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你是漼家女,何来连累之说,漼家……不能再有一个漼三娘了。”漼三娘紧紧地握住漼时宜的手,看向她身后的周生辰,低头一礼。
周生辰颔首回礼。
有些承诺,不必盟誓。
有些托付,不必言语。
见过漼三娘后,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厮带来了一位老者,老人年逾古稀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周生辰和漼时宜。
“老太公,这二位便是咱们家的贵客。”小厮以手拢声,在老者耳旁大声喊道。
“哦?哦!是我孙儿和孙媳妇儿!”老者听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啊,好!”
“是咱们家的贵客!”小厮两只手放在嘴边,比方才喊得还大声。
“孙媳妇儿一会儿要吃鹅,”老者嘶了一声,烟斗扣过来朝着小厮头上一敲,“那你还不快买去!”
“老太公——我说——这二位是贵客——”小厮揉着脑袋,嗓子都快喊冒烟儿了。
“要睡暖阁?”老者非常努力认真的听,“好好,给我孙儿和孙媳妇收拾那间带暖阁的屋子。”
漼时宜一张脸通红,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朝这位老者见礼了。周生辰当先上前施了一礼,打断了小厮,再解释下去不知道要离谱成什么样子。
“叨扰老太公了。”
漼时宜跟在周生辰身侧行礼。
“贵人见谅,我家老太公耳力不济。”小厮尴尬地笑笑。
只见老者白眉一耸,抬起一脚踹在了小厮的屁股上,“谁耳力不济!你个小兔崽子又在说我坏话!”
“得,您呐,十句话九句半好的听不见,就能听见这剩的半句坏的。”小厮捂着屁股往后躲,生怕再来一脚。
二人见过了主人,安顿了住处。成喜便随漼三娘一同回了漼府,此时漼府上上下下都少不得人,否则容易惹人怀疑。
当日午膳竟然真的送来了一只烧鹅,让漼时宜哭笑不得。
“吃吧,莫辜负了老人家一片心意。”周生辰看到漼时宜的神情,不由笑道。
“师父,成喜也就罢了,连你还也要取笑我。”漼时宜皱起眉头,煞是可爱。
周生辰伸筷挟了块鹅肉放在漼时宜碗中,“我哪里是取笑你,我若是取笑你,不是连自己一同笑了。”
漼时宜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粉面似乎又红了红,偷偷望了一眼低头给自己挟菜的周生辰,“那倒也是。”
二人相对落座,静静地吃着饭。
这一时安闲静好,不再有离愁别绪,不再悲生死茫茫。
忽闻外面有些动静,嘈杂中夹杂着兵士的脚步声,漼时宜似受了惊吓,取茶的手抖了抖,茶水溅洒了一些出来。
手背一暖,周生辰一只手托住漼时宜的,另一只手自她手中取走了茶盏,“小心,别烫到。”
周生辰仔细检查了漼时宜的手,确定没有被茶水烫到才放开,悠然道,“册封大典上被封贵嫔的人在城门前被劫走,这几日城中不会太过安静,只怕是要日日搜查。”
“嗯。”漼时宜觉得贵嫔两个字在周生辰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有些刺耳。
“不紧张?”周生辰以为漼时宜听到要搜查会有些害怕,没想到她竟没说什么。
“跟师父在一起,十一不怕。”漼时宜看着他,唇边绽出笑意。
第7章 梦魇如昨
京都城郊,出城门向南十余里,是平秦王守军的驻地。
夜深,军帐灯火未熄,依稀可见帐中人影。
“东凌帝已下旨封城,除驻守军队将领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看来他们须得在城中多待上几日了。”说话的人是平秦王。“城中此刻必定凶险,我要进城。”女子声音,着一身铠甲,赫然是小南辰王军的阵前将军之一,凤俏。
“小姑奶奶你可露不得面,若是被人认了出来可是天大的麻烦。”平秦王急道。
“城中只有师父和师妹,未亲眼瞧见他二人安全,叫我怎能安心,”凤俏霍然起身,焦躁地在帐中走来走去。
“漼三娘子传信来说已安置好,我怕暴露行踪,不能与他们相见,眼下城中盘查正紧,等过了这几日再想办法,这城总不能一直封着。”平秦王道。
“师父重伤初愈,小师妹又不会武功,万一真的被搜到了如何脱身?”凤俏一万个不放心。
“你暂且将心放在肚子里,这几日都是禁卫军在满城搜捕,不会有事的。”平秦王将躁动不安的凤俏按回座位上。
凤俏重重地叹气,心道:要是和尚在就好了,他定会有法子将师父和师妹救出来。
今夜无人安眠。
“师父——”
一声凄惨呼叫冲出喉咙,漼时宜自噩梦中冷汗涔涔地坐起,依旧是那个梦,依旧是那刑架,依旧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依旧是那闪着寒光的剔骨刀……
漼时宜揪着胸前的衣襟,心脏刀绞一般地疼。
“师父……”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漼时宜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顾不得裹上外衣欲推门而出。
与门外的人撞了个正着。
周生辰满眼关切地望着漼时宜,见她双目泛红,发丝凌乱,一张檀口毫无血色,“十一,怎么了?”
漼时宜看着他,不说话。
“十一?”周生辰从未见过漼时宜这幅模样,她的慌张无措都映在他的眼中,让他心痛不已,“可是做噩梦了?”
漼时宜眨了眨眼睛,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周生辰。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男女大防,不顾纲常礼教,紧紧地、再紧紧地抱住了他。
周生辰怔了怔,时宜的脸颊湿的,贴在他的耳侧,小声的啜泣着。她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抱着他不停地掉眼泪。
周生辰微微仰头,眼角微热,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漼时宜的后背,另一只手安抚地摩挲着她后脑的长发,柔声道:
“没事了,我在。”
漼时宜的泪流得更凶,抱他抱得更紧。
冬夜寒冷,周生辰的手掌触碰到漼时宜的单薄衣衫才惊觉她仅仅身着单薄的中衣,当下微微弯腰长臂伸过她的腿窝,将漼时宜打横抱起,径直抱到了床上。
漼时宜缩在周生辰怀中,任由他抱着,放回床榻上,又抻过被子来盖好,一双眼睛从未离开过他的脸,直至周生辰转身,漼时宜突然自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一双眸子直地望着他。
“你不要走……”
周生辰被那眸子看得乱了心神,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纤细白嫩的手指,“不走,我去关门。”
漼时宜这才撒了手。
冬夜寒风彻骨,周生辰关好门,转身回来,将火盆重新燃旺,然后自漼时宜的床榻边坐了下来,投向她的目光温柔似水:“睡吧。”
漼时宜依言闭起了眼睛,眼角的泪痕犹在,长长的睫毛一下下地抖动着,身子动了动,一只小手自被子里伸了出来……
室内的火盆将温度烘暖,炭火的余光在黑暗中渐亮又渐黯了下去,漼时宜闭着眼,似乎已经沉沉地睡去,一只手掌,不知何时包裹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小手,良久,轻轻地放回了被子里,盖好。
漼时宜似被惊动了,翻了个身,嘴角却突然染上了笑意。
周生辰看向窗外,将女子侧卧如俊秀山峦的起伏置于视线之外。
窗外,天色已泛白。
漼时宜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了,进宫初时,担忧着王军战事,担忧着家族阿娘。后被软禁,宫外的一切音信全无,每日里焦灼不安,寝食难咽。再后来就是得知了他的死讯,她常常睁着眼睛,从天黑到天亮。
不敢闭眼,闭了眼就是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入了梦就是痛彻心扉的一幕。
于是便睁着眼,回忆以往和他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从初时拜师,到最后一次送他出宫,却未曾想,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李贤人给她绾发时,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刘子行来看到面颊凹陷愈发憔悴的她,便大发雷霆处罚殿内的婢女,说她们侍候不力,拖下去杖责,打得皮开肉绽筋骨断裂。婢女们跪在她脚边苦苦哀求,她无声涕下,不能长留西州,不能离开宫墙,不能自残自伤,她这一生究竟有什么是由得了自己的……
唯有一颗心了吧,一颗少时相许之心,一厢倾慕相思之意。
醒是痛,梦亦痛,直至昨夜,噩梦依旧,她醒来,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依旧在梦中,那个活着回来的人,是不是同样的南柯一梦,于是她奔出欲去寻他,他便来了。
方能确定,这一日所经历的,真的不是梦,那个人,是真真正正地活着,在她面前。
她能抱住他,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她睡不安稳时,他会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温热,熨帖了所有她的不安。
漼时宜醒来,甫一睁眼,便落入了周生辰清澈的眼眸中,他就坐在床边,眉眼间尽是温柔地看着她。
“醒了。”
“嗯。”漼时宜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
“起来梳洗吧,一会儿用膳。”周生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师父,你……一夜没睡吗?”漼时宜说完,又觉不妥,昨夜可是她拉着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走的。
周生辰笑了笑,“行军打仗的人,一夜没睡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无妨的。”
“那,时宜一会儿可以跟师父一起用膳吗?”漼时宜自床幔中微微侧着头,看着周生辰。
周生辰浅浅一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周一至周五每日一更(时间不定)
周末不更(也不一定)
今天周一白天有些忙,晚上才写,久等了
第8章 中州之变
漼时宜梳洗之后,小厮一程已经备妥了早膳。对了,这宅子里的小厮名唤一程,漼时宜昨日好奇他的名字,一程嘻嘻笑着说,自己是老太公昔日一位旧时从人贩手里买来的,想着老太公左右无人照料便将他送到了这里,来的那日友人开玩笑说了一句“送你一程”。他家耳背的老太公便将一程当成了他的名字。“这名字挺好的,小人非常喜欢。”一程笑得特别开心。
漼时宜等了片刻,还不见周生辰过来,便起身去他房间去寻,正巧在门口遇着了一程,手里拿了个托盘,见到漼时宜吓了一跳,忙将托盘藏在身后。
“姑娘可是等急了?”一程神色不太自然,侧身经过漼时宜身边,“贵人马上就出来了。”说罢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漼时宜是守礼之人,自然不会拦住一程看个究竟,可就在一程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他病了?这个念头闪进脑海里,漼时宜便顾不得其他,心中一急门也顾不得敲推门而入,“师父……”
周生辰人在轩窗下,正在整理衣襟,胸前白色的绷带一闪即逝,被衣襟挡了个严实,却没逃过漼时宜的眼睛。
“你受伤了!”漼时宜从初时的尴尬变作惊慌,他何时受伤了她竟然不知道,还让他就这样在她身边坐了一整夜,“什么时候受的伤,可是昨日救我的时候?”
漼时宜说着便伸手拉住了周生辰的衣襟,被周生辰轻轻按住了。
“我没事。”周生辰看着她,她总是这般,平日里再娴静自持,闻听他受伤的消息都会这样方寸大乱。
“这么重的药味,怎么会没事?”漼时宜急得眼圈泛红。
“真的没事。”周生辰拉着漼时宜,让她坐下来,“一些旧伤罢了,不打紧。”
“你骗我,”漼时宜不信,“旧伤为何需要缠着绷带?你若不肯说,我便自己看。”
周生辰似沉吟了一下,面对分毫不肯退让的时宜,只得答,“骨伤。”
“骨伤?”漼时宜眉心一跳,“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已有月余,无甚大碍。”周生辰眼下只想让她宽心。
漼时宜咬了咬唇,已有月余,那不就是他身陷平阴之时……昨日劫后重逢,周生辰同她谈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同她说师姐战死,同她说表兄起兵,同她说皇上无恙……可独独没有提他在平阴时,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提,她竟也不敢问,因她知道他落在刘子行和金荣手中,一定遭受许多折磨……
周生辰瞧着漼时宜的神色便知她若非亲眼得见,实难真正心安,毕竟小南辰王谋逆剔骨已然昭告了天下,就算他就在她面前,这一身伤不让她瞧个究竟,怕是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少了几块骨头。
“时宜,”周生辰轻声唤她,“我在平阴能脱身确实凶险,也因此留下了伤,皮肉伤早已痊愈,只有两处不小心伤了骨头,并非有意瞒你。”
“真的吗?”果然,漼时宜这才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骗你干嘛,”周生辰又心疼又无奈,“绷带只是为了固定伤势,并无其他,你若不信……”周生辰只得拉过漼时宜的手,放在自己的绷带那处,“亲手验过便是。”
手掌下是周生辰的胸膛,漼时宜面色红了红,定了定神,伸手探到周生辰的衣襟处。
周生辰似乎没想到漼时宜真的敢,有些傻眼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就这样被漼时宜拨开,半边身子露了出来。此刻周生辰庆幸自己大面积缠着绷带,否则怕是连心脏都要一并蹦出来。
漼时宜当真仔仔细细验看了,绷带上没有血迹,倒真的如周生辰所说的那般,然后将他的衣衫拉好,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我、我出去等你,一起……用早膳。”
说罢,低着头匆匆出了房门。
周生辰此刻才放任自己的呼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