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现在萧逸又为什么愿意展露真实实力呢?顾锦荣百思不得其解。
她却是有些倦了,成天念那些枯燥无味的文章, 还不如种地来的自在。薛氏怕她养成厌学情绪,今日又适逢休沐,便劝她出去走动走动, 散散心。
顾锦荣懒得动,步入五月,天更热了,她又不是冰肌玉骨的好皮子,晒黑了愈显粗糙,还不如在家蓄精养锐呢。
可巧陈家姊妹过来寻她,说是要去诗会,问她可愿参加, 薛氏便忙不迭地替女儿答应了。
顾锦荣意兴阑珊, “我又不会作诗, 去什么诗会?”
还得交二两银子的入场费,简直坑爹。
陈丹姝想了想,“听说会上的点心茶水都是从如意斋买的,可以随意取用,不限量供应。”
顾锦荣立刻从竹榻上起来,精神百倍地道:“我去!”
薛氏:……
很怀疑这女儿的性子随了谁,自己跟她爹都不是嘴馋的人呀。
诗社定在城郊的一处大院子,据传本来是玉璋公主的产业,后来不知被哪家买了下来,便由几家轮流做东,组成了一个闺阁女儿的专属集会,至于银钱嘛,当然由凑份子而来。
起初不过是私人的小把戏,后来渐渐养成了规模,加之如今京城女学盛行,淑女们多半不重外貌而重内在,渐渐地,便成了一个以此扬名的手段——诗社的规矩虽说笔墨不可外传,但不知怎的,每年总有那么几首名词佳句传遍京城,而作诗的女子也因此声名鹊起,光耀门楣,甚至说亲的都会踏破门槛呢。
顾锦荣笑道:“果真这么凑巧吗?会不会故意有人用钱贿赂,以此夺得魁首,好作为日后攀登天梯的手段。”
陈丹青睨她一眼,“自然得有真才实学才能服众。”
顾锦荣莞尔,“那可不见得,钱能通鬼神,更别说一个小小的诗会了。”
“你总把人心想得龌龊。”陈丹青驳道,不过心里也清楚,这里头的关窍未必全然清白。文无第一,要人人都心服口服自是不可能的,她有回文思泉涌,侥幸夺得第二,可看了头名所做,倒还不如自己的好,只是时过境迁,陈丹青也懒得去争辩罢了。
马车到达目的地,几人陆续下车,顾锦荣见那负责收钱的身穿官服,头戴锥帽,声音格外细碎尖锐,诧道:“怎么还有宫中内宦在此兼差?”
陈丹青小声道:“别吵嚷,听说今儿二公主也会来呢。”
二公主便是史皇后的独女萧云霓,亦是这回的大东家,据说把整个如意斋都包了下来,还添了几个宫里来的厨子呢。
难怪能供应无数点心。
陈丹青见她光顾着盘算吃食,觉得真是孺子不可教,少不得耳提面令,“听闻二公主此番请来乃奉皇后之命,也有说是为了东宫挑选太子妃,你想能不热闹么?”
太子啊。顾锦荣点点头,那更与她不相干了,付完银子,转首就把一盘栗子糕端了来,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陈丹姝很信任她对美食的眼光,便跟在身后邯郸学步,两人简直像来打劫的。
陈丹青恨铁不成钢,虽说她也对顾锦荣能取得好名次不抱希望,可万一天上掉馅饼了呢?能当成太子妃,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更别说日后的通天富贵了,这笨丫头真是主次不分。
至于陈丹青自己么,虽然也抱着范进中举的心理,不过她想的是公平竞争,就算顾锦荣成了那个被馅饼砸中的,那也不算坏事——虽然的确会有点不服气就是了。
愈往里行,花木渐渐幽深,沿途也多了许多临时搭建的小亭子,想是供人歇憩纳凉用的,里头的石桌则铺着字纸,间或可看到一二妙龄女子或凭栏远眺,或咬着笔头沉思,其庄严肃穆状,半点不输考场上的举子。
与之相对,顾锦荣和陈丹姝两个则像是纯粹来散步的,陈丹青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觉得甚是心累。
狭路相逢,迎面走来虞妙人跟齐思佳两个官宦女,虞妙人正是上回险胜陈丹青的魁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她望着陈丹青盈盈笑道:“你还没输够啊?”
这回便是光明正大的挑衅了。
陈丹青沉下脸,她知道自己庶出之身多被人瞧不起,但这也不是能随意贬低的理由。
但,多年的教养告诫她不可任性发作,故而她只是紧抿着唇瓣,不发一语。
顾锦荣则是随性自在惯了的,当下轻描淡写地怼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阁下言之凿凿,便可保这回也能脱颖而出么?自然,若借助金钱的力量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本来只有几分怀疑,可见了这虞妙人咄咄相逼的模样,半点也不像有内蕴的——相由心生,她那头名果真凭实力得来的么?
虞妙人本就心内有鬼,当即怒道:“你!”
齐思佳则排众而出,大声呵斥,“你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土丫头罢,哪里轮得上你说话?怎么,以为巴结上陈家便可有恃无恐么,真是恬不知耻!”
她父亲在虞尚书手底下当差,自然唯虞家马首是瞻,何况虞妙人答应过,若自己成为太子妃,便带她去做孺子(太子妾中品级仅次于良娣),因此齐思佳无论如何都要帮虞妙人摇旗助威的。
顾锦荣微笑道:“这话我原样奉送给姑娘才是,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今儿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姑娘,还请借过。”
她竟骂我是狗……齐思佳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有几分姿色的村姑,真是胆大包天,以为她爹是个将军自己便不敢发作了?
齐思佳尖声嚎了一嗓子,高高举起右手,便要朝顾锦荣脸上扇去。
顾锦荣不闪不避,只冷冷看着她,“你当真要跟我动手吗?”
齐思佳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她怎么忘了,这人是做惯粗活的,只瞧顾锦荣胳膊上明晰而流畅的线条,再看看自己弱不禁风的骨架,想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
齐思佳决定见好就收,灰溜溜地躲到虞妙人身后去。
虞妙人好生失望,真打起来才叫好呢,不管赢没赢,她都可以此为借口将陈家姊妹逐出园子了,这会子却不得不面对陈丹青那张令人生厌的面目。
她想了想,冷声道:“既然贵府如此骁勇,那咱们不妨比试比试。”
顾锦荣的眼睛倏然亮起,想打架?好呀,她正巧手痒了。
虞妙人生怕这虎丫头不问是非就来顿拳脚,忙道:“咱们都是闺阁女流,就不必学那起子鲁人了,不如文比才是。”
这个便是要借今日诗会扎筏子。
陈丹青也是有傲气的,自然不肯退让,“随时奉陪。”
虞妙人莞尔,“那好,就以待会儿的名次一较高下。”
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她怎么保证这回能蝉联魁首?须知京中人才济济,诗品这种事又是最拿不准的,还得取决于评委的眼光。
顾锦荣心生狐疑,按捺着性子道:“既是比试,可有何赌注么?”
虞妙人闲闲道:“悉听尊便。”
她又不缺钱,些许几十两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何况,她根本不会输。
哪知话音方落,陈丹青就沉声道:“好,那便以五百两银子为限,愿赌服输。”
虞妙人惊讶地看着她,她一个庶女可真大的手笔!五百两得是全部私房了吧?
不蒸馒头争口气,陈丹青这回说什么都要把面子挣回来。
陈丹姝咬着嘴唇,蓦然举手,“我出一千!”
都是陈家姊妹,同气连枝,她说什么也不能给二姐跌份。
陈丹青眼眶微微濡湿,不枉她素日对小妹用心教导,关键时刻,这孩子还是很挺自己的。
眼看在场气氛热火朝天,顾锦荣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慷慨地道:“我也要下注!”
“你出多少?”虞妙人皱眉看着她,虽说自己并不怕输,可涉及到这样大宗的交易,总归有些心惊肉跳。
顾锦荣沉吟片刻,“就十两罢。”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还是点到即止最好。
众人:……
才十两银子,你拽个屁啊!
忽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众星拱月的女子而来,众人齐齐下拜,“公主殿下安好。”
萧云霓皱眉看着眼前,“你们在闹什么?”
齐思佳大着胆子将方才经过说了,顾锦荣又趁势道:“既然公主殿下在此,那不如干脆由您做个见证,以免回头再有争执。”
这话分明暗指虞妙人可能耍赖。
虞妙人瞪她一眼。
萧云霓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出头的小姑娘,她好像并不怎么懂规矩,便是宫中那个新来的伴读罢?
也是二哥向母后讨要的那位。
之前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可能来诗会,想必文采还不错。
萧云霓有心考究一番未来嫂子的学问,遂微抿着唇道:“你素日读过哪些书,可有欣赏的?”
顾锦荣觉得这时候把三字经搬出来未免太丢脸了,思量了一番,慢吞吞地道:“西厢记、牡丹亭、墙头马上……倩女离魂。”
虽没逐字逐句地去钻研,可都跟着薛氏看过戏文的。
萧云霓:……好一个早熟的狐媚子。
如此博览群书,怪不得二哥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呢。
第24章 知己
顾锦荣一时没反应出自己念的那几本都是关乎男女情爱的, 放在古代会被视为淫词艳曲,及至陈丹青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她才赶紧闭上嘴。
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睫毛忽闪忽闪, 像米色的蝴蝶翅膀。
还真挺惹人爱。萧云霓心内如此评价。
齐思佳这时候有些坐不住了,眼看有二公主撑腰, 她还怕什么,得赶紧表现才是。
遂乘胜追击道:“若单是虞姐姐跟陈姐姐比试, 那也没什么趣儿,不如我也来凑个角?”
言下之意, 谁敢来接她战书?
陈丹姝咬着嘴唇, 她虽然很想助二姐一臂之力, 无奈她认得的字太少了,更别说作诗——唉, 都怪素日太过偷懒。
齐思佳的视线便落在顾锦荣脸上。
顾锦荣这会子真是骑虎难下,她倒是想干脆认输,无奈太过丢脸, 二来也舍不得银子,只得勉强接战,“我来。”
倒是个讲义气的。萧云霓默默望着她。
只是,很多事并非光凭意气就能办到,她这会子强行出头,待会也只会被嘲讽得越惨。
几人来到僻近的一处凉亭,笔墨纸砚都已摆好,因为点到即止, 题目并未出得太刁钻, 只以“闺情”为范畴, 等于没有限制,或一花一木,或一人一景,只要能有所感触、诉诸笔端即可。
虞妙人略一沉吟,便立刻挥毫下笔,简直连思考都不用,齐思佳起初尚无头绪,及至两人交头接耳片刻,她便喜形于色,也跟着笔走龙蛇起来。
陈丹姝本来还觉得顾锦荣那番作弊的说辞太夸张,可如今瞧着,不是代笔还能是甚?
“一定是从那些落第秀才手上买来的,听说一首诗能值五十两银子呢,且辞藻愈好价格越优。”
陈丹青目不斜视,静默地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陈丹姝委屈地闭上嘴,心里却为姐姐着急,她并不是舍不得那一千两银子,可是这么输也太憋屈了些。
才过去一炷香的功夫,那边已落成了,而陈家姊妹的诗才写了一半。
虞妙人得意洋洋,“如何,愿赌服输了罢?”
哪怕同等质量的词句,可她能这般文思泉涌、下笔有神,无形中便胜了一筹。
萧云霓看着顾锦荣面前空空如也的书案,皱眉道:“顾姑娘,你怎么不写?”
顾锦荣笑嘻嘻地道:“我不会作诗,自然懒得装假,可总比那些靠歪门邪道取胜的人磊落多了。”
齐思佳柳眉倒竖,“你说谁作弊?”
顾锦荣摊手,“我可没说那两个字,到底是谁此地无银三百两,不会是心虚吧?”
齐思佳待要对骂,虞妙人将她拉到身后,堂而皇之地道:“顾姑娘,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也不想跟我到大理寺辩驳吧?”
她爹就是刑部尚书,真打起官司也不怕,何况这么点小事都用不着对簿公堂,只要抬出她爹的名号就够了。
奈何顾锦荣却是个混不吝的,“我虽不知你从哪里抄来的诗句,可人在做天在看,以为凭此伎俩能扬名京城,殊不知全城的闺秀都将因你而蒙羞!”
虞妙人涵养再好,被她这样夹枪带棒地嘲讽也受不住,气得直接摔了纸笔,“荒唐,你自己做不出好句,就污蔑旁人是买来的东西,陈家也不是没钱,怎么就不买呢?”
连萧云霓都觉得顾锦荣这女孩子有些咄咄逼人了,她虽然知晓虞妙人捣鬼(那首诗人情练达,又有壮志难酬之叹,绝非一个十四五岁的闺中女子做得出来),可既无真凭实据,顾锦荣再揪着不放,只会叫人觉得她输不起。
陈丹青叹了一声,也让顾锦荣算了,她不想事情闹大,再让陈家门楣蒙羞。
陈丹姝则闷闷不乐地鼓着脸颊,好气哦!
顾锦荣这时却嫣然一笑,向萧云霓道:“公主,不知可还有多余的纸笔?”
她方才那张宣纸被茶水弄脏了。
萧云霓讶道:“你真会作诗?”
方才分明杵着像根木头,怎可能突然间开窍。
顾锦荣笑而不语,只道让她试试。
萧云霓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竟真让人寻了纸笔来。
余下的宫娥小姐们也都知趣地让开一条路,好叫这空口说大话的顾家姑娘肆意挥洒。
不说陈家姐妹全神贯注,就连虞妙人齐思佳也都牢牢盯着,生怕这妮子来个神仙点化,一鸣惊人。
好在,才写了一个字,齐思佳便差点笑出声来,“这么难看的笔迹,还是个女儿家呢。”
虞妙人亦忍俊不禁,说是簪花小楷,怕是还不如她家记账的伙计。
原来只是个会吹牛的,才片刻功夫就现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