦荣便知此人身份不俗,知趣地闭上嘴,至于行礼则免了:隔着窗户,她弯没弯腿也瞧不见呀。
萧逸因她方才多看的那几眼,心里早咕咚咕咚冒起了酸泡儿,对这不请自来的二哥更没好脸色,只冷淡地唤了声“太子”。
余下二人则几乎要躲进墙根去了,太子这时候出来,必然已知道他们逃课的事,如何是好?
要不然,还是推到外来户头上?
哪知顾锦荣恶人先告状,抢着道:“他们正经事不做,倒无端跑来寻三殿下跟臣女的麻烦,太子,您可得管管您的好兄弟。”
萧翎眯细了眼打量着她,他当然已听说皇祖母请先生来授课之事,可他根本未放在心上,再怎么天资聪颖,十几年的差距也没那么容易补上,何况这萧逸看来资质泛泛。不过皇祖母溺爱孙儿,没事也找出些事罢了。
至于他身旁的伴读……萧翎倒没想到这顾氏女生得如此娟秀,举止虽然有欠大方,然明艳照人,顾盼生辉。
皇祖母对走失的二哥可真好,让如此美貌的女子陪他读书,只不知单纯为劝学呢,还是有些牵线之意?
萧翎眸光略微晦暗,转头却向着墙根处的二人道:“孤眼错不见,你俩就这样玩忽职守,莫非要孤告到云妃处么?”
四皇子吓得连忙求饶,他娘对他管束极严,若知晓他逃课,必不会善罢甘休。
五皇子更扭着小脸几乎要哭出来,他娘庄嫔倒是从不骂他,可谁叫他跟四哥形影不离呢?这下云妃娘娘定得指责他将四哥带坏了。
好在太子对兄弟还算宽和,尽管嘴上疾言厉色,只要好言相求,他多少还是肯饶恕则个的。
费了半天唾沫,萧翎方缓和脸色,道:“也罢,若不想我检举,你俩回去默写《孟子·告子》上下篇目,孤会亲自检查,若有一字缺漏,仔细你们的皮!”
又命侍人将他俩拉起来,“行了,都回去换件衣裳,灰头土脸的,如何向你们母妃交代?”
两人道谢不迭,觉得二哥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时间敬爱之情愈增。
顾锦荣看得啧啧称叹,这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手段她可太熟悉了,且太子此举虽是立威,名义上还打着为兄弟好的借口——怪不得能当上太子呢。
至于方才特意点明篇目,自是话里有话,表示他们的课程是萧逸拍马也赶不上的,一种隐晦而自矜的炫耀。
顾锦荣向萧逸悄悄眨了眨眼睛,意思问他:你也会背这篇吗?
然而萧逸却没仔细聆听,他方才净顾着跟随顾锦荣的视线转动了——从太子进门来,她最少打量了十几眼。
有那样好看吗?
一直到日上中天,顾锦荣抻着懒腰从里头出来,萧逸仍是一副别人欠他三百贯的模样。
难道是饿得情绪低落?顾锦荣试探道:“不如晌午你来我家用饭?”
今儿是头一遭开课,故而皇太后额外开恩,许他们只上半天,以后可没有这种机会。
萧逸冷淡地道:“不了,祖母已备好膳食,正等我过去开餐。”
他还记着小姑娘方才的花心举动呢,自然不能轻易原谅——不然随便冒出个男子她都盯得目不转睛的,那自己算什么?
顾锦荣哦了声,倒也没多想,反而小小地庆幸萧逸拒绝了她。
她才想起,那是陈家的屋子,自己本来也算客人,再贸贸然领个客人过去太不像话。
还是萧逸懂得人情世故。
抱着这般念头,顾锦荣愉快地向他辞行,高高兴兴回家吃饭了。
萧逸:……
这没心肝的,根本惩罚不到她。
早知道他就答应了。
*
回到家中,顾锦荣又被陈丹姝抓着问东问西,得知她今日将诸皇子见了个遍,陈丹姝更是兴趣高涨,“真的吗?依你瞧哪个生得最好看?”
顾锦荣很怀疑她的兴趣点究竟怎么长的,好像满脑子就剩才子佳人?陈二夫人怀胎的时候不会天天看话本子罢。
顾锦荣却还记得维持萧逸的低调人设,将他排除,剩下几个里头,四皇子五皇子全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那就只剩太子萧翎值得一说了。
想了想便道:“太子龙章凤姿,气度天成,无人能出其右。”
陈丹姝听得悠然神往,“这么看,还是太子殿下跟顾姐姐更相配些。”
一旁陈丹青不屑地道:“想什么呢,哪由得了她挑拣?你当皇子们是集市上的大白菜呀。”
陈丹姝吐了吐舌头,懒得理会,这位二姐专会扫兴,还不许人做做梦么?
顾锦荣微笑着看向侧首,“还得多谢丹青姐姐记挂,专程到门前来接我。”
“胡说什么,我不过是顺路。”陈丹青红着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事实如何,当然只有她心里清楚,若顾锦荣在宫中出丑,陈家也免不了跟着丢脸,可除此之外,自然还有些别的——哪怕萍水相逢住久了也会产生感情,何况她还到顾锦荣那里蹭了不少饭呢。
顾锦荣心想,这才叫嘴硬心软,太子萧翎那样的,不过是做戏罢了。
薛氏也问了女儿课业进度,还亲自抽了一篇来考她,见她背得滚瓜烂熟,大感安慰,又叹道:“让你从头学是委屈了你,不过你基础不牢靠,趁机温习一番也好,只别骄傲自满就是了。”
顾锦荣当然不难受,她巴不得尽情躲懒呢,要是能一直维持这种幼儿园程度的教学就再好不过了,吃饱了撑的才去背中庸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