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行金荣一行来到牢中,被缚于刑架上的周生辰,浑身是血洞,遍地鲜血,血腥之气直冲鼻腔。杨邵满脸是血,一手握剑,一手拎着酒坛,醉眼酩酊剑指着惨不忍睹的周生辰,兀自不停地挥舞道:
“他日你看不起老子,今日还看不起老子,如何?周生辰……”
“混账东西!”金荣怒不可遏,上前一脚便将杨邵踹翻在地,“谁让你杀了他!”
杨邵早已烂醉如泥,被金荣一脚踹倒,手中酒坛应声落地,酒和着血,令人作呕。
刘子行顾不得这些,疾步趋上,走到周生辰身前。
他死了,真的死了。
面色惨白,气息全无,毫无生气。
刘子行似乎有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数面之缘但每每都意气风发永远战无不胜的小南辰王,真的死了。
他闭着眼,再也不会睁开。
他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威胁,不论是这江山,还是……时宜。
想到这里,刘子行的手有些颤抖。
锵地一声,惊扰了刘子行,他转过头去,只见金荣抽出刀来,要砍了坏事的杨邵,而一旁的军中将士,纷纷求情。
罢了,左右不过是要周生死而已。他虽这般想,却不会这般说,金荣的人,能多死一个最好,他也知金荣不会杀杨邵,只不过做戏给自己看罢了。
“金将军,”刘子行虚掩了一下口鼻,这牢房的血腥味让他不适,“叛臣周生辰已伏诛,那么他这一身世人传送的美人骨……”
金荣转过头来看着刘子行,咧嘴一笑,一双鹰眼阴鸷而森凉,“摄政王放心,人虽死,这一身大逆不道的骨头,该剔还是要剔。”
刘子行垂了眸,不语,当先走了出去。
金荣望着刘子行的背影,冷冷一笑,旋即又低头看着烂醉的杨邵,狠狠地踢了一脚,吩咐了其余人一声,“把这废物拖出去,将此地收拾了,按时行刑。”
“是。”
金荣方走出牢门没多远,只闻听身后突然一阵杂乱,有人低声叫着,“快灭火!”
“地上全是酒,这火越烧越大!快叫人来!”
“快将杨将军先背出去!”
金荣快步回转,只见牢房之内火盆倾倒,瞬间火海一片,士兵乱七八糟纷纷取水来灭,却无人管那业已倒下的刑架下压着的那具尸体。
“废物!”金荣随手狠狠拉住一旁的一个兵卒,“去!快去把周生辰的尸体拖出来!”
“遵命!”
几个士兵领命冲了进去,好不容易将尸体拖出来,却已烧得面目全非。
金荣暴怒,恶狠狠地甩了几个兵卒耳光,“废物!”
再度看了看周生辰残破不堪的尸体,总觉得今日事怪异,周生辰方才是自己验看过的,是其人没错,于是咬牙切齿道:“拖出去,即刻行刑!”
行宫殿外最中央,白日里宴将宴宾,热闹非凡,此刻灯火通明,满地横尸。
西北最偏僻处一偏门,一辆马车匆匆驾出,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第3章 左右掣肘
这一夜,漼时宜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梦魇煎熬,梦中,周生辰在经受着惨绝人寰的剔骨之刑,而那一刀刀,剜在他身上,如同剜在她心上一般。
她痛得死去活来,冷汗淋漓。她就这样看着,看着他被生生剔骨,他的身躯,在她面前一点点的支离破碎。
她嘶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拼命跑向他,却动弹不得。
她的视线变成一片血红,她的心碎成一片一片,他是小南辰王啊,他是百姓的信仰啊,他是将士的战旗啊,却缘何落得如此啊。
只因,他是百姓的信仰吗?
只因,他是将士的战旗吗?
周生辰,那紧咬牙关双眸紧闭的你,此刻在想什么,你在,后悔吗?
心,似被什么活生生的撕扯,痛得漼时宜不停的抽搐,她的手指因疼痛而痉挛,死死地绞在一处,像是想要抓什么,却又抓不到。
神智涣散中,她似乎听到婢女焦急的呼叫声。
继而,喉中一热,似有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冲出喉管,逸出嘴角,她心中一空,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醒来时,漼时宜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眼皮很重,努力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
“姑娘醒了。”
她循着丫鬟的声音望去,但见几个陌生的面孔。
“你们是谁,我在哪里?”她张口,声音嘶哑,似真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了一夜般。
一想到那梦境,漼时宜的心又开始抽搐,如此不吉的梦,又如此真实,让她心慌。
“回姑娘,这是东宫。”
“我为何会在东宫,小姝呢?发生了何事?”漼时宜追问下去,丫鬟却只低头答不知。
漼时宜很快便发现,她被软禁了,她无法走出銮宁殿,无法接触所有外面的人,无法知道外面的消息。如此,她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焦灼,那夜的梦境每日浮现在她眼前,让她煎熬万分。
直至第三日,刘子行出现了。
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时宜,朕对不住你,不能封你为后。”
漼时宜怔了怔,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她的不可置信落在刘子行的眼中,却以为她是对自己的失望,忙不迭地上前拉住她的手,“但是你相信朕,在朕心中,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后位。”
漼时宜缓缓抽出自己的手,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眼前泛起阵阵的黑,此刻似乎天旋地转,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上呢?”
“先帝,薨了。”刘子行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用力地再次将漼时宜的手握住。
“我师父呢?”漼时宜看着刘子行,那双眸子似要在刘子行的脸上探得一个究竟。
刘子行毫不避让地看着漼时宜,强压住心头怒火,一字一顿道,“时宜,你该唤他一声皇叔才是。”
漼时宜不语,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刘子行。
“时宜,”刘子行轻轻拍了拍漼时宜的手背,“朕听闻这几日你睡得不安稳,朕叫人送些安神的汤药来,你且好好休息,待朕忙过了登基大典便来好好陪你,可好?”
“我师父呢?”漼时宜依旧看着刘子行。
“时宜,朕离开这些时日,你可知朕经历了何种凶险?朕历尽千难万险回来,你可有过一字一句关心?你问先帝,问皇叔,为何不问问朕?”刘子行握着漼时宜的手慢慢收紧,漼时宜的手被握得泛白。
“我师父呢?”漼时宜的后背发冷,手脚冰冷,那种煎熬痛苦越来越强烈,脑海里的梦境越来越清晰,她现在什么也顾不得,她只想知道,周生辰在哪里,他在哪儿,他还好吗,他还活着吗。
“你心里,只有你师父!”刘子行终于压制不住怒气,狠狠地一拂袖,甩开了漼时宜的手。
“你可知我为了你,我为了你,我苦熬这一口心血,就为了携着你的手,站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给你这世间的无双荣宠!我自幼入宫,如履薄冰,步步筹谋处处算计,在这宫中活下来,活到现在,争到现在,只为了让你站在我身边,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用这江山做聘,生怕配你不起,可你呢?漼时宜,你可有仔细看过我!”刘子行低声咆哮着。
漼时宜看着他,眼角泪珠滑落,她端端正正地在刘子行面前,缓缓屈膝,“陛下,请告之时宜,皇叔小南辰王周生辰,身在何处。”
“你……”刘子行捂住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內侍急忙上前搀扶住他,刘子行气息紊乱地指着漼时宜,“你为了他……你为了他……”
“请陛下告之。”漼时宜眼泪扑簌而落。
刘子行昂首,微微闭了闭眼,缓步走到漼时宜面前,半蹲了下去,看着漼时宜的眼睛,“好,朕告诉你,这世上再无周生辰了,小南辰王谋反,已被诛杀在平阴。而你,漼时宜,你和你的漼氏一族,今后可依靠的人,只有朕。”
漼时宜紧绷的身体,在听到那句世上再无周生辰时,软软地瘫了下去,刘子行眼底掠过一丝痛惜,随即起身欲离开,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微微侧过脸来,“时宜,下个月是你封贵嫔的册封礼,朕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册封你,届时氏族名门皆会在城门前观礼参拜,你漼氏一族也会在,朕知你虽重情,但更知义,周生辰的事,还望你能想明白,莫要过度伤心,伤了身子。”
说罢,便走了出去。
走出銮宁殿,刘子行停了下来,转身凝望着銮宁殿紧闭的大门,良久未动。
“陛下,漼三娘那边又来人了,说想见贵嫔娘娘。”內侍小声说道。
“就说册封大典在即,不便想见,一切待礼成之后再说。”刘子行道。
“可是陛下,漼三娘子那一支,可是有好几支氏族以她们漼氏马首是瞻的,陛下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怕是……”內侍有些担忧。
“她用氏族威胁朕,朕难道不能用她女儿威胁她?里外都是掣肘而已,册封礼在即,她若见了时宜,怕会横生出不少枝节来。”
“陛下圣明。”
这一夜,銮宁殿长明灯未亮,只一小簇火光,微微亮着。
漼时宜赶出了所有的侍女,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殿内。
眼泪似已流干,想落泪时,眼底只有火辣辣的刺痛感。漼时宜守着火盆,翻看着手边一卷卷她收藏起来的捷报,一字一字的看过,每看完一卷,便烧一卷,有时空洞的双眸愣了神,不小心被火苗灼痛了肌肤,才回过神来,继续翻开下一卷,再看。
原来那梦,竟是真的。
原来那血,竟是真的。
原来那痛,竟也是真的。
周生辰,你一生无妻无子,究竟为了什么?
远离故土驻守边塞,一去二十年,立下重誓无妻无子,都不能让满殿朝臣放下猜忌,你自苦一生,为了什么?
英雄一世,铮铮铁骨,落得如此下场,为了什么?
噗——
一口鲜血,喷溅在火盆边缘……
第4章 京都之雪
王军因小南辰王谋反,大军停留平阴城外。
深秋夜里起了风,树影摇曳下的军帐,有一处烛火通明,门前人影进进出出。
一盆盆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萧宴在房内焦急地踱着步子,几位军医来回进出内室,脚步匆忙却有条不紊。
门帘一掀,凤俏的身影闪了进来,“如何了?”
“今日总算是醒了,进去看看吧。”萧宴道。
内室的温度比外面稍稍高些,火盆烧得正旺,药味儿充斥着整个屋子,夹杂着少许的血腥气,床榻上躺着一人,苍白憔悴之色依旧难掩眉目间无双风华,一双眸子微微睁开,只一眼便似落满天星河,双唇一丝血色也无,听到有人进来,只能缓缓转动眼眸,向外看去。
“师父!”凤俏快步走到床榻旁,看着周生辰这副模样,又忍不住要埋怨杨邵,“这杨邵下手也太重了!”
周生辰看了凤俏一眼,眼中似有安抚责怪之意。
“好了,我知道,情非得已,为了瞒过刘子行和金荣,定要如此,”凤俏眼圈儿红了又红,痛心疾首地跺脚,“唉,您这一身伤,连我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若要是被小师妹见了,她可怎么受得了。”
周生辰开口,声音如若游丝又透着嘶哑,“中州可有消息……”
“杨邵到现在未能见到姑娘,未能将殿下活着的消息告诉她。”萧宴眉头紧锁。
“元武初已除,他现在掌管着禁卫军,也见不到师妹?”凤俏急道。
“不单是杨邵,现在宫中上下,除了刘子行,任何人也见不到姑娘,包括漼三娘。看来势必是要等到册封大典了。”萧宴继续道,“杨邵虽掌了禁卫军,但刘子行自幼在宫中长大,宫中自有他的心腹,要守得一个銮宁殿密不透风不是难事。杨邵那边已经部署稳妥,下月初六册封大典他去迎姑娘,届时平秦王在城门外接应就是。”
“杨邵一直未能见到师妹,可知她安好?”凤俏担忧道。
“杨邵虽不能得见姑娘,但也知銮宁殿每日发生之事,刘子行以漼氏要挟姑娘,姑娘不会做傻事,况且,以姑娘的才智,刘子行一面之言,她未必真的确信。”萧宴回道。
凤俏颔首,复又叹道,“待她出了銮宁殿,师父的死讯已天下皆知,她到时,该有多伤心啊。”
周生辰生辰动了动身体,似要挣扎着坐起来,正在包扎的军医急道:“殿下切不可动,否则伤口又要裂开。”
“师父不要动,”凤俏急道,“是我多嘴我多嘴,您现在养伤最要紧,您总不想师妹出来,瞧见您这副模样吧。”
“尽快送我去中州。”周生辰当真不挣扎了,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比他伤口迸裂更可怕。
“师父,”凤俏急道,“我知道您要去中州,可好歹要恢复了身子,中州不比别处,万一被朝廷发现了您的行踪……”
“殿下,杨邵一定会平安护送姑娘出来,殿下尽管放心在此处等待便是。”萧宴也道。
“不见到我,怕她不信。”周生辰声音虽弱,却坚定异常。
他不能,绝不能让那一幕重现,他定要亲眼看着她平安。
萧宴沉吟了一瞬,知此事牵扯到时宜,周生辰的决定是绝对不会有所转圜的,“好,我送你去。”
“不,你不能动,”周生辰只说两句话,似已耗尽了体力,微微喘息着,“你一动,便有人知道王军动向……你须得留在此处,我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
萧宴和凤俏俱是心中一紧,那日他缴械、被俘、重伤、昏死至被杨邵暗中送至军帐,前后不过半夜的工夫,而他自被俘至昏迷也只有半个时辰不到,在这样的情势下,竟然算无遗策,做了这许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